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河坊街。
冬。
江南的冬天便是如此,清冷入骨,却极难盼到一场雪,若是遇上阴雨不绝的日子,愈加冷得不想出门。
这样的日子,连河坊街的游客都少了许多,尤其还是这么一大早,谁不想在暖和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河坊街最尽头的一座小院,吱呀一声开了院门,一只又老又秃的大狗先踱了出来,随后出来一个牵着绳的女子,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戴了个针织帽,半张脸包在围巾里。
一人一狗,在冬日的晨风里慢慢地踱着步,实在是,这狗已经太老太老了,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只能慢慢。
慢悠悠地从河坊街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女子弯腰摸摸大狗的头,想牵它回去。
但它不肯,还要走。
女子蹲下,温言相劝,“好了大黑,天气太冷了,咱们回去啊,明天或者下午再出来走。”
它不,要继续往前走,而且走的是公交车站的方向。
这个公交站台,有公交车通往火车站。
无数次,宋河生送她离开,大黑在这里止步,看着她和宋河生搭上公交,再由店里伙计或者宋叔牵回去;
无数次,她下了火车才告诉宋河生她回来了,宋河生便牵着大黑在这里等她。
胖丫说,宋河生去上海的那天,她、她爸、还有宋叔宋婶儿牵着大黑,在这里将人送走。
它在这里蹲了下来,一有公交车停,它就站起来,上前东嗅嗅,西嗅嗅,什么都没嗅到以后,又乖乖地蹲下。
来来回回好几趟,直到陈一墨再三催着它回去,它勉强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跟她走了。
途经胖丫的咖啡店,已经开门多时。
陈一墨牵着大黑进去。
这算是她的生活规律。早上带大黑出来走一圈,回去的时候刚好胖丫的店开门,她进去喝杯咖啡,然后回去工作。
她回来半年了,只要不外出,几乎每天如此。
“墨囡,你这几天来得有点晚啊!”
一进去,胖丫就招呼她。
陈一墨笑了笑,径直走向她的专座——角落靠窗的位置。安静,带着大黑也不会惊扰到别人。
“没办法,不知道这几天怎么回事,大黑总是要去公交车站周围晃悠好久。”她默默大黑的脑袋,“坐吧!饿不饿?让姨姨给你弄点吃的来。”
“行,你坐,我去给你们俩倒腾吃的!”胖丫刻意加重“你们俩”这个词,笑着走了。
咖啡店负责打扫的是河坊街一个老邻居,看着陈一墨和胖丫长大的阿姨,像是在等陈一墨一样,打扫完了也不走,眼看陈一墨一个人待着了,忙走上前来,和陈一墨搭话,“墨囡,我可以在你这里坐会吗?”
“好啊!”这本来也就是陈一墨的休闲时间,跟河坊街阿姨们聊聊天说说古她很愿意的。
阿姨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墨囡,你看着小伙子怎样?”
陈一墨一看,一个陌生男子的照片,白净俊秀,戴副眼镜,一脸斯文气。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看着阿姨笑了笑。
阿姨便小声对她说,“这是我侄儿,南京大学毕业,今年28岁,自己创业,开了间小公司,一门心思搞事业,还没女朋友,可把我哥我嫂子愁坏了,着急他的终生大事,墨囡,你觉得合适的话,周末我叫他来吃个饭,见个面,怎么样?”
陈一墨一怔,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给她介绍男朋友的!
“阿姨,谢谢你了,我现在还不考虑这个事。”陈一墨笑着婉拒。
“怎么?是不合心意?”阿姨觉得自个侄子可好了。
“阿姨,这不是合不合心意的事,是要看缘分的。不好意思,阿姨,我不习惯这种模式,谢谢你的好意。”
如果不是胖丫给大黑送狗粮来,阿姨还要继续说下去,没办法,只能意犹未尽地走了。
“怎么?给你做介绍?”胖丫问她。
陈一墨笑着点头。
胖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平日这个不敢涉及的话题挑了出来,“墨囡,你别怪阿姨,你知道,现在大家伙儿背后都怎么说你的吗?”
“哦?怎么说?”
