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囡早回来了!”
“墨囡她不走了,就在河坊街定居。”
“她工作室都开在这里了,叫旧曾谙。”
“她现在工作可自由了,有事的时候就飞走,平时就在家里做设计。”
“她说工作都可以网上交流。”
“有需要的时候朋友也会来看她。”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呀,肯定可以在线工作的!”
“还有,她现在还是一个人。这是她的号码。”
宋河生离开胖丫店里的时候,脑袋里嗡嗡嗡的一片混乱,全是胖丫给他的头脑风暴似的轰炸。
陈一墨回到小院,看见给大黑准备好的早饭还摆在那没动过,心里又是一阵好气,可坐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到底在气什么。
最终桌上一杯凉茶灌下去,渐渐冷静下来。
胖丫的电话却打来了。
“墨囡,河生回来了!”
“他在上海开了餐厅。”
“他跟那个小英根本没有结婚。”
“小英和小刀是一对。”
“我也刚知道这些!”
“他一直单身!这是他的号码。”
胖丫心安理得地两头放了炸弹后就啥事也不管了,陈一墨放下手机,在椅子上默然坐了很久,而后起身,一张小脸绷得铁紧,大步走向前院。
前院的工具房里,堆了水泥和工具。
一个人住的日子,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不是吗?
围墙豁了洞?
补上就是了!
她提着水泥走到后院,蹲下,捡起一块砖,熟练地抹上水泥,刚要往豁开的洞口垒上去,就见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啪的一下,将一块砖垒在她要垒上去的位置。
她微微一滞,不说话,将手里的砖垒在这块上头。
刚放下,外面的手又加上来一块砖。
就这样,全程一个字没说,里一块,外一块,豁口转眼补完。
外面是什么情形她也看不到了,拎着桶,大步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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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就是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陈一墨自然也忙,除了出去采买些新鲜瓜果蔬菜,基本都在家里,忙于工作室来年的新款设计。
有时候会在街上遇到大黑的。大黑当然不会忘了她,只是,现在有人领着它了,冲她面前亲昵一下,转瞬就跟着人家走了。
好像是一只别人家的狗。
哼,不是每天都在车站转悠吗?现在怎么不去了?天天的别人带它上哪它就上哪?
说起大黑,宋河生也是哭笑不得。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人了?他上哪它就跟着。
洗澡的时候它在外面守着,上洗手间的时候它在外面候着,他出去一趟,它一定要跟着。只要一瞬他不在它眼前,它就会焦躁。
有一回,它还睡着,他一大早出去,它醒来不见了他就在家横冲直撞,他爸和他妈怎么都劝不住,直到他开门回来,它才消停下来,绕着他的脚,呜呜呜个不停,像是受了无尽委屈。
这究竟是怎么了?
胖丫即便到现在也还是个满脑子浪漫思想的文艺青年,她得知大黑这样的异常后思索了一下,然后一拍手掌,两眼放光,“我知道了!大黑它怕你再走!”
宋河生无语,这是什么解释?莫非一只狗还成精了?
“真的!你知道大黑这段时间每天必做的事是什么吗?”胖丫一脸笃定,“它每天要去车站两趟,在那傻等,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它在等你回来!你看,自从你回来后,它就没再闹着要去车站吧?”
宋河生怔住,这还真是,它每天跟着他转悠,但他真不知道它喜欢去车站,它从来没表示过这个意愿,只要他在家里,它就趴在他脚边很乖很乖,尤其这几天,越来越懒,越来越不愿意走动,前两天在家趴了整整两天……
“河生哥,你别说什么狗狗成精了,狗狗它只是不会说我们人类的话,它其实什么都懂的,何况,它还这么大年纪了……”胖丫愈加沉湎在自己编的故事里,“而且,我听墨囡说,大黑这个年纪,只怕时日无多,你想啊,人都在最后的日子都想要完成自己未达成的心愿,完成自己没完成的事,那狗狗也是有心的,它也想的吧?”
“河生哥,这段日子,它这么舍不得你,你就满足它的心愿,好好陪陪它,毕竟,大黑对你们来说,是一只特别不一样的狗狗啊!”
宋河生回去以后,耳边还久久回荡着胖丫的话。
大黑就在他身边,平时这个时候它早该呼呼大睡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却一直不太安宁。
他轻轻摸着大黑的头,想问它:你到底还有什么心愿呢?
说不难过是假的,这只大黑狗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早已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
大黑往他身边蹭了蹭,愈加躁动,似乎连呼吸都不稳了。
“大黑?”他觉得不对劲,心里一惊。
大黑就轻轻叼着他的手,头往门口歪。
他摸着大黑发颤的身体,巨大的惊慌和恐惧袭来,当即穿上衣服抱起大黑就往门外冲。
到交叉路口,一边通向河坊街的小院,一方通向宠物医院,他毫不犹豫抱着它跑上宠物医院那条路。
但它果真什么都知道似的,在它怀里挣扎,不愿意去。
他也不敢抱得太紧,一松之下,它就跳到地上去了,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追上去抱它起来去医院,结果它自己又要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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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几番,他也没了办法,顺着它的意思,走向河坊街。
不出所料,它要去小院。
他站在门口,新上过桐油的大门散发着淡淡清香,门环却还是旧的,铜镀光泽已经暗哑,与门接口处生了铜绿。
他看着“旧曾谙”几个字,久久伫立。
怀里的大黑“嗷呜”几声,像是在催他。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叩响了门环。
门开,露出她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的笑脸,像一朵小小的、开在冷风里的白梅花,暗香微涌,撞碎所有屏障。
她的笑容在看见他的瞬间凝固。
“大……大黑不太好……”他把怀里的大黑往前举了举。
她的注意力果然落在大黑身上了,就要关门出来,“那去医院啊!”
