我在虐文做海王 窥天石·心魔

穆良很虚弱的样子, 靠在洗灵池的池边,大抵是没有力气推开她,有些不适地用手掌撑着她的肩头, 声音一贯的温厚,却带着难掩的生疏。

在凤如青的印象里, 大师兄从不会对她生疏, 更不曾有过排斥她亲近的时候,一时片刻也不曾有过。凤如青面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睫毛颤了颤, 甩落一对晶莹。

穆良近距离看着凤如青, 唇色有些苍白, 见她流泪, 声音更低一分,又问道, “师妹?”

是小师妹。

大师兄一直都叫她小师妹,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会叫师妹。

凤如青曾经一直因为这称呼洋洋自得, 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同于旁人亲密的见证, 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终未曾长大, 是当年那个才入山门的干瘪清瘦小孩子的见证。

可现在他叫自己师妹。

与旁人无异的师妹。

凤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渐扭曲, 她短促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哽咽,随即很快地强压回去。

她扳着穆良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他的怀中崩溃, 又很快在他的怀中恢复如常。

她其实已经料到了,施子真那种性情, 为仙门,为修炼能够亲手将师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误会她与大师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时候撞见了她与大师兄那等羞耻尴尬的瞬间,他又怎会突然改变心意,许她见大师兄呢。

凤如青在穆良温柔的询问中沉默,将疯狂涌出的眼泪压进穆良的肩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嘶喊。

只有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这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疼她护她的大师兄,从今往后,茫茫人世,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凤如青将心中滔天的悲伤强行压抑下来,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引诱着她,嘲笑着她,直言告诉她,她这种人就不该活着。她的好师尊是看她无药可救神识被污染心魔即将发作,这才可怜她,让她死前见一面她的好师兄。

凤如青眼中幽绿色的暗光流动,但在她从穆良的肩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恢复如常。她甚至将悲伤都一并压在了眼底,只是对穆良浅浅一笑,说道,“大师兄,是掌门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长,这才一时间不能自控。”

凤如青放开穆良,退回池边,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水囊,取了一些洗灵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压着,在穆良疑惑的视线中,弄好了这才起身,转身之后却迟迟没有迈步离开,背对着穆良哭得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战栗不止,可说出的话,却只是气息稍稍有些散乱,不带一点的哭腔,她说,“大师兄……祝你早日恢复,从此仙途坦荡,千岁无忧。”

“谢谢师妹。”穆良虽然有些奇怪,可这师妹给他的感觉意外的亲近非常,他不自觉的声音更加温和。

凤如青闭了闭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迈动重如千斤的脚步,朝着洗灵池外面走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密布的荒丛,扎得双腿血肉模糊。她脑中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她在山中,在大师兄的维护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上了悬云山,她就脱离了尘世颠沛的痛苦,从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长,但现在,她宁愿从来也没有被救过。宁愿一辈子在尘世为奴为流民,这样也好过她已经养得结痂脱落鲜嫩无比的心脏,被这样轻轻一捏,就已经鲜血淋漓。

她曾经有了家人,兄长,弟弟,还有倾心爱慕的尊长,现在又全都没了。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理解被鬼修引诱着生魂修鬼道的严六,只要为了复活他的娘亲,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够再换阿娘一声小六,便是万死,又如何?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尝没有察觉过他被欺骗,但抱着那一丝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样子,也能让他自欺欺人。

凤如青转出了洗灵池,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着心脏蹲下来,跪趴在地上,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地面,指甲劈开的疼痛,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浑身黑气弥漫,施子真发现立刻走过来,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纯厚的灵力涤荡她的全身,凤如青泪流满面地抬头,嘴角血流顺着下颚弥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开,声音仿若从牙缝挤出来,“师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着她眉心透出的黑气,眉头紧皱,再度伸手,却被凤如青接住,她问他,“是师尊将大师兄的记忆抹消的吗?”

