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是容貌,像这样顶好的容貌通常看一眼就能够记住,他确定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可对方的眉宇和眼神,以及唇角那一丝极浅的笑容,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他对五弟仅有的印象是停留在儿时,这么多年过去,儿时的长相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那么这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再说那白衣男子身后还跟着两名容貌极佳的女子,蓝衣的那位与他的容貌有些许相似,想必是八妹,另一位也是从没见过的,一张清丽的容颜不施粉黛,一头乌发束成了简单的高马尾,有一种英气利落的美。
还有走在最后边的男子……一身黑白相间的锦衣,与其他三人的优雅步伐比起来,他的步子有些吊儿郎当,就连举止都很不拘小节,手里拿着一根甘蔗,边走边啃。
这不算什么,他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竟然还翻了个白眼。
三皇子:“……”
“别这么失礼。”顾珏清瞥了一眼蝶王,“你瞅瞅你这样子。”
“像个小混混吗?”蝶王轻哼了一声,“又不是见什么特重要的人,难不成还要我精心打扮一番?显得多矫情啊。”
顾珏清小声道:“别这么说。”
神墨见此,轻咳了一声,对三皇子说道:“这就是我刚才跟您提起的,不太讲理的那一位了。”
对于蝶王表现出来的态度,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性格使然,蝶王对待不熟悉的人一向很难有好脸色,尤其是在得知身世以后,他对待卫长琴可能会更亲近些,毕竟都是年少吃苦走过来的,而对待自小在皇宫里养尊处优吃香喝辣一路顺畅的兄弟,自然不会产生什么好感。
终究还是有几分意难平。
三皇子对于他冷漠的态度并不气恼,为了不使得局面陷入尴尬,他率先开口问候了一句,“二哥。”
“可别这么叫。”蝶王又啃下一口甘蔗,“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没有认祖归宗的打算,你身为皇家人也该明白,皇家的亲情是这世上最淡薄的,这兄弟当然是越少越好了,兄弟少,这竞争也就小了,你与我从小就没见过面,这兄弟可认可不认,如果你说想要弥补我什么,那就免了吧,我如今过得逍遥又自在,可不需要你的怜悯。”
“你误会了。我对你们从来都不是怜悯,而是惋惜。”三皇子迅速做出了解释,“与你们相比,我的命运的确过得太顺畅了,若沈家没有遭逢大难,若你们也能养尊处优地成长,你们身上的光芒大概也不会比我少,尤其是五弟,我知道你从小就天资聪颖,可你与沈皇后背井离乡,因此失去了竞争储位的机会……”
“这对你来说不是挺有利的吗?”蝶王打断他的话,“你如今是胜利者,这其中没有缺少我们的帮助,所以你能够心平气和地来跟我们说这些话,若是我们没这么倒霉地流落民间,跟你一样在这天域国平安成长,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只怕是要争个你死我活了,你应该庆幸,我们不是皇家养出来的人,对那把龙椅没有任何兴趣。”
“你死我活?这话夸张了。”三皇子否定道,“沈将军与沈皇后教养出来的后辈,绝不可能是恶人,沈家的家教我还是清楚的,我不认为你们会有什么歹毒心思,至于我……我母亲也不是恶人,当年她不掺合沈皇后与柳氏的争斗,是为了明哲保身,母妃善于考虑自己的利益,但她不会主动出手害人,若母妃是个恶人,我又怎么能够一直记着沈家的人情呢。”
蝶王闻言,一时也无法反驳。
的确……
如果他也有福气从小得到外公的栽培,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像个混世魔王了,沈家绝不可能教出奸恶之人。
“二哥不反驳,那就是同意我说的话了?”三皇子冲着蝶王淡淡一笑,“我方才说了,替你们觉得惋惜,还有就是……多谢你们的帮助,我与母妃视孟昊轩母子为敌,我们本该自己解决他们,可沈家帮了我们这个忙,替我们省去了人力与精力,这一点,不得不谢你们。”
“倒也不是刻意要帮你。”卫长琴开口道,“我们的目的是报当年的灭门之仇,帮你只是顺便,至于那把龙椅,恰好不感兴趣,才能与你这般和睦。”
他一开口,三皇子就有些愣住了。
这声音以及语气……他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难怪,见到这位五弟的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之所以说不清这熟悉感从哪来,是因为换了一张脸。
若是把眼前这一张丰神如玉的脸,换成之前那位沈大夫的脸……
身形、气质、声线似乎都能对得上。
“你——”他望着对方,开口竟然有些磕巴,“你一直都……扮作大夫在我身边转悠?”
