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市街的吕家这两日很是热闹,十几个庆寿寺来的和尚在做法事,超度吕家亡人。法器响得叮叮作响,梵咒和佛经的声音半条街都听得见,大堂正中,主持法事的慧明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p>
吕家二老和吕家老大过世的时候,吕家人都染了怪病,收殓都是草草了事,如今腾出手来做祭,又请和尚做法事,众人都说吕建安孝顺,吕建安是有苦难言。</p>
慧明和尚说,一个“化”字了结,可这个“化”字可花了他不少银子,面子是做足了,心肝却疼了。和尚做法事念经昼夜不停,可不是每个和尚都能坚持不睡觉。因此,和尚也要分批轮换,没有去法场和人,都在吕建安准备的厢房里休息。</p>
这夜,京师下了小雨,天寒地冻的日子,做法事也是桩辛苦事,吕建安为示诚意,特地命人备了斋饭,亲自领着小厮带去客堂给大师们。</p>
前堂念经的声音不绝于耳,吕建安的心安定了几分,可是刚踏入客堂,突然发现不对——这里是安置僧人们吃饭的地方,怎么突然变成了灵堂?</p>
几盏油灯明明灭灭,光线昏暗,四周的黄纸和白布条在霜风的吹拂下带着一种瘆人的光芒,屋子里没有旁人,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仿佛能听到窗外夜雨嘀嗒落下的声音。</p>
呼!</p>
一阵风吹来,火光突然灭了。</p>
吕建安回头一看,原本跟着背后的小厮突然消失。</p>
他大吃一惊,手中食盒啪一声落地,发疯般往外奔去。</p>
砰!门合上了。</p>
没有人,仿佛是风。</p>
吕建安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扇在冷风吹拂下开开合合的木门,惊恐地挪动身子,慢慢往后退去……</p>
突然背后有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p>
“吕建安。”黑影喊了他的名字,冷冰冰道:“跪下!”</p>
吕建安心里一慌,伸手去捞,没有捞到人,那黑影突然朝他伸出手,黑袍翻飞,只见他的掌心突然燃烧起来,绿幽幽的火光幽幽映着他的侧脸,而掌心的火,却怎么也烧不到他的手。</p>
“鬼……鬼呀!”</p>
吕建安想跑,那影子一飘,又到了他的面前。</p>
“吕建安,你还不肯悔过吗?”</p>
阴冷冷的声音,仿佛从阎王地狱传来,吕建安额头浮上虚汗,脊背早已湿透,扑嗵一声,便跪下去,重重磕头。</p>
“大哥,大哥,你饶了我,饶了我……”</p>
黑影面孔幽幽冷冷,声音如若鬼魅,“你凌辱侄女,杀害双亲和兄长,作恶多端,有何面目来求我饶恕?我今日便带走你,去阎罗地狱向双亲告罪吧。”</p>
看着他掌心那团火朝面门扑过来,吕建安身子瑟瑟发抖,头重重磕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大哥,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也是没有办法。”</p>
哼!黑影重重冷哼,一步一步走近他,声音冷漠刺骨。</p>
“还不肯说实话!?你以为设灵堂,做法事,就可以减轻罪孽吗?”</p>
“大哥,我说的全是实话,你相信我。雪凝的事,是我不对,我已经想办法弥补她了,我给她许了人家,周家小子是个捕快,人品极好,我为雪凝准备了厚厚的嫁妆,等她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再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p>
“那双亲呢,双亲何辜?我又何辜?”</p>
黑影弯下腰身,作势要掐死他,吕建安鼻涕眼泪都出来了。</p>
“大哥,我并非有意毒害双亲,我只是,只是被骗了……”</p>
黑影停顿,似乎在等候他说下去。吕建安已经被吓糊涂了,不等他问便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刘荣发这老小子好色,就喜欢十四五六的小姑娘,他上次到秦州来入住我们家,恰好看到雪凝,便心生了歹意,假意哄我们到京师做生意,却在我到京师来考察时,设计陷害于我……”</p>
