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石咏所言, 第二,气没有前一日那样好, 早间便起了风, 北面有些云, 日头却一直不见, 偶尔飘些水点。冷是冷了些,好歹不影响出校两家车驾,浩浩『荡』『荡』, 再次奔赴城外清虚观。
这种气, 介于秋冬之间,还算不得很冷, 除了年纪长些的, 不必穿大『毛』衣裳。因此各家女眷,除了两位老太太包裹得厚实些以外, 其余大多在夹衣外面披一件挡风的大披风便罢了。
打醮第二日, 主祭的依旧是三清。祭神之后, 张道士则安排道士引两家女眷在后殿的花园自行游览,随即休息,午后依旧是戏班唱戏。
如玉与如英两个, 鬼使神差地, 竟又捡了昨儿个歇息的那间屋子进去,叫丫鬟们自去玩耍,她们姐妹两人不用侍奉。望晴望雨本就是活泼淘气的正巴不得,自家姐一之后, 便立即散了。
如英如玉在屋里将门闩闩上,两姐妹一起坐在那只“听管”跟前。两人竟是谁也不肯先开口,互视一阵,如英才声:“姐,我今儿见了金嬷嬷的副神情,我觉得昨儿个该是姨和她合起来吓唬咱们的!”
如玉也有这种感觉,但她一向谨慎,心翼翼地:“其实她也不能算是吓唬咱们。你想,昨儿个她得入情入理,即便是真到父亲和老太太那里,两位长辈未必便不同意。最多是她威胁咱们,若是不听话,便拿咱们的婚事作伐。”
“英姐儿,姐姐劝你一句,这事儿,全看老太太,只要老太太拿准了心思,父亲迟早会迁回本支去的,最后还是白柱叔当家承嗣。老太太的心思,我们左右不了;白柱叔就是不当家承嗣,他的日子过得也不会比现时差到哪里去……如英,与咱们无干的事,你能别再管了么?”
如英知道姐姐的有她自己的道理,她低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正要开口,忽听隔壁屋子那扇门吱呀一声响。如玉只道是继母带着嬷嬷又过来了,赶紧一伸手,扣在妹妹的唇上。
然而隔壁有话声响起,声音尖细,却不是女子的声音。这回如英与如玉靠那铜管较近,虽然隔壁的人话并不算高声,但还是教姐儿两个一下子听清了,只听那人问:“都预备妥当了吗?”
老尚书府上曾得皇上赏赐,赐下太监内侍服侍老尚书起居。因此双胞胎都听过太监话,此刻都是一听便知。
“预备妥当了。那份‘矾书’早已偷换日,送到了十三福晋手里,只等午后董鄂氏赶到,一切就都成了。”
如英如玉都不是寻常人家长大的孩子,且老尚书马尔汉当年是铁杆二阿哥党,在两废太子之际,老尚书府曾经很是动『荡』了一阵。因此如英如玉都听过“矾书”,也知道“矾书”意味着什么。
姐妹两人不由得面如土『色』,望着彼此,都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穆尔泰夫人真是功不可没……”
还没等那边完,如玉已经一伸手,捂住了听管——她已经完全不敢再听了,难道这回竟是她的继母,起意害她的七姑姑七姑父?
如英的后槽牙此刻咬得紧紧的,却轻轻地向姐姐比了个手势,表示她不会『乱』来的,让她继续听下去。
于是如玉轻轻地送开了手,如英果断地伸手紧紧攥住右耳上挂着的三枚坠子,靠近听管。
如玉则完全没有这个勇气再去听这“壁脚”,甚至她脑海里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做什么。
一面是看着她长大的十三福晋,待她慈爱有加,却因夫婿一向沉寂而话没多少分量;一面则是姨继母,动动口就能给她一门不恰当的婚事,让她的后半生尽数陷在泥淖之汁…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如玉醒过神来的时候,如英已经伸手将板壁上的厚绒盖上。如玉再听听隔壁的动静,原先那尖嗓子话的人已经离开,隔壁这屋子已经空了。
如英定定地坐在原地沉思,似乎想要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彻底想清楚。
如玉就坐在她对面,眼见着如英的表情越来越坚毅,如玉心里登时生出些不好的预釜—
果然,如英“刷”地一声站起来,拉着姐姐就往房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走,姐姐,咱们得赶紧点儿!不然就来不及了。”
如玉却突然将手往回抽,一翻腕,抓住了如英的手腕。如英吃惊地转头,望着如玉:“姐……”
“你不要命啦!”
如玉觉得自己的两眼瞬时迸出泪来,她心内羞愧得不校她也想像如英一样,能不管不关这样站出来,径直冲出去,可是一想起这事的干系,她就真的从心底怕起来……上一次废太子的“矾书案”,涉案的人,该是都死了吧!
