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钻入宋长青的手掌之中，顺着手臂的曲线，钻入他的心脏之内。</p>
他的面色刹时白了下去，一双眼睛却黑得惊人，嘴唇紧抿，年轻的面庞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p>
良久之后，一条红线拴在了他手腕之上，无形之中散发出妖冶的红雾，与孟芳兰身上的气息相呼应。</p>
孟芳兰抬起手腕，她细白的手腕上，也同样缠了一条细细的红绳。</p>
“沈郎……”</p>
这一次女鬼再唤宋长青时，语气已经不再如之前阴冷无比的样子：</p>
“我终于等到你了。”</p>
她死死的抓住了宋长青的手，贪图着他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气。</p>
“我还有些话，想要跟我的亲人说。”</p>
血蛊钻入宋长青的心脏，便意味着这一桩转世的姻缘已成。</p>
他再与孟芳兰说这话时，女鬼一改之前凶残、暴戾的模样，而是面带娇羞之色，点了点头，无声的往前迈了一步。</p>
孟芳兰的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了大树之下。</p>
与此同时，宋青小的身体却被瞬间挪移，出现在了老道士的身侧。</p>
他看到失而复得的小徒弟，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将伤势极重的宋青小半抱住，使她不致滑落在地。</p>
宋长青也急忙退了回来，但在伸出手的刹那，手腕上的红绳瞬间收紧。</p>
心脏处红光一闪，他的面上现出一层泛着红光的鬼影。</p>
树影之下，黑发遮面的孟芳兰遥遥望着这一边，正等着他过去。</p>
“小师妹……”</p>
宋长青受鬼姻缘所克制，不愿再以满身的鬼气去碰触宋青小的身体。</p>
他似是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终却化为短短一句：</p>
“好好保重你自己。”</p>
与孟芳兰结成姻缘之后，他受煞气侵蚀，整个人像是被吸空了大半精气，余生都将留在此处，与这样一个凶残暴戾的女鬼日夜相对。</p>
可是他为了老道士，为了宋青小而无怨无悔。</p>
甚至为了不愿宋青小担忧，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憨厚至极的笑意：</p>
“师兄不能再照顾你啦，将来只能靠你自己。”</p>
按照老道士所言，她生命之中最大的劫已破，将来必定一帆风顺，成就不可限量。</p>
纵然宋长青身处地狱，想到小师妹未来的日子，也为她真心欢喜。</p>
“……”</p>
一种陌生的情感冲击着宋青小的心，令她眼眶酸涩。</p>
“不，你明明不是……”</p>
“听话，听师兄的话。”</p>
她话没说完，便被宋长青打断，摇了摇头道：</p>
“只要你跟师傅好好的就行。”</p>
孟芳兰要找沈择宁，已经形成了一种执念。</p>
东秦无我心意不诚，对这厉鬼心怀抗拒，哪怕他有心伪装，可人的情感，哪里又是能伪装得出来的？</p>
唯有宋长青，敬重老道士，视宋青小如至亲妹妹，这种至真、至纯的爱才能压得过恐惧、忐忑，化为一往无前的勇气。</p>
宋长青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老道士，缓缓再次叩了几个响头：</p>
“不肖弟子宋长青，拜别恩师。”</p>
他每叩一下，便道：</p>
“弟子受恩师大恩，自幼养于您的膝下，却未能报答您，如今却要舍您而去，望您不要生我的气。”</p>
老道士本身已经心痛难当，听了这话，更是心中又酸又痛，眼睛瞬时红了一圈，有上浑浊的泪光在眼里打着转，却不肯滴落下去。</p>
他向来严厉，为人性情内敛，在两个徒弟面前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p>
此时这样眼含泪光，已经是伤心已极。</p>
“别说这些，师傅养你，并不是什么大恩，你承欢于我膝下，使我得享天伦之乐，说起来，谁也不欠谁，反倒是我对不住你。”</p>
“师傅不要伤心，千万要保重身体。”</p>
宋长青眼圈通红，又叩数个响头，抬起头来时，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想要再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化为一声叹息。</p>
‘轰轰轰。’</p>
地面颤抖不止。</p>
地下墓葬之内，那条最初孟芳兰本体出现之时那条裂缝再现，从孟芳兰的身影处，直直蔓延至宋长青的脚底。</p>
裂缝越变越宽，好似化为一条无尽的深渊，直通往地狱。</p>
这是一个催促的信号，证明了那女鬼已经等不及，催他赶紧离去。</p>