施子真眼见她眉心黑气更重,她却不让自己帮忙,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的眼中,凤如青这便是在胡闹,他也根本无法去共情她的悲痛,无法理解喜怒哀乐依附另一个人而生的心情,更不会做什么事情,还要专门同什么人去细细解释。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众人望尘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于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如青,直接道,“这是对于你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凤如青宛如心脏被利剑贯穿,因为这剑太过锋利,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血流,只有丝丝缕缕的冰凉。

施子真当然不知道穆良对于凤如青的重要,那是让一个有心上人的女孩子,为了救他性命,肯含泪舍身的存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穆良活着,她的大师兄死了。

凤如青垂下头,这一刻甚至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歇斯底里,她的悲痛和快乐无人理解无人在意,她表现给谁看,凭空惹谁的厌烦和笑话呢。

她垂下头,跪在施子真的面前,没有再拒绝他为自己涤荡神魂,双眸看着面前十几年不染纤尘的靴履,心中想着,再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择扒住。

她在今日之前,甚至心存死志,但这一刻,却不会再有不想活的想法。

有人护着,总是格外的娇柔和脆弱。

而现在护她十几年的人没有了,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尘世挣扎求存,即便是断了腿也要跑,被埋进了死人坑也要挣扎着爬出来的野狗。

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施子真本来眉头紧锁,他鲜少有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愁的时候,不过感觉到了小弟子心智再度恢复,他涤荡起来也更顺畅,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

片刻后收手,凤如青仰头看向他,竟然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尊救命。”

施子真却因为她这一笑,再度拧起了眉心。印象中这小弟子每一次见到他,都缩成小小的一团,要么就躲在穆良的身后,有时候会在为他收拾寝殿的时候偷偷看他,但并不会露出这样的笑。

这笑……让施子真想到了当初那个从被妖兽的血浸泡的坑中爬出的脏污少女,也是用这样的笑,扒住了他的靴履,对他道,“仙人求你带我走。”

那当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求生欲,那是濒死的小兽,下意识对着靠近的人发出的哀鸣。

施子真想要将手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学着穆良平日的样子,揉一揉她,可他只是手指动了动,便想到这小徒弟对他的心思,顿时被蜇一样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凤如青表情恢复如常,是一派的恭顺,只是一双眼黑幽幽地盯着施子真。

施子真压着不适,别过头不与她的眼神相接,是莫名其妙的心慌,却因为微微拧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厌恶。

凤如青看在眼里,脑中一直叫嚣着不肯停止的声音,此刻终于消停了。

死了一般的安安静静,只是此刻但凡施子真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小弟子已经濒临入魔,那眼中的幽绿化为暗色,掺杂在浓黑之中,呈现出十分漂亮邪恶的斑纹。

而施子真却只是开口,“你见了穆良,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我会将青沅门少掌门的魂魄交予你,你带着交予青沅门的掌门人,将他给你的东西带回门派。”

凤如青未等说话,施子真看了一眼已经垂头的她,又说,“我会派几个弟子随行,你务必快去快回!”

凤如青抬手抹了抹面上脏污泪痕,用衣袖蹭着嘴角干涸的血迹,闻言头也不抬地点头,“弟子谨遵师尊命令。”

“你且先回去。”施子真说完之后,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凤如青还在擦着嘴角血迹,反反复复,干涸的血迹并不好擦拭,她用的力度很大,直至将嘴角擦出了血痕,她才停下,看向施子真消失的地方。

那双眼中的黑色更加少了。

凤如青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洗灵池的方向,径直出了焚心崖,却没有回长春院,而是去了百草仙君那里。

百草仙君正在园中种植草药,凤如青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眼带询问,凤如青便开口,带着那种没有笑意的笑容,说道,“仙君,我是不是被邪祟污染,已经无可救药了?”

施子真和百草仙君都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她脑中的邪祟为了让她丧失生志,才会说的。

百草仙君惊讶了一瞬,接着还以为是施子真说的,毕竟施子真那个直肠子,会直接对将死之人说你快死了无药可救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顿了顿,正想要开口,凤如青便又带着那种笑说道,“仙君啊,我想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百草仙君顿了顿,却是答非所问,“你师尊是不是要你去青沅门?”

凤如青看了他片刻,自嘲一笑,收起情绪道,“是的。”

百草仙君将手上污泥以清洁咒术去除,垂眸说道,“命数天定,我们虽为修者,亦是凡人,又怎能违逆天意呢。”

凤如青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再停留,待百草仙君从袖口拿出个什么东西要交给她的时候,凤如青却已经不在园中了。

凤如青彻夜未眠,脑海中邪魔一直在蛊惑她,可她生志竟然比先前还要坚定不移,那邪魔似乎恼羞成怒,开始折磨她的识海,她一整夜头疼欲裂,窝在自己的小床上面,冷汗浸透了脊背,却一声不吭。