胖丫叹了口气,“大家说,看着你独自一人住在小院里,每天牵着大黑早晚出来走一圈,就想到从前的老头儿了。大家说……你会不会也活成老头儿的样子,就这样守着一个院子守着一只狗,孤单一辈子。墨囡,你别怪大家,大家是心疼你。”
陈一墨笑了笑,看着窗外,早上还阴沉沉的天空,裂开一条缝,浅金色的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渗透下来。
“我知道,我怎么会怪大家呢?”她的声音柔柔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是墨囡,你真的不打算再恋爱结婚了吗?”胖丫双手撑在桌上靠近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隐私,你不想说的话我们就不谈了。”
天空那道光过于耀眼了,陈一墨这么盯着看,刺得她眼睛有些花。
她再度一笑,“没有,就像我刚刚说的,这种事要看缘分的,至少,目前我还没遇到一个能让我有恋爱感觉的人,以后,也许有吧,遇到了,自然就爱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她笑着看向胖丫,“难道你不是这么简单吗?”
胖丫噗嗤一笑,“那倒也是。”
四年过去,胖丫早已走出阴霾,遇到她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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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那个跟葡萄赌气要把咖啡馆做得比葡萄更好的女孩,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
河坊街这家小小咖啡馆在胖丫的经营下颇具人气,胖丫从一个完全仰仗葡萄对咖啡一窍不通的咖啡店老板娘,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咖啡师。
最近一次咖啡师比赛,是她现在的丈夫陪她一起去的,在比赛中还遇到葡萄了。
曾经的夫妻狭路相逢,竟成为比赛对手,胖丫既没输气势,也没输阵仗,拿了个好名字让葡萄刮目相看,而在葡萄向她伸出右手想要表示祝贺的时候,胖丫现在的丈夫已经捧着一束花上去,送花,拥抱,亲吻。
胖丫没有回头去看葡萄是什么表情,已经没有必要了。
往事如风,就这样随风而逝吧。
再想起,也不过风中一张书页,翻过而已,再无涟漪。
现在和未来才是最好的。
陈一墨喝完咖啡,牵着大黑离开。
一人一狗慢悠悠往回踱的时候,她想起了老头儿。
她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像老头儿了,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大黑,拎着一包灯芯糕或者枣泥糕,慢慢儿回到小院去,等小女孩儿来小院闹他了,他就嫌弃地把糕点往女孩儿面前一扔:太甜,我不吃,给我扔掉!
陈一墨失笑。
她是师父的徒弟,像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在外读研两年,时尚界摸爬滚打四年,陈一墨这个名字已经在时尚界牢牢占据一席。
在所有人以为她会定居海外或者在一线城市成立工作室的时候,她却突然回到她成长的这个小镇,将工作室开在这个小院,命名“旧曾谙”。
“旧曾谙”这三个字,还是当年老头儿的亲笔呢……
她抬头看一眼有着岁月痕迹的牌匾,微笑着牵着大黑走进。
天空那片泄落的阳光越来越宽,越来越暖。
难得的冬日暖阳。
摆一碟子糕点,煮一壶香茶,打开电脑,将大黑的厚垫子摆在脚边。
就此开始工作吧。
电脑一打开,不断有邮件提示音和好友留言。
半年过去了,还是有国外的朋友和伙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回国,尤其还要在这么个小城市生活。
陈,为什么呀?为什么叫旧曾谙?旧曾谙是什么意思?
陈一墨笑回:我们中国人每个人都会背一句古诗: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对方发来一串懵圈的表情,表示不懂。
可是陈,你说你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小镇,那样的地方适合你发展吗?你应该生活在时尚之都。
她再度笑了,回:我们中国人,人人还会背另一句古诗: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对方继续懵圈:龙是什么东西?恐龙吗?它不是在白垩纪吗?
陈一墨哈哈大笑。
笑声大概惊动了大黑,吵它睡眠了,人家不满地呜呜呢!
她笑着把大黑拉起来,这么快又睡了啊?真是老人家了!
大黑顺势趴到她怀里,呜呜两声,要继续呼呼的!
她笑着亲亲大黑,大黑暖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真舒服啊。曾几何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累了困了,就是这样往大黑身上一躺,把它当枕头一样,就睡过去了吧?
唔,等夏天枇杷结果的时候,有哪个小男孩小女孩要好奇地来摘她的枇杷果,她是不是也要挑一两个资质好的收为徒弟呢?
那样,她的院子里,也会有小孩儿来闹了。嗯,她得准备点心、西瓜、凉茶,还有什么呢?
好像这样,也挺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