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北疆,苏通总算可以松口气,在客栈里打尖儿宿一宿,好好收拾一番,准备次日一早便去见他爹。
但是难得可以放松一点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再一次翻身望向窗外穿进屋里的几缕月光,便起身来将窗户完全打开,屋顶上的正凝神听着屋里声音的人被吓了一跳,立刻屏住了呼吸。
苏通不察屋顶上有人,倚在窗边,望着大西北辽阔无边的月色,苍凉但却豪迈,有着与南方钟灵毓秀完全不一样的苍劲厚重,仿佛一眼便能尽收天下,当真能一眼尽收天下该多好……
“楚衍看到的天下难道有什么不同,为了它不惜谋朝篡位,”苏通自言自语着,“他已夺得帝位为何要兵进云汉,弄得生灵涂炭只是为报云汉杀了络玉之仇?若是如此,打到哪一步他才算雪恨了才会收手,还是誓要覆灭云汉才肯罢休……”
不一会儿他又自己否定自己的想法,“络玉之死只是他的借口,以更极端恐怖的战祸压过楚锦之死,借以内祸转外,胜则楚国那些暗伏的势力不敢挑战他,败则旧账新账一并清算楚国必乱,此举他只能胜不能败,难怪……难怪他攻势猛烈,这本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十分难得听得到苏通条分缕析战场之事,王景听得出神,一双眼紧紧看着窗外散出的烛光,他控制不住地想看看他此时的神情模样,想给他一份力量莫要如此忧忡。
便听苏通沉沉一叹,“此战难以了断了……”
“云初说得有理,楚军一旦久攻不下云汉,云汉再调兵驰援,时间拖得越长楚国内部想犯上作乱之人必定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苏通幽幽道,“熬到那个时候,楚衍腹背受敌,不死也难过得很,如此下场楚衍想过吗?”
“他都敢弑君夺位,想来死对于他而言并不可怕。”苏通冷冷道,“这天下分分合合罢了,值得如此做?”
王景摇了摇头,心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生杀予夺无上至尊的权柄,有几人不想有,没有的如你如我,时时分分被它压在身上心上几时自由好过。
若是这世上没有皇帝兵权国家是否会不一样……这一闪而过的诡异念头,令苏通受惊不小,任窗户开着,踱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才镇定下来,便笑自己想得太简单,没有了皇帝仍然会出现强者,强者优于弱者凌驾其上,不过是换了个名号而已,实际并无不同。
除非啊,除非哪一天完全强弱无分完全平等了。
苏通笑自己痴心妄想,但也释然地放下茶杯,转回床上睡觉去,回到眼前好好解决眼前的事,以后的想想便已够。
王景听他上了床,蹙眉看着那一片烛光,迎着那呼呼大吹的西北风,不由担心他夜里着凉,但担心苏通发现也只能这样看着做不得什么。
次日一早,苏通才出来客栈,便看到厅堂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显然是早等着他,一见他出来便起了身,笑开了花,“真是你!你怎会来此?”
苏通赔笑着走近,“听说李兄升迁副将了,小弟特来道喜的。”
李瑾一愣,想这事儿都过了好久了,但想到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顺着苏通说的,十分开心豪爽地伸出手搭在苏通肩上,一边往外走,“甚好甚好,咱们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苏通笑着点头,并无推拒,一径与李瑾大步离开。
王景在暗处看着,妒火冒起三丈高,想要将李瑾烧死的心都有了……
出来客栈,苏通便问李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我手下的兵与我说他看到那个画上的仙人了,”李瑾说着不太好意思,可他生性秉直,也不会拐什么弯,苏通听了羞得脸红,也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到另一边看街上的人,却是想起上一次北疆那九死一生的事,心里也不好受,也无心思羞不羞那画仙不画仙的。
“我此次来是看看我爹的,李兄可知他在哪里?”
李瑾见他歪过头不一会儿便问他这事儿没有接他的话,也察觉他有事,有点担心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通没想到连李瑾这个粗心直肠竟也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心生一阵挫败感,面上却道,“没有,许久不见我爹,想他了。你知道南边在打仗,我也不放心这里过来看看。”
李瑾点头,搭在他肩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拍着他肩头,“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儿太平得很,斥候探到比以前更远的地方都不见大漠人的踪迹,元帅说他们应该远迁了,但戍防还是没有半分松懈。”
苏通放心的点点头,李瑾又说,“元帅此时不在大营,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先带你回营,省得东奔西走。”
苏通点头谢过李瑾,李瑾摇着头连连摆手,利落的翻身上马拽起马缰,扭头间尽是勃发风姿,“二公子敢与我赛一程吗?”
