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用饭。”</p>
高阳这一留就留到了晚饭。</p>
正好老鸭煲好了，贾平安分了一半，让人送到表兄那边去，剩下的一半给了高阳。</p>
“女人吃这个不错。”</p>
后世江浙一带就喜欢这个东西，据闻滋补。</p>
高阳一脸不屑，“谁吃鸭子……”</p>
大唐贵族的首选肉食是羊肉。</p>
但这是硬汉贾做的，高阳只是嫌弃了一下，还是准备赏脸。</p>
她夹了鸭腿，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然后……</p>
竟然这般美味？</p>
这滋味让高阳不禁眼前一亮，“美味，这是如何做的？”</p>
伺候的三花嗅到了香味，不禁倍感好奇。</p>
贾平安淡淡的道：“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简单的烹饪……”</p>
高阳又喝了一口汤，眼中就多了水波，“小贾，你家给我准备个房间吧。”</p>
这娘们还准备长期来蹭吃蹭喝？</p>
贾平安板着脸道：“回头御史便会弹劾。”</p>
“稀罕吗？”高阳很是骄傲。</p>
吃完饭，她看着三花，突然问道：“家中可是为官？”</p>
三花一凛，心想若是郎君说的，高阳必然不会如此问，那么就是看出来了。</p>
她恭谨的道：“是。家父在高丽为官。”</p>
高阳微微眯眼，贾平安惊讶的发现，这个娘们瞬间就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大唐公主，骄傲，且威严。</p>
高阳淡淡的道：“既然到了贾家，便要好生伺候武阳伯，把你那些傲然都去了。”</p>
三花虽然身为奴婢，但骨子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新罗贵女，这是支撑她精气神的根源。被高阳一眼看穿后，她心中惶然，“是。”</p>
“若是让我听到你不安分，回头便卖去西域，那边的胡人最喜你这等带着矜持的女人。”</p>
三花浑身颤抖，“奴婢不敢。”</p>
她见过高阳几次，一直以为这个女人就是疯疯癫癫的，可此刻她才知道，高阳的疯疯癫癫那是对贾平安，对她……高阳瞬间就能把她碾压成渣渣。</p>
贾平安含笑看着这一幕，高阳回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些，就装了些娴静的模样，“我这便回去了。”</p>
这文绉绉的高阳让贾平安很不适应，送走她后，就开始琢磨程知节的事儿。</p>
十杖，一人五杖，五杖不可能都打在脊椎上，也就是说，一两杖的事儿。</p>
这等下手的强度……有问题啊！</p>
贾平安琢磨了许久，终于灵机一动，琢磨到了自己感兴趣的环节。</p>
打板子就是打屁股，屁股肉厚，打了不致命。</p>
而陈志惹怒老程的原因是喝酒误事，按照军中的规矩来说，若是战时，老程多半是一刀剁了他。可这是和平时期，十杖真心宽容，让人觉得陈志便是老程的私生子……反正都姓陈（程）。</p>
所以行刑的人应当也感受到了老程的‘慈爱’，下手不该重。</p>
那些小吏最擅长的便是揣测上官的心意，所以不该下重手。</p>
谢集担任行刑的职务也才半年，按照老程发怒的频率，贾平安觉得最多有一两次实战机会。</p>
这样看来，便是谢集手滑了。</p>
哎！</p>
想到一个大好前程的官员就这么被打瘫了，贾平安也难免唏嘘不已。</p>
屋里有些闷，他起身出去转悠。</p>
王老二带着徐小鱼在琢磨怎么杀人，一开口就是狠话，“杀人要杀要害，砍杀就不说了，若是要下暗手，那最好的便是捅腰子，一捅一个准，保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p>
徐小鱼问道：“那若是捅错地方了怎么办？”</p>
王老二笑道：“斥候也有传承，杀人也有传承。当年带着我去哨探的老斥候，手把手的教我如何哨探，如何杀人。第一次从背后杀人便是他带着我去干的。他示意我捅进去，我第一刀便歪了，他在边上补刀。”</p>