“他如何陷害你的?”</p>
“他,他……”吕建安说得惶惶不安,声音都变了调,“那夜他宴请于我,献给我一个美人。那美人叫阮娇娇……”</p>
黑影沉默不语。</p>
吕建安抬了抬头,小声道:“我哪里知道,那阮娇娇是楚王殿下的宠姬?这老小子不知怎么把这小美人弄了来……也怪我沉迷美色,事发之后却悔之晚矣。刘荣发以此事相挟,要我献上雪凝,由他玩弄……我迫不得已,一步一步进入他的圈套……”</p>
黑影一脚踹过去,“畜生!”</p>
吕建安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哭道:“事后雪凝找你告状。你知道了就要打杀我,我无奈逃出去,刘荣发便给我想了个法子,说只要让你闭嘴,这事就不会让人知晓……”</p>
“毒是刘荣发交给你的?”</p>
吕建安连连点头,说罢又咬牙切齿。</p>
“我没有料到这老小子如此恶毒,不仅要我毒害你,还经我之手毒害我们全家,陷于我不孝不义……大哥,你信我,我也是被那老小子算计了……”</p>
黑影沉默片刻,阴丝丝地问:“刘荣发的死,是你做的?”</p>
吕建安拼命摇头,“没有,不是我,不是我。我虽然被这老小子算计,可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不敢告官,也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相。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差一点命丧黄泉……”</p>
“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p>
黑影突然扼住他的下巴,狠狠抬起来。</p>
“你可知,是谁杀了刘荣发?”</p>
吕建安惊恐地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知。”</p>
黑影突然狰狞一笑,掌心的火焰突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p>
接着,一个拳头重重落在吕建安的面部,吕建安哇的一声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和两颗脱落的牙齿,然后晕了过去。</p>
待他醒来,躺在自家的床上,床边坐着慧明和尚。</p>
吕建安惊恐地看看四周,若非口腔和额头传来的痛感,他定会以为是从噩梦中苏醒,“大师,大师,你救救我。”</p>
他连忙下床,伸手拖住慧明的僧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p>
“我见到了,见到我大哥的鬼魂了。”</p>
慧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看着吕建安道:“哪里见到的?”</p>
“灵堂,客堂变出来的灵堂……”</p>
“吕施主,灵堂中昼夜有僧侣作法,如何能见到鬼魂?”</p>
吕建安同他说不清了,慌忙起身要带他去看,可是客堂里就摆着简单的桌椅,哪里有灵堂的样子?吕建安四处走着,摸着没了门牙的嘴巴。</p>
“就是这里,不可能记错的,大师,你看我的牙,牙齿便是被我大哥的鬼魂打落的……”</p>
慧明双手合十,垂下眼皮:“吕施主,这恶鬼找你所为何事?”</p>
…………</p>
看了许久的戏,时雍有些累了,回到锦衣卫懒洋洋地坐到赵胤的面前。</p>
大黑连忙冲过来舔她的手。</p>
时雍摸摸大黑的脑袋,淡淡对赵胤道:“这个吕建安只是个小喽罗,设这么大个局,却没有挖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p>
除了阮娇娇的事……</p>
时雍突然坏心眼地想:楚王殿下若知道阮娇娇居然被吕建安那样油腻的中年男子睡过,当做何想?</p>
赵胤冷冷道:“可惜刘荣发死了。”</p>