盛情难却啊,苏通也翻身上马,“奉陪到底,输的人洗一天的马。”
李瑾闻言哈哈哈哈朗声大笑,苏通也笑起来,打马飞蹿而出时,他觉得这个地方天高云阔,好不自在。
比起云城与淮阴,这个地方都叫他更喜欢。
王景躲在暗处看着,想跟上去却不能像以前那样跟上去了,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但是对于李瑾,王景很嫉妒他,嫉妒他能让苏通那般爽朗地笑,嫉妒他能得到苏通朋友般信任相待,嫉妒他能与苏通策马江山比比输赢。
这些他从未从苏通那儿得到过,他想得到,只想有朝一日也能得到。于是王景将李瑾牢牢刻在了脑海之中心头之间,暗暗叮嘱自己以后不能让苏通与这个人深交……
可是想到如今与苏通之间的裂缝,他还做不到将这个人从苏通身边赶远……
他难受地站了好久,耳边苏通的笑依然好听,笑容叫他贪念得不愿移开眼,要将它牢牢记在脑海里,恍惚之中觉得将带给他这样欢悦的人赶走,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带给他这样的欢悦,自己对他是多残忍多自私。
心底两股势力纠缠一团,他疲惫地靠到墙上,望着头顶一片天,脑子里回想起他们夜袭楚营前他求他带他一起去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就算万般不愿也快到不得不撒手之地,眼泛泪花,不由低声重复当日说过的话,“只要你顺心如意,我便称心如意。”
王景本是一夜未眠,没跟上苏通他们,倒是有时间回到客栈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第二日已近午时,客栈掌柜担心出了什么事亲自扣门问,“客官,客官在吗?”
王景被吵醒过来,睁开眼缓缓坐起身,迟钝地望向门处,“什么事?”
那客栈掌柜一听应答,立马堆上笑声说,“没事没事,是我见客官在屋里关了两日,没叫吃的喝的有点担心,多有打扰。”
“多谢掌柜关心,”王景下床走过去开了门,见一个高壮汉子对他赔笑,“劳烦掌柜叫小二送点吃的上来,我这几日太累睡得忘了时辰。”
掌柜连声应下便转身吩咐去了,王景关上门有些吃惊自己竟然睡了两天!
不知苏通那边见着苏元帅后是什么情况,王景有些担心,快速地吃了点东西,便出门直奔大营而去。
彼时苏通刚刷完马,倒在一旁的干草上脱力的望着天,输了自然要愿赌服输,但也没忘记要见他爹的事,可李瑾来看过他三次,一来为监工二来给他带他爹的消息,李瑾说这样两不耽误。
可苏通此时想来,却是觉得一开始就中招了,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什么事他爹两三天都没回大营来,他一进北疆便被发现的事也太过凑巧……
苏通从干草里坐起身,掸落粘在身上的草,站起身往大营找李瑾去,恰好碰见李瑾派了一小队兵出去,等他转过身看到苏通时,诧异了一下才说,“完事儿了?”
苏通点头,目光却望着那队离开的小兵,“出什么事儿了吗?”
李瑾摇头,“正常派出去的前锋探。”
他一拍苏通肩胛骨,将他往大营里带,“走,我带你去收拾收拾,我收到消息约莫未时元帅就会回来,正想吩咐完这些事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
苏通轻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难道是他想多了……
但是等他收拾完,与李瑾用了午饭,又去看了军中练兵,在一旁观摩了李瑾交那些士兵如何出刀如何走阵,一开始还好,到日薄西山时,苏通已断定李瑾是刻意做这些拖住他。
意欲何为呀?
没等李瑾离场便高声喊道,“李副将,日头都落了,我先回去歇一会儿。”
李瑾这才停下来望向他,让那些兵自己练,快步朝苏通走过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练着练着就忘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元帅大帐。”
苏通却停了一下,很想立刻拆穿他,却没有说话跟着李瑾去了,他想看看接下来他还要用什么借口拖延不让他见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