“事已至此,也瞒不住了。”卫长琴淡然开口,“若不是你一直逼问,我也不想挑明关系,本打算互不干扰,哪知道你执意要来相认。”
三皇子:“……”
难怪,明明和五弟相识不久,却总能感知出五弟对他并没有恶意。
有时候,看一个人顺眼或是不顺眼,是通过直觉来判断,直觉可能会出错,但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如果还觉得这个人顺眼,自然而然就会觉得是友非敌。
要是最终仍然判断失误,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而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准确的,五弟和他在相处的过程里,无论说话的方式还是行为都不让人觉得有恶意,虽然五弟那双眼睛总是淡漠而疏离。
由于相识时间不够久,两人之间会有些距离感也正常,疏离从来都不等于猜忌。
他只以为对方是沈家的人,可真没想到会是自家人。
“你会怪我一直隐瞒你吗?”卫长琴望着对面发怔的人,“此事可真不能怪我,若我一开始就在你面前挑明身份,你难道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吗?”
三皇子静默。
的确,如果一开始就把身份直接说穿了,不起疑心才怪呢。
“三殿下,其实我们和你都早就见过面了,从你第一次来我们这做客,我们就已经认识了。”顾珏清笑道,“你来做客时,那些菜可都是我烧的。”
“原来你是五弟妹?在今日之前,你们都不是拿真面目跟我相见的。”三皇子已经理清了思绪,“民间有一种手艺,可以改变容颜,这手艺比较罕见,称为易容术,你们当中有人会这项技艺,可真是了不得。你们今日都拿出真面目来相见,若是不出声,我是真认不出来。”
“若不是你执意要见我们,就算哪天我们顶着真面目走在大街上与你擦肩而过,也是相见不相识。”蝶王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诶,听说皇帝最近的情况不大乐观?”
他忽然把话题扯到皇帝上,三皇子的脸色便有些凝重,“嗯,毒液无药可解。”
“这是真的,无药可解。”蝶王悠悠叹息一声,“若是真有解药的话,沈家当年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他有意在三皇子面前提起这一茬,目的就是为了警示对方,皇帝如今的遭遇是恶报,作为沈家的人,是绝不会在皇帝临终之前去探望他一眼。
他们不认皇族的身份,只认沈家人的身份,既然代表的是沈家,那么,不落井下石就是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蝶王说话直来直往习惯了,平时要是有措辞不妥当的地方,其他人都会提醒他几句,而他这回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人提示他哪里不对。
很显然,其他人对他所言持默认的态度。
而三皇子听过之后,只是苦笑,“我明白二哥的意思,也希望你们能明白,我此次过来是代表我自己的立场,不是代表父皇来传话的,虽然父皇在我面前表示过对当年的事情有悔,可毕竟伤害已经造成,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会煽动你们去见他最后一面,我也知道你们并不想认领王爷或公主的身份,因此,我只留一番话给你们。”
顿了顿,他道,“只要是在这天域国的领土上,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告诉我,毕竟我还欠着沈家不小的人情,年幼时被沈将军搭救,成年后与孟昊轩敌对,又被你们相助,这人情一时半刻还不完,以后的日子里就慢慢还,你们想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不会硬要把你们拉进朝廷,只是希望,我偶尔来你们这儿做客的时候,你们能够欢迎我的到来,摆上好酒好菜来招待。”
“那是自然。”卫长琴应道,“你若来做客,我们欢迎。”
“那……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吗?”
“经商吧。”顾珏清道,“做生意多有乐趣啊?不瞒你说,出了这个大门,不管往左走还是往右走,不管是买胭脂水粉还是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有我们开的铺子,原本是打算给熟人打折的,可是殿下您……哦不对,三哥您要不了多久,就是这天域国的统治者了,就数你钱最多,就不给你打折了吧?来买东西,一文钱都不给你少算,但要是买多了,该有的赠品还是会有的,普通客人的福利不会剥夺。”
这话一出,顿时就把三皇子给逗乐了。
“五弟妹还真是个人才。”
“哪里哪里。”
“得空的话,我会去逛逛你们的铺子,照顾一下生意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过些日子我打算在街心建个游乐场,记得到时候要来体验一下我们的玩法,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游乐场?那是什么?”
