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这一病,却是经历过另一番生死,陆嵘守在床边,听女儿呼吸绵长起来,知道女儿睡熟了,陆嵘才捡起竹杖,轻轻点着地面,走出女儿闺房。上元刚过,夜空明月微残却亮,陆嵘站在廊檐下,微微仰头,仿佛也能看见这冷寂月色。
“三爷,奴婢送您?”
陆明玉的大丫鬟桂圆,低头询问道。三爷眼盲,今晚墨竹不知为何没跟着过来,让三爷自己回上房,桂圆不太放心。
“不必,你们好好照顾四姑娘。”陆嵘声音平静,如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嘱咐过这边的丫鬟,陆嵘不缓不急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形单影只,规律的竹杖触地声是他唯一的陪伴。桂圆、甘露互视一眼,眼里不约而同流露出怅然,三爷与夫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陆嵘也不懂,但听过女儿的话,他决定退一步,既然妻子不喜欢墨竹,他便给墨竹找个人家,总不能因为一个丫鬟,与妻子一直冷下去。
“三爷回来了?”墨竹一直在院门前候着,瞧见主子回来了,墨竹赶紧提着灯笼迎过去,先焦急地打量一番主子,确定主子没有摔过的痕迹,墨竹才放了心,细声问道:“三爷,四姑娘没事吧?”
陆嵘点点头,“看到夫人了?”
墨竹脸色微变,自从夫妻俩因为她大吵一次后,今晚还是三爷第一次主动打听夫人的消息。回想刚刚萧氏回来的情形,墨竹一边观察陆嵘表情一边道:“嗯,两刻钟前回来的,瞧着好像不大高兴……三爷,其实,夫人最近忙着照顾四姑娘,挺辛苦的,若她有什么疏漏,您多担待一下?”
论年纪,墨竹比陆嵘还大四岁,乃当初老爷子陆斩亲自替儿子挑选的丫鬟,除了心细如发手脚利索,声音更是百里挑一的温柔。在陆斩看来,儿子瞎了,耳朵会更敏感,挑个声音难听的,儿子岂不是苦上加苦?
而人的声音一旦温柔,便容易让人信赖。
陆嵘从未怀疑过墨竹对他的忠心,刚盲的时候,身边丫鬟几乎天天换,只有墨竹伺候的最好,不该问的不问,全凭他吩咐。本已下定决心安排墨竹出府,现在听墨竹替萧氏说话,陆嵘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愧疚。
丫鬟伺候主子,天经地义,但十几年下来,他对墨竹也有感情,无关男女,更像一种亲情。墨竹二十九了,贵女们十五六出嫁,身边的丫鬟二十左右也会找人家,很少有墨竹这么大年岁还当丫鬟的。陆嵘曾经提议给墨竹找个夫君,墨竹却说不放心让别人伺候他,愿意当个老丫鬟,妻子进门,因墨竹生气,墨竹也从未说过妻子半句坏话。
如今他突然赶她走,妻子是痛快了,墨竹,得多寒心?
“三爷?”
耳边传来墨竹疑惑的声音,陆嵘回神,想了想,略带疲惫道:“你先回房吧,我去看看夫人。”
女儿交待的事情牵涉太大,他必须和妻子商议商议。
说完了,陆嵘拄着竹杖朝后院走去,没察觉也不可能察觉身后墨竹眼里的复杂。
后院,萧氏还没睡,却让丫鬟灭了里里外外的灯。
闭门谢客的意思很明显,可惜陆嵘看不见,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堂屋门前,“夫人睡了?”
碧潭咬唇,看向萧氏另一个大丫鬟,秋月。
秋月对这位瞎眼三爷是又怜又怨的,怨他为了墨竹冷落夫人,但她还是盼望夫妻冰释前嫌,再加上夫人今晚的意思很明显,秋月便不那么热络地道:“正要歇下,三爷有事?”
陆嵘默认,“你去通传一声。”并不介意秋月的态度。
秋月假惺惺地去传话。
碧潭留在门外,偷偷打量一身青袍宛如谪仙的三爷,多俊啊,可惜是个瞎子。
“你来做什么?”
内室,萧氏背对床外躺着,淡淡地问。丈夫是个瞎子也有好处,在他面前不用太注重俗礼,反正她正襟端坐或懒散横卧,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困了,你有话快说。”
陆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次闻到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他又满足又渴望,情难自禁地怀念新婚那会儿,夫妻同床共枕,她趴在他胸口夸他好看,似喝醉了酒,那是只有情浓时分才有的娇妻在怀,甜言蜜语。
“我,阿暖有些地方说的不太明白,我想问问你。”收起绮念,陆嵘低声道。
萧氏闭着眼睛,补充了女儿嫁人一事。
陆嵘傻了,女儿居然都出嫁了?