第二天卯时,她准时出现在悬云殿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乃是去年在她生辰的时候,大师兄去凡间祛除邪祟回来,带给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只是她始终没有跟大师兄说过,她的生辰是假的,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何时生,连年岁都是施子真根据骨龄来判断,不过是想要大师兄为她做些什么而已。

凤如青包裹得只露双眼,面巾盖住了所有的伤处,一夜的时间,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什么人样,识海中的疼痛,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但她哪怕被折磨得将自己掐得青紫,也未曾放弃过生志。

随行的弟子有些眼生,凤如青都没有见过,施子真很快从结界中走出来,将一方小鼎递给凤如青。

“这是池诚的魂魄,你务必亲自将他交予青沅门掌门,然后将他给你的东西速速带回。”施子真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凤如青,见她这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就是交代随行的弟子们御剑带她。

她如今境界已然掉得差不多了,修为同外门弟子无异,悬云山距离青沅门路途不近,以她这种灵力散乱的状态,御剑坚持不了一个时辰。

施子真不是穆良一样温柔多言的人,简单粗暴地交代了两句,就命众人速速赶路。

三元符文印的通行符文,先前凤如青一直期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好溜下悬云山,避开悲剧的未来,改投别门,再寻着机会联系大师兄。凤如青总知道,无论何种情况,两个人身处何种立场,大师兄都不会生她气,不会不理她。

但如今她无论遭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法再和大师兄倾诉她的无可奈何。

她或许会死在半路,会难看地曝尸荒野无人收尸,但不到最后关头,她不想轻易放弃。

识海中的邪祟似乎又强大了,但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她紧挨着拘魂鼎的时候,就会稍微舒服一些。

拘魂鼎里面的散发出的气息冰冰凉凉的,能够缓解凤如青心中郁躁。

凤如青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时时刻刻将拘魂鼎捧在自己的头侧,识海中的邪祟不能作乱,又开始胡言乱语。

――你不死也成,将这拘魂鼎中的死魂献祭给我,供我吃得畅快,我便不折腾你。

――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告诉你求生的办法,毕竟你这烂修为竟能承受住我的诅咒活到现在,求生意志之强,也算我们意念相同。

――反正这拘魂鼎中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修。

――女娃娃,我可是一直对你留手,你还犹豫什么?!

凤如青闭上眼睛,捧着拘魂鼎由两个御剑的弟子轮换带着,她将拘魂鼎凑近自己的头,装着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反反复复,魔音入耳一般地在循环。

他威逼利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让凤如青开鼎将池诚的灵魂献祭给他。

他甚至告诉了凤如青能够与他并存的办法,只要一直献祭给他纯澈的修者魂魄,他能助她瞒天过海,继续留在门派守着她的好师兄。还能让她的修为更加强悍。

还有心魔破界之法。

邪魔入神识,这话比在耳边还要有诱惑力,若非心智坚韧非常,怕是早就供邪魔驱使。

然凤如青不回应,不接话,甚至放空思想,直接将这邪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乃三千年前修至极境的鬼修,若不是遭了天道的追杀,如今这天下谁人不匍匐在我脚下,喊一声鬼祖!

――现如今我落得残魂一片,但你那好师尊好师兄依旧只是我眼中没断奶的娃娃!你敢不听我说话!啊啊啊!

――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邪祟越发暴躁,因着凤如青的忽视直接发疯。

一行人连续御剑已经足足半天,本也正在寻一处开阔空地暂时落脚休整,未曾想在下行之时,凤如青突然哀叫着在半空中跌下佩剑。

身侧弟子乃是平日守禁地的高阶弟子,反应极快地将凤如青拉住,急急落在地上,但是落在地上之后,凤如青还是抱着拘魂鼎,摔在地上翻滚不止。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她的面巾被蹭掉了,脸上青紫交加,简直惨不忍睹,而她翻滚几圈之后,手中的拘魂鼎也抓不住滚落到别处,这作用在神魂上的疼痛霎时间翻了数倍。

随行的弟子们一见她这般,立即围聚在她的身侧,结诛邪阵,赤金符文劈头盖脸地朝着凤如青压下,她身上溢出的黑气被这符文压制,滋滋啦啦地腐蚀了她的皮肉,她愈加痛苦,更加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在地上,恨不能扎进泥土,恨不能一死了之!

而那邪祟继续在她脑中煽风点火――看看这些弟子,这就是无情道,他们可对你这个漂亮的小师妹有半点怜惜之情?