纵使有千言万语还想说，但到了此处，宋长青已经没有办法再说下去。</p>
他又叩了一个头：</p>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安抚她不要再为祸世间。”</p>
老道士眼睛通红，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骄傲而又欣慰的神情：</p>
“那是应当的，我辈修行中人，本身就应该以侠义为先，师傅没有白教你。长青，你真是好样的！”</p>
他说到后来，声音颤抖：</p>
“你且放心的去，师傅虽说年迈，却不是什么柔弱老者，你师妹修成神通，将来成就也大得很。”</p>
他话语哽咽了一下，顺了口气，才道：</p>
“若你能安抚住她，令她不要再为祸苍生，不再发生沈庄屠城这样的惨事，师傅也替许多无辜的百姓谢你。”</p>
‘轰隆！’</p>
地底传来轰鸣，显然孟芳兰已经等急。</p>
宋长青点了下头，又看了宋青小一眼，最后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接着毅然决然的转头往那裂缝之中走了下去。</p>
他的下半身迅速被黑暗吞没，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渐行渐去。</p>
宋青小的心中说不出的悲痛难过，想到他先前的那一个笑容，想到他此去终生都将于这恶鬼相伴，便强行要握剑站起身。</p>
“你干什么！”</p>
老道士的手用力的按到了她的手腕之上，制止她起身。</p>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受了伤，还是其他的原因，此时的老道士手上的力量大得惊人，按得宋青小根本无法反抗他的阻止。</p>
“师傅……”</p>
她唤了一声，就听老道士严厉道：</p>
“你已经受了重伤，不能再战了。”</p>
他说完，又放软了音调：</p>
“师傅老啦。”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背脊都瞬间弯了下去，整个人如老了十岁不止：</p>
“我已经失去了你的师兄，不能再失去你了。青小……”</p>
这个从下山以来，没有被伤势、恶鬼、恐惧所击倒，在与宋长青分离之时都能压抑伤痛的老人，此时罕见的露出软弱的神情：</p>
“不要让你的师兄白牺牲，你的性命，是他下半生陪伴恶鬼所换来的，不要意气用事。”</p>
他的话十分沉重，对于宋青小来说，甚至比孟芳兰的攻击更令她难以承负。</p>
她倔强想起身的动作一顿，那撑起的胳膊缓缓垂落下去，最终手撑着长剑跪坐下地。</p>
宋长青的身影越走越远，往那孟芳兰的方向走去。</p>
与此同时，宋青小的识海之中传来任务提示：白首之约（已完成）。</p>
任务完成：奖励积分。</p>
她撑着长剑，半跪在树影之上，眼眶发热，不敢去看远处宋长青的眼睛。</p>
生平第一次，任务完成之后并没有给她带来欣喜，而是无尽的悲怆与痛意。</p>
这不是凭她实力完成的任务，是依靠了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兄长的牺牲，才保住了她的性命。</p>
眼中有热意往外涌，化为水光在她眼里打着转，却迟迟落不下去。</p>
心中锥心刺骨一样的痛，甚至压过了身上的伤势所带来的疼。</p>
痛恨、不甘与无助缠绕在她心中，她有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p>
内心的所有情绪化为对力量无尽的渴望，冲击着她的神识。</p>
“我的任务也完成了！”</p>
不远处的人群中，东秦无我的眼睛一亮，也发出一声惊喜无比的低呼声。</p>
宋长青的牺牲成全的不止是宋青小一人，他对于老道士的承诺，也算是间接性的助东秦无我完成了平复‘魔煞之祸’的使命。</p>
他的声音引起了老道士与宋青小的注意，宋青小颤巍巍的抬起头，就见东秦无我看着她，目光之中闪过一道暗芒。</p>
没有了威胁二人的外敌，两个试炼者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了起来。</p>
东秦无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她撑着诛天，身体因为伤势还在颤抖不已。</p>
她受了很严重的伤，险些死在了孟芳兰的手中，此时正是她虚弱之时。</p>
这个少女是天外天武道研究院通缉的人，手握逆天武器，且神通、天赋惊人。</p>
东秦无我任务一完，迅速的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她先前所见所闻说出去！</p>
虽说宋长青及时的挺身而出救了她一命，但她身中血鬼蛊，又受魔煞所击，身缠煞气，命不久矣。</p>
相较之下，东秦无我虽然也受了重伤，可毕竟境界比她高，手中还握有太昊天书，胜她不知多少。</p>