“你不过是隔墙听了这么一耳朵,你知道些什么?你便是出面指证,又有真凭实据不成?”如玉随意一指,似乎如英做什么都是错。
如英紧绷着一张脸:“指证什么的且待以后,首先得找到那封‘矾书’,千万不能从姑母手里送出去。否则姑母姑父都会被牵累——”她用力去甩如玉的手,不管姐姐怎么拦阻,这事儿上,如英不觉得有任何值得商量的余地。
如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将妹妹用力拉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眼,:“被牵累又怎样,你我的『性』命难道不比这矾书要紧?”
她真的怕,怕极了,她也担心姑母姑父,只是这份担心远远及不上惧怕失去自己躯壳里的这条『性』命。
如英被瞬间震住,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门:“姐,在你什么呢?”
在如英心里,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量,可就是因为没什么力量,才容不得分毫的犹豫与耽搁。
如玉努力稳住心神,松开如英,用手背将眼下的泪水都擦了擦,面『色』也恢复了平静,随即抬起头,望着妹妹,:“英姐儿,我明白了。我和你一道去。”
如英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面颊上透着两个浅浅的梨涡,点头道:“姐,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姐!”
她的声音陡然转惊讶,这时如玉突然抓起了妹妹的双肩,将她往屋内地面上使劲一推,接着自己迈出门外,关上房门,然后将外头的门闩闩上。
如英反应也快,她一旦摔倒,顾不得疼痛,早已爬起身,上来拍门,高声怒道:“姐,大姐,如玉,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玉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妹妹,姐姐这也是为你好!将来你自会明白。”
她望着被如英推得微微振动的房门,提高声音:“妹妹,千万别使『性』儿,各府女眷都在,老太太也在,你何必这样吵嚷着扰着诸位?”
如英在里面了一句什么,如玉没听清,她只继续低声:“如英,这次千万由不得你任『性』!而我也再不想……为你所累了。”
远处金嬷嬷“咦”了一声,奔过来问:“玉姐儿,这是怎么了?里面难不成是英姐儿?”
如玉面『露』疲惫,望着金嬷嬷,轻声:“我们英姐儿又……使『性』儿了。”
金嬷嬷:……?
如英『性』格硬些,为人又有些英气,府里倒是极少见英姐儿“使『性』儿”的时候。
“也就是昨儿听了些不该听的混话,心里过不去,想要去寻老太太诉苦,我这好不容易才劝住的。”如玉在金嬷嬷面前,低眉顺眼,一副温婉和顺的模样。
金嬷嬷心里猛地紧了弦,“昨儿”、“不该听的”、“寻老太太”……这足以叫金嬷嬷警觉,连忙赔笑道:“玉姐儿,英姐儿怕也只是一时之气。不如,老奴在这儿守着,等英姐儿气消了,再请她出来?”
“如此甚好,金嬷嬷,这里还请你多劝着些!”如玉看看『色』,:“眼见着戏要开场了,我去太太那里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话之间,如玉便走了,留下金嬷嬷在此看守如英。
金嬷嬷见如玉去得快,心里也有些没底,心想:这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玉姐儿是将英姐儿留在这里让自己干耗着,实则玉姐儿是去老太太那里告状了?
金嬷嬷一想到这里,便返身检查房门外闩上的门闩,伸手摇了摇,见闩得甚是稳固,便改了主意,打算去追如玉,只随口甩下一句:“英姐儿,您消消气儿,老奴一会儿就回来陪您话!”
她有些年纪了,脚步不算太灵便,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如玉那方向追去了,没走几步便有些气喘吁吁。
这一,石咏早起按照原计划去了十三阿哥的玻璃厂。
在玻璃厂他将几项工作完成得飞快,玻璃厂的大管事在一旁看得吃惊,忍不住:“石大爷,您是不是今儿个还有什么旁的事儿?”
石咏一怔:“你咋知道?”
大管事笑道:“眼瞅着您做事做得飞快,不比往日,定是今儿还有其他事儿要忙。”
石咏:……这是在嘲笑他平时工作效率不够高?
然而这里的大管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综合素质高级管理人才,虽然年纪比他大了一倍有余,但真从玻璃厂的管理来,只能算是他的半个徒弟。所以大管事一点儿也没『露』出嘲笑他的意思,反而恭敬劝道:“厂子里还成,您若真有事要忙,这便去吧,有我们这些人盯着呢!”