――你快看看清楚,这世界上就一个穆良,还已经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既然想活着,何不与我修鬼道,鬼道可一日千里,到时候你那师尊都不敢小觑你,你甚至能够把他踩在脚底,让他扒着你的靴履求生,何不痛快!

――快快将那拘魂鼎中的魂魄献祭于我!

凤如青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难以理解的样子,她身上黑气浓郁,面容扭曲可怖,神魂被搅碎一样地疼痛,更胜当初窥天石上经历的洗灵之痛!

但她却始终咬紧牙关,不曾答应,忍无可忍之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种就杀了我!别以为我不知!我死,你亦无法活――”

凤如青自然是猜的,经过这么多天和这邪祟的较量,两个人都是在试探着彼此的边界,邪祟一直试图劝她放弃生志,她不放弃,它便恼羞成怒,可见若不是她自愿放弃,这邪祟的能耐,也就仅限于在她识海中兴风作浪了!

她喊完这话,又抓过身侧弟子佩剑抵在自己的脖颈,整个人抖得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蝴蝶,却低低地笑出比邪祟还像个邪祟的声音。

“你若再敢折腾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凤如青语气阴狠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极境鬼修,你现在也不过是个靠着我这种废材苟延残喘的恶心玩意罢了!”

四周结阵弟子无不动容,他们是奉施子真之命而来,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若凤如青不曾受邪祟彻底侵蚀,他们便送她入青沅门,去见青沅门掌门。

可若凤如青受邪祟驱使,被邪祟侵蚀,他们的命令,便是……诛杀入魔弟子。

他们平日在禁地闭关不出,并不认识凤如青,可几人乃是三境巅峰,当然知道这邪祟污染识海,是何等的凶险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于神魂的疼痛,更甚身体无数倍。

他们自认若是走到这一步,都不一定能够有这纤瘦非常的女子坚韧。

凤如青是在威胁邪祟,亦是在赌,赌这世间蝼蚁尚且偷生,无论是鬼修还是修真者,没人想要死去。

况且她亦是色厉内荏,真的快撑不住了,这疼痛,并非是人能够承受,若是邪祟再继续,她真的不若死了来得舒坦!

细细的血线顺着脖颈划入衣襟,识海中的风浪止息,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气逐渐在她的周身消散。

随行弟子收起诛邪阵,伸手欲扶凤如青,凤如青却虚弱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空茫,“师兄可否给我片刻喘息的时间?能否帮我将拘魂鼎捡回来……”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动,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凤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凤如青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挣扎得过于狠,生生将自己的骨头扭得错位。

她对着随行弟子笑着,伸手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肩膀、手臂、脚踝和膝盖都扭回正常的位置,这才说,“不牢师兄们忧心,只消给我片刻……”

欲伸手为她治疗的弟子顿住,神色微变,同同伴对视一眼,接着将滚落到不远处的拘魂鼎捡了回来,放在了凤如青的旁边。

他们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离凤如青不远处原地打坐调息。

而躺在枯叶和被她蹬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中的凤如青,却闭着眼,放空自己的脑子,像从前在尘世的每一次苟延残喘一般,尽可能最快速地让自己忘却痛苦,积蓄体力。

脑中安静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声――你这是何苦,不过一个残魂而已,都不肯给我吃,你这女娃娃好生小气。

凤如青侧脸碰上冰凉凉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上面,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气息。每次她嗅到这种气息都会心猿意马,但此刻,只有心口的隐隐作痛。

那自称是极境鬼修的邪祟,以为这一次凤如青也不会回答他的话。

但是片刻后凤如青却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乎是气声,“拘魂鼎中,是池诚,当初若不是池诚自爆伤你,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早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那鬼修这次不屑地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你以为真的能伤到我?

凤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样地说,“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亲,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个在鬼界中说要赔她衣服的少年,凤如青比谁都知道,他的骄傲是被人宠出来的,就像她的娇柔和无能也是被人宠出来的。

池诚本该带着这种骄傲和跋扈一直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成为一派掌门,长成一个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后在千年后或许会死于青沅门所有大能一样的毛病,灵力爆体。

他不该夭折在鬼境,他自爆只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凤如青如何能够辜负他一颗少年刚正不屈的纯善之心,将这样一个曾经并肩作战,只剩残魂的义气少年,献予一个邪祟饱口腹之欲?

