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看着纸上的错别字,心想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刻了半辈子的碑文,头一次看到“通假字”这么多的。
不过想着自己的名字也能如永宁寺碑上一样,石匠、木匠的名字都能刻上去,千百年不烂不坏,也算是值了。
木匠石匠们留在这里,刘钰带人跟着那些部落的人去了罗刹人下一个可能要袭击的村落。
按说是要先朝贡、后保护的。
但自宣德年间,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只能先保护、后朝贡,宣示一下大顺在这里还有力量、有发言权。打完这一仗他们愿意派人带着海象牙和貂皮,跟着自己去一趟松花江防御使那。
忽悠部落朝贡,刘钰也没有什么天朝辉煌气象的满足感,只不过觉得这些人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有人朝贡皇帝肯定喜欢。
比如,可以骗一些人顺路为自己流点血,干点私活,多几个人手总是有用的。
到了那个部落村落后,刘钰很直观地理解了,为什么几十个哥萨克加几十号仆从军,就能打的这些部落无计可施。
整个村落几乎没有什么防御,房屋也都是用木头搭建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
一把火,就能把个房子烧成灰。
为了防火,这些木头房子都间隔很远,一个百十号人的部落,村子倒是极大。
外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作为防御,不要说哥萨克这一次还带着炮,就算是全是火枪,这些人抵挡不住。
按照那些哥萨克的行进速度,约莫也就有个两三天的准备时间。
在村落里转了几圈,刘钰带着杜锋等人到附近看了看地形。
村落在一处小山丘上,后面有一条小河。
旁边都是密林,这些部落不会种地,宗教习俗也不允许他们种地,最多也就是采集一点浆果、榛子、松子之类的食物。
唯独村落前面是一片草地空地,也是覆盖着厚厚的雪。
“大人以为该如何办?这村落无险可守,不若野战?”
杜锋觉得,野战胜算很大。他在翰朵里卫城经常和哥萨克打交道,也就那么回事吧。骑术不错,能吃苦,但是列阵野战并非强项,就是守堡垒实在难啃。
既然这些哥萨克从北边来,没有骑马,而是征用的驼鹿和狗,那就等于废掉了哥萨克最擅长的骑术。
刘钰提起马鞭指了指村落前的空地道:“我看完全没必要野战。这些罗刹人必定会在这片空地展开他们的大炮,轰击之后冲进村落就是。侧后必无防备。”
“呃……大人不要轻敌。”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哥萨克跑这么远是来干什么来了?为祖国母亲开疆扩土?”
“自然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那就是了。打仗不是目的,打仗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知道他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就可以推断出他们会怎么打。我问问你,这些哥萨克为何而来?”
“回大人。罗刹人杀人是为了震慑村落、攻村是为了抢夺毛皮。”
“既然如此,且不说罗刹人就百十号围不过来整个村子,就算他们围的过来,把人都杀了,他们问谁去收‘牙萨克’?所以,罗刹人不会四面围,而是必然在前面炮轰,破了栅栏后蜂拥而入。谁先攻入村落,谁就能抢到最多的皮子。况且……罗刹人欺负这个部落欺负习惯了,他们已经忘了怎么打仗了。欺负部落,那叫打仗?”
伸出拇指大约测了一下前面空地的距离,刘钰指着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桦道:“今天我就给他们提个醒。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这是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差。”
“咱们国朝也是一样,打打西南土司,打来打去得出个结论百十斤的、能翻山越岭、放在马背上的、不用炮架的小炮最有用。这不扯淡吗?”
“依我看,也就大约在那个位置,罗刹人会架起火炮。部落打仗,没什么章法,这些罗刹人也不会想着什么侧翼、后方之类的事。别想多了,想多了,反而打不好这一仗。夺炮的事,交给你了。”
杜锋心中一动,自太宗荆襄征战,军功就有三者为上:斩将、夺旗、抢炮。
大顺荆襄反击之后,得天下极难。
南明还好,一冲就散,满清就难打的多。尤其是满清的炮兵,相对来说,又多又好,故而那时候起抢炮与夺旗同功。
这也是松花江各处的折冲府府兵,拆房子卖地也要凑出来一匹合格战马的原因:当步兵容易死不说,也抢不到什么战利品,更不可能有夺炮之类的大功。
杜锋是被刘钰的“将功补过”将住了,这一路上除了和哥萨克斗了斗骑术抢回了刘钰的帽子,也着实没有立功的机会。
现如今刘钰这是摆明了给他一个机会,杜锋哪里还能不懂,忙道:“请大人放心,交给在下。大人是要以部落为饵?”