这便是传承有序。</p>
果然，各行各业都是如此。</p>
徐小鱼欢喜的道：“那二哥下次带我去捅腰子吧。”</p>
贾平安莞尔回身，随即眉间多了冷色。</p>
他便去寻了崔义玄。</p>
老崔看着越发的安静了，越来越像是老狐狸了。</p>
“崔公，长安县打板子最厉害的人是谁？”</p>
崔义玄随口说道：“你寻曹英雄，此事他清楚。”</p>
“兄长！”见到曹英雄时，这厮热泪盈眶的冲了过来，“兄长看着竟然瘦了，可却格外的英俊，让我也为之心动。”</p>
贾平安皱眉，“说人话。”</p>
“兄长看着更威严了。”</p>
贾平安说道：“长安县谁打板子最厉害，手法最老道，寻了来，我请他喝酒。”</p>
曹英雄诧异的道：“兄长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了，他若是敢支吾，我回头弄死他。”</p>
蠢货！</p>
贾平安说道：“这些底层的胥吏看似不打眼，可坏事却轻而易举。所以该给的礼遇还得给。”</p>
许多大人物最终都栽倒在自己看不起的小人物身上，贾平安不会犯这种错误。</p>
晚些一个老吏被带了来。</p>
“这是黄老鼠。”</p>
贾平安皱眉，“好好说话。”</p>
曹英雄干笑道：“兄长，他真叫做黄老鼠。”</p>
老吏咧嘴笑了，一口黄板牙，“此事却是不怪曹主事，老夫当年出生时，正是造反最厉害的时候，老夫生出来小小的，和老鼠一般，阿耶便取了黄老鼠这个名字，说是老鼠能生，也能活，在阴沟中都能长得肥肥的。”</p>
说着他挺挺肚腩，“这些年好歹也养活了家人，好东西也吃了不少，值了。”</p>
贾平安带着他们去了铁头酒肆，叫了酒菜，“只管吃。”</p>
黄老鼠先喝了一杯酒，再夹了一口菜吃了，然后放下筷子，“老夫只是个人见人恨的胥吏，武阳伯何等的贵人，竟然请老夫吃饭，老夫吃了，请武阳伯直说，但凡能办的，老夫没二话。”</p>
他先喝一杯酒，吃一口菜，这便是表示领情了。但你贾平安若是要逼着我去干什么抄家的事儿，那对不起，我也就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菜。</p>
果然是人精。</p>
这等底层生存智慧不差。</p>
贾平安没有生气，笑道：“我想问问，你打板子多年，带徒弟如何带？”</p>
“带徒弟？”黄老鼠想了想，“那说来简单，但却不简单。”</p>
贾平安指指酒杯，“不会让你做事，只管吃喝。”</p>
黄老鼠咧嘴一笑，“老夫哪敢这般想？只是武阳伯何等的贵人，若是不能帮忙，老夫白吃着羞愧呢！”</p>
老人精！</p>
贾平安笑了笑。</p>
黄老鼠喝了一杯酒，“好酒。”</p>
他放下酒杯，开始说着自己打板子的事业。</p>
“……徒弟不好带，打板子要讲求个轻重，关键是力道，力道可里可外，有时候你用甩劲，这劲头就在杖头，狠！若是你用腰力，这看似不重，可却会打出内伤来……”</p>
这竟然还有些武学宗师的派头啊！</p>
贾平安听的津津有味的。</p>
“这行刑第一件事便是问清楚上官的意思，是想严惩，还是想告诫。若是严惩还得接受暗示，是打死还是打残……”</p>
黄老鼠喝了一口酒，美滋滋的继续说道：“若是打死好说，打残也好说，往腰上一拍，记住要用腰力，这里甩劲就无用了。”</p>
“带徒弟，新徒弟老夫会让他下手轻些，先能打准再说。”</p>
贾平安的眸色深沉。</p>
“如此行刑便是老夫为主，老夫打重一些，还得盯着徒弟，让他轻轻的打。若是看到打的不对，奔着腰去了，老夫还得出手格挡……”</p>
曹英雄叹道：“这竟然还有如此学问？”</p>
黄老鼠笑道：“只是些腌臜事罢了。”</p>
贾平安问道：“若是徒弟打残了人呢？”</p>
黄老鼠沉吟了一下，“这不能。带徒弟，至少一年内不会让他下重手，就是练一年，从轻到重，就是要打准，随后再琢磨劲头。”</p>
贾平安再问道：“打板子……可是有传承的吗？”</p>
“当然有。”说到自己的专业，黄老鼠的脸都在发光，“新手哪里敢打？得了任命后，就得赶紧带着礼物去拜师，否则就等着出错被罚吧。”</p>