“你不配碰他。”凤如青闭着眼睛说。

鬼修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再作祟,凤如青没有心存侥幸,觉得他一个曾经修到极境的鬼修,被自己几句话打动。他不过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察觉了她的不可能妥协,暂时放弃了而已。

不过一直到了青沅门,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被青沅门的弟子引进门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随行弟子跟在她身侧,在青沅门静心大殿,他们见到了青沅门的掌门,青沅门掌门乃是位样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节。修真界大多修者会将相貌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候,但池中节是先娶妻,后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岁,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时。

他着一身鸦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缠清欢剑,站在静心大殿的石阶之上,给人一种沉郁的威严。

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面上无甚变化,眼神却细微地闪烁,接着嘴角微抿,眼角细纹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与悲切。

这世间最苦痛,便是丧母、丧妻、丧子,而池中节母亲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归天,现如今儿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却也能够通过他周身滞涩的灵力窥知一二。

凤如青并未表现出什么画蛇添足的悲伤和同情,这样的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安慰。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尽量让自己的脊背挺直,捧着拘魂鼎奉上,平静地陈述。

“我乃灵雀山任务随少掌门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凤如青说,“少掌门修为出挑,心性高洁,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大义之人。”

青沅门掌门似有所动,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强忍悲痛之态。

凤如青继续道,“我与幸存弟子,多亏少掌门舍身拖延,自爆重创鬼修,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我师尊营救,少掌门……”

凤如青说到一半,就被刚劲浑厚的灵力拍得飞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几圈,呕出一大口血,爬了两下,这才堪堪爬起。

“凭什么,”池中节声音裹着难言悲痛,“凭什么我儿那般优秀却要身死,只余残魂,而你等卑微无用、修为低劣之辈,却能苟活至今!”

凤如青跪在静心大殿之上,闻言却是笑起来,抹了下嘴角血迹,早就料到了池中节这种反应。

这乃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对逝去致爱会有的反应,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心爱的孩儿为救你们而死,而你却活着!

他其实不该责怪,可这世间的很多事情,谁都没有错。

凤如青咳了两声,本就浑身暗伤,灵力紊乱,又被这样一击,虽不致命,却也是雪上加霜。她清除喉间积血,继续道,“如今少掌门只剩残魂,懵懂无知,能够回到池掌门身边,必然是……”

凤如青说到此处,便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她知道,池诚哪怕身余残魂,回到青沅门,他就还是那个肆意桀骜的少年。

她真心为池诚高兴,也真心的悲痛到极点,心墙崩塌。

她与池诚同为人,不同命。池诚纵死,却有人等着,而她人间黄泉,再无等她之人。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青沅门掌门盛怒下的一击,当今天下能够受得住的也没有几人。

她一直仿若漂浮在虚空处,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过往化作烟云,如梦似幻地环绕着她,她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她安逸闲适的人生因为妄念灰飞烟灭,大师兄的笑容,小师弟的依恋,五谷殿中厨娘做的乳糕,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再也触碰不到。

窥天石的惨烈结局,她感激恋慕的白衣仙长,全都离她远去,凤如青不知自己漂浮了多久,再醒过来之时,是在一个人宽厚的背脊上。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似乎被搅碎一般的疼痛,头也裂开了一样,但她第一反应是抱住了这脊背,恍惚地叫道,“大师兄……”

御剑弟子脊背一僵,缓缓下落,片刻后落在一处空地,解下了把他和凤如青缠缚在一起的飘带。

他转过头,凤如青眼里的泪落下,眼前清晰了,她的梦也碎了,不是大师兄,是先前去青沅门的随行弟子。

“师……妹。”他将怀中一个以灵力包裹的草药递给凤如青,“这是青沅门掌门给你的,你带着,我们正在回门派的路上,你且再忍忍。”

凤如青低头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之后,便认出了这是什么。

双姻草。

原来师尊要她务必带回的东西,果然是十分珍贵,青沅门才有的稀有灵物。

她是当时得知了小师弟的出处,去问大师兄,大师兄画给她看的,这东西貌不起眼,花并蒂而生,阴阳两色,炼制过后,乃是绝佳的温补药物。

她惨笑了一下,到此刻总算是明白师尊偏偏要派她去青沅门送池诚残魂,原是用池诚换了此等珍贵之物。

连她都料到池中节必然意难平要迁怒,师尊怎会没想到,他必然是想到了,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左右她也快死了,左右无药可救,有她这个半死的灵雀山幸存弟子去承受池中节的怒意,还能换取如此宝贝,何乐而不为?