“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等店铺开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样啊……那好。”
众人在平淡又轻松的氛围里闲聊着,尽可能避开让人不愉快的话题,直到傍晚降临,卫长琴留三皇子一同吃晚饭时,三皇子婉拒了。
“你们家的饭菜确实可口,不过我还有些事情,没法与你们一同吃了,等过几日我闲下来了,再来做客。”
道别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
“他所说的有事,大概是去陪皇帝吧?”顾珏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毕竟皇帝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卫长琴“嗯”了一声,揽上顾珏清的肩膀,“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好。”
……
“父皇,我见到五弟和八妹他们了,他们过得很不错,无拘无束,还有……二哥也在。”
“父皇您也很吃惊吧?原来二哥还活着,当年德妃难产而死,是沈皇后放出来的假消息,柳氏收买产婆,意图迫害德妃,被沈皇后发现并阻止了,沈皇后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把德妃娘娘和二哥送出宫了。”
“二哥和五弟他们都长得很是俊俏,五弟都成亲了,五弟妹是个挺有趣的人,他们对我并不排斥,虽然有些生分,但都愿意承认我这个兄弟。”
“您不用担心二哥和五弟他们有什么企图,他们都不愿认祖归宗,连皇家的身份都不要了,我也不想勉强他们,既然他们喜欢无拘无束,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父皇,您放心,我会守着天域国的家乡,做好一个国君该做的事。”
三皇子守在皇帝的病榻前,与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这期间,皇帝只是很艰难地应了几声,嗓音很小,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直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眼角有泪花溢了出来,也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遗憾或是后悔。
或许,这些都包含在内。
三皇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再也没有了呼吸。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他也指责皇帝对沈家的残酷,可等到皇帝咽气的这一刻,还是止不住的哀伤。
父皇,走好。
……
皇帝病逝的消息,短短几个时辰在宫外传了个遍。
满朝文武深夜进宫送别,遵从皇帝遗诏,拥戴三皇子为新君。
次日新帝登基,下令全国斋戒三日,为皇帝哀悼。
傍晚时分,废后遇害的消息自清宁寺传出,柳氏一族还来不及调查,就被一桩又一桩的罪名打压得喘不过气。
刑部多日以来搜查柳氏一族罪证,在搜查过程中,有神秘人送来匿名信件,信件上提供了不少柳家触犯国法的证据,以及个别同流合污的朝廷人员名单。
刑部顺着线索追查,果真有不少收获。
经查证,柳氏家主“贪赃枉法”“陷害忠良”“滥用职权”等罪名全数坐实,新君大怒,数罪并罚,柳家一切财物充入国库,家主革去官职,赐白绫三尺,身边亲信以及涉事大臣按照犯罪轻重一一处罚,重则赐死,轻则流放监禁。
多名罪人在审讯过程中,皆对以往的罪行供认不讳,讲述当年沈家谋逆乃柳家刻意诬陷,废后柳氏为争夺皇后之位,对沈家百般迫害,在国君跟前谗言佞语,最终致使沈家含冤覆灭。
沈家冤案,多年之后终是沉冤得雪,引得街头巷尾一阵热议。
“清者自清,沈家的案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里总算是有人想起来去查了。”
“可不是吗?当年沈家被定了谋逆之罪,我就觉着不可思议,想不到是这柳家在背后捣鬼,当真是其心可诛!”
“这柳家家主的风评比起沈家可差得远了,还有这废后柳氏,也比不上前皇后沈氏,可惜先帝看不清这柳家的面貌,如今新君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奸佞,实在英明。”
柳家冤案致无数英魂枉死,虽然已是陈年旧事,提起来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唏嘘愤怒。
百姓不能妄议国君,即使众人心里觉得先帝糊涂是非不分,可嘴上也不能直说,更何况先帝已逝,指责也无用,索性就一个劲儿地夸新君英明,把罪魁祸首柳家贬得一文不值,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话。
某日下午,卫长琴与顾珏清携手出门踏青,走过一处花田时,看到一名年迈的夫子领着二三十名学子在小土丘上坐着乘凉,那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为人处世的道理,孩童们听得认真,但也有个别人打死了瞌睡。
那夫子起了身,手里的折扇对着一名快睡着的学生敲打了一下,“你这小子又不听课了,就知道睡,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夫子,我可没打算做书呆子啊。”被打的学生摸了摸头,“大家都觉得书读多了有机会当官,可我志不在此。”
“哦,那你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当然是学武功了!我以后要参军,就算不能像沈大将军一样威风,也得有普通沈家军的风范吧?我爹总把他们很了不起挂在嘴边,那我就拿他们当我奋斗目标了。”
此话一出,老先生又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以为沈家军只会武不会文吗?沈家军可不是只懂打仗,里面多得是文武双全的人才,若你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只会动粗,想跟他们比还差得远呢。”
“是这样吗……”
“当然是!不管你们将来志向如何,都不能缺少了学识。”
“学生知错,接下来会认真听讲,不会再打瞌睡了。”
顾珏清望着这一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孺子可教也。”她说着,用手肘顶了一下卫长琴的肩膀,“这沈家的名号可真是好用呢,能让偷懒的孩子都有上进心了。”
卫长琴也笑道:“那夫子所言,也确实没错。”
“话说回来,那些小孩真是可爱……”
听着顾珏清的嘀咕,卫长琴接了一句,“我们以后的孩子,应该会比他们可爱。”
顾珏清轻咳一声,“咱们去前面逛逛吧。”
言罢,抓紧了卫长琴的手,继续前行。
卫长琴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逗她,只是无声一笑,反握住她的手。
相知相守,百岁不离,将来的路还很长,他们会一直相伴着走下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sxbiquge/read/17/176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