懂了！</p>
贾平安起身，“英雄陪着他喝酒，我先去办事。”</p>
黄老鼠赶紧起身，微微弯腰，“哪里敢耽误武阳伯……”</p>
贾平安微微颔首，随即离去。</p>
身后传来了黄老鼠的赞叹，“看看武阳伯……那些贵人有事就倨傲的问老夫，那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老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想都别想。若是那等得意的，老夫就装傻。”</p>
曹英雄讶然，心想兄长果然睿智。</p>
贾平安回到了百骑。</p>
“包东带着人去查潘墨，小心些，换便衣。”</p>
程达诧异，“为何查潘墨？”</p>
明静更急，“人是谢集打残的。”</p>
“就因为人是谢集打残的，才要查潘墨。”</p>
“你这般……”明静咬着红唇，“宫中定然以为你是在搪塞，先是大话，可发现疑点不存在，就想寻了潘墨来搪塞……”</p>
这等人在帝王的眼中便是不堪重用的典型。</p>
会上黑名单的。</p>
贾平安摇头，“速去！”</p>
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他也不好说出自己的判断来。</p>
包东去了，明静一拍桌子，“好话不听，等你倒霉了，我来送你去辽东！”</p>
辽东不是好地方，官员不乐意去，将领也不乐意去，所以一说某某不好，就会说他迟早会被弄到辽东去。</p>
贾平安没搭理她，继续完善着自己的想法。</p>
若是潘墨，那他是怎么弄断了陈志的脊骨？</p>
下暗手？</p>
按照黄老鼠的说法，下暗手能让你生死不由己。</p>
贾平安心中琢磨着。</p>
第二天包东查出了些东西。</p>
“那潘墨最近很是老实，可此事之前，他却喜欢去青楼寻那些最便宜的女妓。”</p>
贾平安心中又多了些把握。</p>
“他私下还说谢集下手没有章法，自家也失于教导。”</p>
贾平安的眉猛地一挑。</p>
——老夫带徒弟，老夫打重，徒弟打轻，这一年只让他轻打，练准头。</p>
他眯眼，屈指叩击着桌面。</p>
这人又在琢磨什么？</p>
宫中的李治对此事颇为恼火，沈丘已经被责打了一顿，唐临也被呵斥了一通，明静这几日也被王忠良喷了几次。</p>
眼看着就要进入死胡同了，怎么办？</p>
挨打是肯定的。</p>
可明静是女人，被剥了下裳，光溜溜的打板子，不说疼痛，那羞辱就能让她没脸见人。</p>
想到这里，她不禁咬咬银牙，想喷贾平安吧，可贾平安说的也没错，凭什么把锅丢在谢集的头上？</p>
那也是人！</p>
可现在是老娘没法做人了。</p>
贾平安缓缓说道：“打板子不是谁都能上，都是师傅带徒弟，谢集便是潘墨的徒弟。此事……走，去问话。”</p>
他带着人去了左屯卫。</p>
谢集就被软禁在这里。</p>
房间里乌漆嘛黑的，让贾平安想到了后世的乡村柴房。</p>
“谢集！”</p>
“在……在。”</p>
谢集低头，避开外面的光线。</p>
贾平安走进去，蹲下来问道；“你是潘墨的徒弟？”</p>
“是。”</p>
按照调查来看，谢集便是个老实人。</p>
“潘墨教你怎么打板子？”</p>
谢集缓缓抬头，眯着眼，“是武阳伯……”</p>
“是我。”</p>
贾平安尽量和气一些，“是如何打。”</p>
谢集想了想，“打轻些，打准了。”</p>
贾平安再问道：“那你为何打了陈志的脊骨？”</p>
谢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失手了。”</p>
嗯？</p>
贾平安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p>
谢集又沉默了。</p>
贾平安心中涌起了希望，“你可知晓，外面有人说要收拾你。”</p>
谢集的身体颤抖了一下。</p>
明静在外面不禁翻个白眼，心想贾平安果真是贱人，竟然出言哄骗。</p>
“我……我跟着打。”</p>