凤如青捧着草药,惨笑起来,她甚至想要撕碎手中的草药,想要将残碎的草药拿给师尊,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地拍死她。

她眼中幽色闪烁,手已经附着到草药外的灵力罩之上,她纵使再虚弱,弄碎手上的东西还是有力气的。

她未曾发现自己已然被邪祟侵染的更深,思想发生了变化,偏激而极端,眼中幽色流转,连看随行弟子的神色也变得充满敌意。

但她看着这灵物,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因为她猛地想到,这说不定是给大师兄用的。

毕竟师尊再是厌她烂泥扶不上墙,对大师兄却总是看重的,这草药若是给大师兄的,她怎能毁去?

于是她又珍而重之地将双姻草收进怀中,贴身放着,对随行弟子说道,“走吧,回山门。”

一路上凤如青醒醒昏昏,几次到极限,却在强撑,脑中邪祟大抵因为她神志不清,大部分时间昏死,没有机会兴风作浪,倒是让凤如青少了一番痛苦。

到了门派之中,随行弟子直接带着凤如青去了焚心崖,凤如青醒来,便看到施子真正站在洗灵池边上,而本该泡在其中的大师兄,还有带她回来的随行弟子都不见了。

施子真收回为凤如青输送灵力的手,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急急问道,“双姻草呢?!”

“快拿来!”施子真几乎没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凤如青艰难起身,斗篷滑落,她视线有些空洞,低头从怀中取出了双姻草,却没有急着递给施子真,而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师兄呢?”

“闭关。”施子真说,“给我。”

凤如青做了一个朝前送的动作,却又收回,确认道,“这……是给大师兄用的吗?”

施子真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凤如青,自己都这般的离死不远,她想的竟还是穆良。

不怪穆良如此疼她,可这两个弟子都太过多情,无情道上注定神伤。

“师尊,”凤如青执着地问,“是吗?”

施子真这才抿了抿唇,拧眉有些别扭的别开头,说道,“是。”

凤如青这才露出释然的神情,将双姻草交到施子真的手中。

施子真取了,连忙转身进了禁地,待他出来的时候,凤如青正靠着一处石壁坐着,垂眸,浑身围绕着黑沉的死气。

她快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甘心啊,不想死啊。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施子真快步朝着她走过来,伸手隔空以灵力扶了她一把,这才说,“去洗灵。”

饶是凤如青濒死,听到这话也哆嗦了一下,侧头看着施子真,虚弱道,“师尊……”

洗灵之痛犹如凌迟,她已经内府痛如刀割,她就不能死得轻松一点吗?

施子真因着在他寝殿沐浴池的那些纠缠,忌讳与凤如青触碰,因此只是以灵力托着她,不由分说地扔进了洗灵池。

果然犹如凌迟,不,她身怀即将入魔之气,更胜凌迟。

但凤如青却连叫都叫不出了,在池壁上扑腾了两下,就跌落在池底。

施子真将她拖上来,她昏昏沉沉地在池壁趴着,身体如一条鱼不断抽搐。

施子真将掌心一片叶片化作灵流,拍在凤如青的头顶,这疼痛便更如同铁锤当头敲砸。

但是凤如青这般都未曾伸手去挡,她已然没了生志,任凭施子真如何折腾,算是还他曾经兽潮之中的救命之恩。

然而这种死亦无所谓的淡然,在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从识海中抽离的时候突然间崩塌!

他竟是要将她的记忆抽离。

不!

凤如青胡乱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师尊不要!不要!”

她不能被抽离记忆,她不能忘了穆良,不能忘了那十几年。那是她活到如今,唯一美好的十几年!

她猛地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明明濒死连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为何爆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抓得施子真手腕上都被指甲划出了血痕!

“不,我不要忘!”凤如青死死盯着施子真的眼睛,疯狂摇头吼道,“你不许将我记忆抽离!”

施子真被她一抓,再一吼,竟然有些傻眼。

凤如青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施子真,开始哀哀求饶。

“让我死吧,师尊,让我下山,随便死在哪里都行。”少女脸上扯出讨好至极也卑微至极的笑,“或者你杀了我也行,”她说,“求求你,只要别抽出我的记忆……”

让我带着这记忆死,别让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123xyq/read/2/23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