时雍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刘荣发应当是个关键人物,不然对方也不会率先灭口。唉,不过好歹算是弄清楚了吕家之事的原委,只是可怜了吕姑娘,强忍悲痛助我们惩凶除恶。还有子柔,这次也帮上大忙了,这姑娘年岁小,易容之术却颇得飞天道人真传。”</p>
朱九摸着下巴,叹了口气,“也可怜了我装神弄鬼地劳累了大半夜,居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p>
“有用。谁说没用?”时雍笑了笑,望着赵胤道:“慧明和尚,大人觉得如何?”</p>
赵胤:“不如何。”</p>
不如何是如何?时雍被他说懵了,蹙了蹙眉道:“我们推一推这个顺序:一、我们要在吕家布局的事情,庆寿寺的觉远法师知道。二、觉远法师交代给弟子慧明,应当不会说出原委,只让慧明配合行事。三、杀刘荣发的人提前知道我们的意图并痛下杀手,严文泽半夜去刘家,自认是凶手,却说不清作案细节。大人觉得,谁的嫌疑最大?”</p>
赵胤没有说话,朱九却说了。</p>
“慧明和尚很难摆脱嫌疑。”</p>
只是,事发后他们观察慧明,不曾见到他有半分异样而已。</p>
时雍叹了口气,“整件事情,十分奇怪,如今就看我们能不能化被动为主动了——”</p>
朱九嘿了一声,“阿拾,你那招才真是奇了怪。”</p>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我的手怎么能燃起来,怎么又烧不痛呢?我想不通。”</p>
磷粉和面粉合作的江湖把戏罢了!时雍笑着朝他挤眼:“我会魔术,改日得空教你。”</p>
朱九大喜过望,“真的?”</p>
时雍:“要收费哟。”</p>
笑着说罢,时雍转头问赵胤道:“大人,要不要通知顺天府衙门抓捕吕建安?这老混账该吃点苦头了。”她顿了顿,又好整以暇地道:“顺便再叫阮娇娇来指认一下‘凶手’,想来也是有趣?”</p>
赵胤沉默片刻,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如若绵延无尽的暗夜,令人捉摸不透。</p>
“再等等。”</p>
时雍不知道赵胤在等什么,当夜在锦衣卫同众人吃了便饭,许煜突然从外面进来,拱手禀报:</p>
“爷,慧明和尚换上便服,偷偷离开了吕府。”</p>
时雍精神一震,“有戏了!大人。”</p>
赵胤平静地看她一眼,“更衣。”</p>
“……”</p>
时雍突然想吐血。</p>
这位爷哪来这么多讲究?</p>
出个门就要更衣,真是富贵病。</p>
——————</p>
长欲语,羞怯怯,烟寒水冷歌不休。临河的画舫上,一典幽然的歌声飘荡在水面,咿咿呀呀的软语轻笑参杂其间,画舫上的灯笼在风中轻摆,氤氲的光线映得水面波光旖旎。</p>
白马扶舟斜斜倚在一张软椅上,身侧跪坐着两个伺候的美人,可惜他有伤在身,能看不能动,一脸不悦的黑气地看着面前弹着琵琶犹自唱的貌美歌女。</p>
舫内两侧,约摸二十来个黑衣人肃然而立,握刀在手,半分不像是来听曲的,倒像收租要债的样子。</p>
正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匆匆走近,在白马扶舟身边耳语了几句。</p>
白马扶舟眯起眼,“叫他进来。”</p>
稍顷,一个头戴斗笠身形高大的劲装男子走入画舱,与那群黑衣人一样,他同画舫的旖旎风光格格不入,可是面色十分冷静。</p>
他望一眼白马扶舟身侧的美人,低下头,双手合十。</p>
“厂督大人深夜召贫僧前来,所谓何事?”</p>
白马扶舟冷笑一声,“大师到了这里,还称什么‘贫僧’,做什么和尚?来人,看座、上酒。”</p>
说罢他又斜着眼睛慵懒地睨着身侧两个美人,慢条斯理地吩咐。</p>
“过去!伺候大师喝酒吃肉。”</p>
来人变了脸色,“不可。厂督大人,贫僧乃出家之人,断不可破戒——”</p>
“出家之人?”白马扶舟凉笑着重复了他的话,眼尾突然往上一挑,正眼望着那人,“大师看看,我又是什么人?”</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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