“不是饵,是铁砧。你不要骑马,带几个人沿着周围转转,选一处地方,在那里伏住。”
杜锋点头称是,心头依旧疑惑。回头看看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部落村子,犹豫许久问道:“大人如何做铁砧而非诱饵?铁砧者,需得经得住铁锤击打,这村落如此残破,只怕难守。一则罗刹人三五日就到,没有时间;二则天寒地冻,纵大人会修堡,也没办法。”
“你没看过《三国》?曹孟德征马超,娄圭献计,泼水结冰而成墙。西北再冷,冷的过这里?如今冰比铁还硬,用木料为夹板基地,一夜之内就能筑墙。里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就选一处好地方,选好之后带人在那等着就是。机会来了,你自去抢炮。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机会来了,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也实在没有立功的必要了。”
杜锋嗯了一声,心想这话说的在理。
跳下马,和一起来的几个伙伴一起,绕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寻找一处上风向、不易察觉、有树掩护的地方。
刘钰自己回到了村落,就选了村落中间的一处房屋。
让翻译和部落的长老、勇士们说了一下,他们只把刘钰当成了祈神之后出现的救星,自然是言听计从。
村落中间的木头房子全都推倒,也不用挖土,就把这些推倒的木料、树枝等铺在地上。
一层层的摞起来后,生火、凿冰、融雪、取水,一桶一桶的水浇在了那些木料树枝的上面。
正是最冷的时候,不多时这些水就凝结成了冰。
派了些人去外面继续砍树,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一个简易的堡垒就算是修完了。
不到两米高的冰墙,不算高,但是很厚实。
整个冰墙形成一个角度极大的“V”字,两翼有简易的冰堡支撑,以防罗刹人发觉从两翼绕后。
外面又泼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弄了些雪和木头掩盖住。
墙不过两米高,基座一米多厚,冻成了一体,用锤子砸也不过只是一道白印儿。人蹲在在里面,站起身正好可以开枪。
本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刘钰担心杜锋夺炮不成,罗刹人用炮轰击,这才弄的如此复杂。
之前说的轻视,可在战术上也要先虑败后虑胜。真要是罗刹人警觉了,靠着这个简单的冰堡,再多三倍的人也攻不下来。
冰墙为堡挺简单的,难的反而是让这些部落的人学会撤退。
不说有组织的撤退,最起码真要退的时候,不要乱哄哄地往冰堡这里跑,而是绕到两翼。
他的战术很简单。
村落外面的栅栏,用来诱敌。让部落的“炮灰”在前面顶着,照着原始的战术,用弓箭抛射。
就这些人的骨头弓,肯定射不死几个人。但要是不守栅栏,又怕罗刹人起疑心。
按刘钰所想,哥萨克肯定会用炮轰几炮,排枪射两轮。栅栏一旦被打破,他们就会冲过来。
这些哥萨克手里的燧发枪不多,刺刀更少,如今的图拉兵工厂一年也就产个两三千支燧发枪,前线部队还装备不足,况于这些探险发财的哥萨克。
但是罗刹人的火绳枪手,用斧子当枪架。肉搏利器,也是砍栅栏的利器。一旦罗刹人开始冲锋,这些部落的人就要往回跑了。
不要和罗刹人肉搏,打不过:罗刹人至少有军事组织,有队友配合,结阵冲锋砍这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部落,和跑到羊群里杀羊没多大区别。
别看这个部落的人一个个身强力壮,动辄吹嘘搏虎射熊,这和打仗不是一回事。
只要这些部落的人,学会从两翼往后跑,跑到冰堡两翼就行。放罗刹人靠近,一轮齐射,就能把罗刹人的阵型打崩,到时候没有了阵型,就到了这些部落勇士表现的时候了。
齐射之后,队形一散,这些退到两翼的部落民反杀出,即可大胜。
从队伍里选了两个底层的掌哨之类的军官,让他们各带一队部落的人,就学会怎么往后跑就行。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却逼的那两个掌哨直骂娘。一跑起来就像是放羊一样,乱哄哄的毫无章法,甚至有好几个朝着冰堡的方向就去了。
也就是部落的长老发了话,那些部落的人又不得不听,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怎么往后跑。
足足练了两天,才算是堪堪有些模样,至少跑起来的时候知道跟着谁跑了、也大约知道该往哪边跑了。
准备到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还有驼鹿那有些刺耳的怪叫。
刘钰站在了木料上,拿出望远镜看了看,确信罗刹人终于来报复了。
跳到了冰堡里蹲下,叫里面藏着的火枪手最后检查一遍火绳、火药。用来诱敌的部落长老也披着一身熊皮,摆出来一个鱼皮做的鼓,就在冰堡的一堆木料上咚咚地敲着。
部落里所有的皮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冰堡的显眼处。
刘钰一点都不紧张,自己这边老兵出身的火枪手就有个百十号人,又有简单的防御工事。就七八十个真罗刹人,不足为虑。
唯一担心的,就是己方的纪律问题。
看着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杀人散心、首级换钱的兵卒,刘钰最后重申了一遍。
“提前开枪者,军棍八十,所有战功不分、战利品不分、首级钱不分。”</div>123xyq/read/5/52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