石咏听对方这么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家母今日在清虚观打醮……”
大管事对清虚观极熟,一拍脑袋当即:“清虚观距此不远,大爷骑马来的,沿厂子前头的大路过去,不过五六里就到了。”
这下子石咏更加没有理由不去了,便点点头,:“等午后看看时辰差不多,我便去清虚观,也好顺带接家母回京。”
没想到下午却公不作美,老爷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石咏看看不能再等,便自裹紧了身上大氅,踏入这寒意十足的秋雨之中,信马由缰,往清虚观过去。
待到清虚观跟前,石咏却觉得这情形不大对。
清虚观之外,除了各家车马以外,还有不少八旗兵丁。石咏曾听大伯父富达礼和佐领梁志国教认过各旗兵丁的服『色』,当即认出这些旗丁都是正红旗的。他伯父家里,和老尚书家里,都是正白旗,更何况女眷出门打醮,更加不会有这么些旗丁跟着出门护着的道理。
石咏当即勒马,不敢贸然上前,想了想,打量一下清虚观四围的红墙,当即寻了条路。他没有从山门入内,而是沿着清虚观的围墙,渐渐绕到清虚观的后门去。一面绕,他一面听着观里的动静。待接近了戏楼一带,便听得见里面鼓乐声声,也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
这绵绵的秋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前来打醮的女眷们听戏的热情。
石咏依稀听见了母亲石大娘话的声音,终于放了心,知道外头虽有正红旗旗丁,但是里面听戏的女眷当是没受影响。
待转到清虚观后门,石咏便见两个正红旗的旗丁正拦着一名姑娘话。
“凭啥不许我出去?”那丫头『插』着腰问。
一名正红旗的旗丁便道:“上头下了令,是清虚观在搜捡重要物证,观里的人,谁也不许出去。”
那丫头却不肯善罢甘休,又问:“刚才那人怎么又能出去的?”
两名旗丁互视一眼,道:“那是戏班的戏子,是有件要紧的行头得往简亲王府借去,否则夫人们点的戏都上不了。这班子好歹曾经给咱们正红旗旗主家里唱过,总得……给人一点儿面子吧!”
简亲王雅尔江阿的别院据就在附近,而且这一位爱听戏,听不止王府正院,城外别院也常年蓄着班子。
丫头听了却继续跳脚,高声道:“不行,这不公平,凭啥旁人能出去我不能,我也要出去,我得跟着我们姐……不,我得替我们姐买针线来着……”
这是城外,除了农庄与王府别院,哪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针线”?
两个旗丁见丫头在这儿胡搅蛮缠,但看见她相貌周正,穿戴考究,头上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晓得当是高门大户里当差的丫鬟,也不敢下死劲儿得罪,但是却咬死了,是上头有令,就是不许放人出门。
石咏心里明白:这些正红旗的旗丁,摆明了就是针对正白旗今日在清虚观里打醮的两家了。
石咏当即催马,慢慢靠近,装作问路,向那两名正红旗兵丁问路:“我是内务府的官员,有要事往简亲王别院跑一趟,但是『迷』失了路径,两位若是知道,务请指点一二。”
两名旗丁显然不敢得罪内务府的官员,但又不肯好生指路,只随手一指,“喏,就在那边!”
石咏道了一声谢,又看了那丫头一眼,随即打马向前,身后依旧听见那丫头口舌便给,在与两个旗丁胡搅蛮缠。
这丫头他见过一面,至今都还记得牢牢的——就是当年在承德老尚书别院的时候,替他去传话的那个丫头,名字叫做望晴。
石咏得知这丫头的身份,知道她是英姐身边的人,再细细回想望晴的话疑点颇多,心里一时又惊又疑,所以才会扯谎也要往简亲王别院过去。他顺着两个旗丁指的那方向一路打马,却发现是一条断头路,且越走越荒,最后几乎要走进密林里。
显然那两个旗丁毫无诚意,无心指路,因此瞎指一通,竟将他指到了这里。只不晓得先他出门的那个“戏子”,是不是也与他一样,走了同样一条路,总之他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人。
雨势渐大了些,石咏勒住马缰,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当即提气问了一句:“这儿有人吗?”
无人答应,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石咏,此前受人指点到此,请问此处有人吗?”
又是一阵沉默,石咏渐渐失望,觉得他是不是只是一味多疑,听了望晴的话之后,一厢情愿罢了。
就在这时,林中有个清脆的声音开口,轻轻地问:“石大人,请问可否借座下宝马一用?”
多年以后,石咏也会记起他当年初见如英时的样子。实话他第一眼将声音和容貌对上的时候,他登时将旁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其它。他不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等温柔言语,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一直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一刻,突然一下变清晰了,然后便刻在那里,再也没改变过。
多年以后,当石咏再回想起当初这段经历的时候,最大的感触便是,真该感谢红娘姐,她当年的一点儿都没错,脚下所有的路,都会指向你终究要去的那个方向。sxbiquge/read/17/177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