“为什么是楚随?”因为眼睛,陆嵘对楚随的了解比萧氏还少,他想知道楚随有何过人之处。
萧氏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知道?
“阿暖害羞,这些没跟我提。”关系到女儿的婚姻大事,萧氏慢慢坐了起来,沉声道:“不管怎么说,阿暖嫁到楚家才招致杀身之祸,这次咱们务必要慎重考虑,能换一家最好,就算还是楚随,也得查清楚家各种恩怨再答应婚事。”
陆嵘颔首,眼睛对着床沿,“你放心,无论阿筠还是阿暖,这一次我都会护住她们。”
陆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叫陆筠,正是陆明玉口中那个进宫为妃难产而亡的姑姑。
萧氏垂着眼帘,有那么一瞬冲动,想告诉陆嵘她其实也死了,想看看陆嵘会是什么表情。
但她够理智,把话咽了回去,“还有事吗?不早了。”
袖子底下,陆嵘攥了攥手,一边是伺候他十几年的忠仆,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如果必须辜负一个……
“纤纤,墨竹十五岁来陆家伺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等我眼睛好了,亲自给她挑个良人。”抬起头,陆嵘望着妻子的方向道,“纤纤,我不是不信你,是不想别人背后妄加议论。”
他信任妻子的心胸,事情交给妻子,妻子肯定也会给墨竹找个好人家,但陆嵘不想让人议论妻子容不下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他亲自安排,旁人要编排也是编排他。
萧氏意外地看他,这人,竟然舍得他的好丫鬟?
似是看得见她心思,陆嵘诚恳道:“纤纤,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想跟你好好过。”
萧氏盯着他,她信陆嵘是诚心求和,但她依然不痛快。
陆嵘真的舍得墨竹吗?不是,如果可以两全,他还会继续留着墨竹伺候,他提议把墨竹嫁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她萧纤纤容不下一个丫鬟,他陆嵘是为了夫妻和睦才妥协一步,放弃忠心丫鬟。将来墨竹走了,也会成为丈夫心里的一根刺,也许哪天夫妻争吵,这根刺就会冒出来,成为丈夫指责她的利器。
萧氏不喜欢墨竹,不是因为嫉妒丈夫处处维护墨竹,而是墨竹心太大,想掌控前院。
正是因为在陆嵘身边伺候了那么久,所以才把自己当成了前院的女主人吧?
换成任何一个妻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丫鬟。
如果墨竹安安分分,她是出于嫉妒才厌恶墨竹,丈夫此时承诺送墨竹走,萧氏会很满意,会高兴地把陆嵘拉到床上奖励他一番。但墨竹不安分,她萧纤纤也不是单纯的妒妇,陆嵘求和之心是真,可他看低她了。
“为何要把墨竹嫁出去?”
萧氏走下床,在陆嵘受惊准备起身前亲昵地坐到了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脖子。陆嵘浑身僵硬,妻子柔软的身体,她身上好闻的体香,以及她撒娇般的语气,无不刺激着他。他双手隐隐颤抖,想要抱住妻子,却怕他会错意。
“三爷,你以为我厌恶墨竹是不是?”萧氏靠在男人肩膀,温柔细语,自问自答,“其实我不讨厌她,她精心照顾你这么多年,我由衷感激她,我只是嫉妒她能近身伺候你,我身为妻子却不行……”
原来妻子是这么想的?
陆嵘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抱住她,“纤纤,我不想委屈你做那些,不是只许她不许你……”
“妻子照顾丈夫,怎么会是委屈?”萧氏幽怨地道。
陆嵘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越是在乎的人,越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无能的一面。
萧氏也不是特别在乎答案,她叹息一声,声音又轻松起来,“好在阿暖有福气,遇到了神医,等阿暖治好你,三爷眼睛能看见了,墨竹就是普通丫鬟了,端端茶倒倒水,只要三爷别再特别对她,我又怎会吃她的醋?”
她从始至终不满的都是丈夫因为眼睛被墨竹蒙蔽,让她吃醋?墨竹的姿色,还不够资格。
误会澄清了,也不用违背良心赶身边老人走了,陆嵘又惊又喜,连忙向妻子保证,“纤纤你放心,等我眼睛好了,只有她不能对我做的,没有你不可为的。”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有多想看他替她挑选衣服,看她替他夹菜。
“纤纤……”眼睛有了希望,妻子原谅他了,压抑多年的思念有了宣泄口,陆嵘颤抖着捧住妻子脸颊,低头去亲。
萧氏看着头顶男人如玉的俊脸,目光变了又变,忍了。
看在他脸的份上,看在他还有药可救的份上。
内室渐渐传来久违的动静,外面秋月偷偷笑,还有点羞涩。碧潭望着上房窗户,昏暗里神色难辨,而前院,墨竹孤零零站在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她的三爷回来。三更天了,墨竹终于死心,一转身,看到地上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她咬住嘴唇,快步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