“说清楚。”</p>
明静身体一震，顾不得自己刚腹诽了贾平安，就走了进去。</p>
谢集看了她一眼，惶然道：“潘墨先打了脊骨。”</p>
嘶！</p>
明静俯身下来，“你是鬼吗？竟然知晓潘墨有问题。”</p>
贾平安起身，“那你下手轻重如何？”</p>
“我轻。”谢集哽咽道：“潘墨打的更轻，只是触碰了一下，都是我的错。”</p>
这个老实人，大概是觉得这事儿自己连累了师父，就咬牙硬挺。</p>
贾平安回身，“把潘墨找来。”</p>
明静雀跃的道：“把唐临寻来，还有沈丘。”</p>
贾平安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我寻到的线索，你高兴个什么？这女人一点也不羞愧吗？</p>
明静冷哼一声，“事情还未知呢！若是潘墨无辜怎么办？”</p>
说着她就有些后悔了。</p>
“安心。”</p>
贾平安已经把事情前后都想通了，他吩咐道：“去把陈志抬了来。”</p>
唐临先来了，一来就问道：“可是有发现？”</p>
贾平安指指谢集，“他只打了一杖。”</p>
唐临明白了，但依旧木然，“如此，潘墨也也该询问。”</p>
他觉得这事儿就这样了。</p>
唐临是如何当上的大理寺卿？</p>
前年还是什么时候，李治去查看刑狱，结果无人喊冤。一问，人犯说唐临审的案子他们都心服口服……</p>
老唐你不会是把他们打服了吧？</p>
一提到老唐这个称呼，贾平安又想到了唐旭，不禁暗自内疚。</p>
唐旭去了北疆这么久，也不知如何了，上次来信说那边的女人力气大，他有一次去嫖，结果被掀翻，羞耻的被扑倒。</p>
哎！</p>
老唐果真是雄风不在了，要不给他寄点东西去？</p>
比如说在高丽和新罗弄的那些万年老人参。</p>
一片就能补的喷鼻血的那种。</p>
“小贾！”</p>
贾平安依旧没动静。</p>
这是在思索吧。</p>
明静觉得贾师傅能成功果然没有侥幸，就凭着这份专注，就把自己都比了下去。</p>
而唐临微微一笑，“且等老夫举荐一番，让小贾去大理寺，想来多年后会史书留名。”</p>
贾平安刚好出神结束，“此事还得等三方到齐才好对质。”</p>
“无碍！”</p>
唐临饶有兴致的坐下，问道：“小贾可愿和老夫学了这一身刑名之学？”</p>
你这是想让我成为神探贾？</p>
贾平安颇为意动，但想到自己是关陇的死对头，以后阿姐和山东门阀也是暗斗许久，就觉得进大理寺是自寻死路。</p>
到时候那些人随便弄几个案子就能让他扑街，随后发配去某处，最后死于毒杀。</p>
但不能断然拒绝，否则以后真想去大理寺怎么办？</p>
做人要给自己留后路！</p>
“多谢唐公。”贾平安一脸遗憾之色，“如今百骑诸事繁多……”</p>
我分身乏术啊！</p>
换做是旁人定然会说我愿意，这个年轻人果然实诚……唐临点点头，“如此等以后再说。”</p>
沈丘来了，“可是有了发现？”</p>
“坐。”唐临指指凳子。</p>
沈丘坐下，想再问，唐临说道：“养养神。”</p>
“潘墨来了。”</p>
潘墨看着一脸懵。</p>
唐临、贾平安、沈丘，这代表着三方力量。</p>
唐临坐在中间，起身道：“小贾坐这里。”</p>
老唐这是要抬举我？</p>
贾平安笑道：“哪敢。”</p>
唐临一把拽住他，“坐！”</p>
贾平安坐下，一边大理寺卿唐临，一边是皇帝的代表沈丘，顿时就生出了些别的感受。</p>
这个场面怎么像是三司会审呢？</p>
铛铛铛……</p>
八府巡按贾师傅！</p>
贾平安定定心神，问道：“潘墨，那日行刑，你可打了陈志的腰骨？”</p>
潘墨叹息一声，低头道：“打了。”</p>
“为何？”</p>
“我前日去了青楼……精神不济。”</p>
贾平安再问：“那你在询问时为何不说？”</p>
唐临配合的冷哼一声。</p>
“嗯！”</p>
……</p>
本月最后两天，求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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