——而这会儿的宋青小看起来握剑都十分艰难的样子。</p>
她身边只有一个老道士在，老道士的修为可以忽略不计，如此一来，情况对他有利。</p>
“你要小心……”</p>
老道士见到了东秦无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对这个曾经与自己师尊往来的故人心生不喜。</p>
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对于宋青小不怀好意，仿佛两人曾有嫌隙。</p>
宋青小吃力的点了下头，血液顺着她的嘴角往外涌，如断线的珠子：</p>
“您放心，我不会让他伤您……”</p>
“师傅老了，又能再活几年？”老道士神色黯然的摇头，勉强打起精神：</p>
“最重要的是你！”</p>
他加重语气：</p>
“若有机会，别管我了，自己独自逃命就行，我会替你挡他一时片刻。”</p>
宋青小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也像是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p>
老道士对于修士不了解，到了东秦无我这样的地步，化婴境的修士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不过白白送死而已。</p>
可是老人的这份想要维护她的心意却很真，令她在这样的爱意面前，说不出半点泼他冷水的话语。</p>
宋长青已经行至树影之下，孟芳兰对他伸出了一只手，宋长青仅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伸了手过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握进掌心。</p>
一人一鬼站于树下，宋长青挥了挥手，红光消失，树影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一并散去。</p>
地底的裂缝缓缓合拢，将这条为了接走宋长青而打开的深渊之道缓缓的关闭。</p>
“终有一天，我会再回到这里，斩开九幽之门，救出我的师兄的！”</p>
宋青小喃喃的道，声音极轻，眼中却像是燃了两团火，如对天发誓。</p>
老道士的身体震了震，却没出声。</p>
四周的煞气在消散，东秦无我嘴唇一抿，似是准备双手结印——</p>
正在此时，异变再起。</p>
一道浓郁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血光冲天之中，似是有一队人马从血光之中冲了出来。</p>
飞扬的血红披风发出‘哗啦’声响，为首的影子正是先前宋青小久呼而不至的张守义！</p>
“姑娘，本将来迟！”</p>
随着张守义这话音一落，无数跟随他的士兵之灵一一现身，瞬间挤满了整个地下墓穴。</p>
这队阴兵的出现，很快令得老道士、赶车老头等幸存的人又惊又骇。</p>
就连正欲出手的东秦无我都愣了一愣，紧接着面色疾变。</p>
张守义的大军当年虽说受孟芳兰所蛊惑，但他们死后驻守此地，封阻孟芳兰的本体怨灵，为沈庄后来的人争取了将近百年的平安时光，足以见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p>
这个时候追究他们为何来迟已经没有意义，宋长青已经牺牲了。</p>
“张将军，助我扯下他身上的玉佩！”</p>
宋青小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一指东秦无我：</p>
“我要他手上那块刻有‘仁义道德’的玉！”</p>
谁都没有料到，她这会儿重伤垂死，且又经历了失去宋长青这样一个亲人的锥心之痛后，竟能在张守义出现的刹那，如此快速的从伤痛的情绪之中恢复出来，发出这么一个命令。</p>
就连东秦无我也大吃了一惊，他还未反应过来，只凭本能惊怒交加的喊：</p>
“你敢！”</p>
这块太昊天书是东秦世家的传承，是当年东秦务观所佩戴之物，曾有老祖宗言喻，里面记载着突破大道之境的无上奥秘，绝不能丢失。</p>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便被张守义更大声的应承压了下去：</p>
“谨尊姑娘之意！”</p>
“谨尊姑娘之意！”</p>
“谨尊姑娘之意！”</p>
无数士兵怨灵跟着张守义的声音大喝，阴兵出动，煞气强盛。</p>
受了重伤的东秦无我这一瞬间被杀机锁定，难以分身。</p>
手持重弓的张守义在左右亲卫随同之下，大步往前。</p>
这位身前历经大小战事，杀人如麻的将军身染煞气，如一尊绝世战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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