“它……不愿意,要回来。”他想,它放不下的事,是她吧?想着她,最终要回到她身边。
“那也得去医院!”她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
但大黑是真的不愿意,从宋河生怀里纵身一跳,就进了小院。
小院依然是当初的格局,院墙边一棵枇杷树,屋子前面一棵樟树,樟树底下放着桌子椅子,她的电脑打开着,茶壶冒着热气。
大黑缓慢甚至有些不稳地往桌子那走,在那站了会,觉得不对,走回屋去了。
宋河生和陈一墨这会儿心全在大黑身上,跟着它走,就见它叼了张椅子要往外拖,但明显力不从心了啊。
宋河生赶紧抢先一步,给它把椅子搬起来,它便对着桌子的方向叫,看着他把椅子放在桌边,又去咬另一张。
直到把屋子里跟外面那张桌子配套的椅子都搬出去了,它才摇晃着到外面去。
它自己有个窝,就在桌边。
它老老实实趴回了窝里。
他和她站在一旁,不明何意。
它似乎是很不想再起来了,只对着他俩叫,叫一会儿再对着椅子叫。
“它……是想让我们坐下吗?”宋河生颤着声音猜测。
陈一墨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的大火、混乱和痛哭,所有的声音雷鸣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脑门,大黑披着一身火焰从屋里冲出来的画面一遍一遍在她脑中重现。
她忽然好想哭。
一听这话,她毫不犹豫就坐下了,差点将椅子撞翻。
直到宋河生也坐下,大黑终于不叫了,安安静静趴在自己的窝里。
宋河生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现在这场面,除了老头儿不在了,难道不是跟多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样吗?她学了半天手艺,他在院子里撒了半天欢,都累了,坐在这儿陪老头儿喝凉茶,它便趴在一旁,静静地打盹。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所以,大黑,你放不下的事到底是什么?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他心里一阵闷痛,红了眼眶,弯下身来,拉着大黑的前爪,“大黑,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是吗?”
大黑看着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弯了弯。
宋河生看清楚了,它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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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大黑走了。
无论宋河生和陈一墨如何努力,它都不愿意去医院,就这么趴在它窝里,安静地睡着,而后,再也没醒来。
宋河生和陈一墨始终在它身边。
陈一墨抱着大黑哭了很久。
宋河生的印象里,上一次她这么伤心还是老头儿去世的时候。
陈一墨哭着问他:大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问了一遍又一遍。
他看着她,紧紧拧眉,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就是除夕。
他们将大黑葬在了老头儿身边。
两人在墓前久久站立,久到山下人家团年的鞭炮响了一波又一波。
“墨囡,回去吧。”他迟疑着开口,生死聚散,纵苦难逆,可这样说又显得无情,他闷闷地,又道,“老头儿在底下孤单了这么久,大黑去陪他了。”
陈一墨哭了一夜,双眼又红又肿。
她茫然看着墓碑,哑声再次问他,“大黑的心愿是什么你真的知道?”
他愣住。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转身,下山,再不出一言。
“墨囡!”他急急叫住她。
她脚步停驻。
“我知道。”他说,“但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以后,也许会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行吗?”
她没说行或者不行,只迈步,继续下山。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
河坊街的小院里,亦灯火通明。
大门口的大红灯笼、院子里的庭院灯、树枝上缠绕的小灯笼、每间屋子里暖融融的橘色灯,全都亮着。
热热闹闹的,多好。
对联和福字粘上了,玻璃窗上贴着窗花。
她的窗花可与众不同,除了“春”字和“福”字,她还打印了她自己画的卡通大黑,贴在窗户上。
大黑自己也没看过它这样笑得傻呵呵的样子吧?
哼,谁让它那几天要黏着别人呢?她贴窗花的时候偏不叫它!
她坐在沙发里,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春晚正在演着小品,应该挺逗的吧?不然,观众在笑什么呢?
茶几上的茶壶里投了茶叶,只是投茶人还没往里加水。
水?
在电磁炉上烧着呢,只是,两个小时前放上去的,烧开了,又冷了吧?
她已经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久了……
就像她准备的春晚零食,摆了满满一茶几却不曾动过一样。
就像她给大黑准备的丰盛的大餐,放在它喜欢趴的地毯旁,不会再有谁来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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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热热闹闹的除夕,在她这里静止了。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目光一动,只见屏幕上一串数字一闪,就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它又响。
还是那串数字,还是一声,没了动静。
她将手机拿起,它再次响了起来,又是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盯着通话记录里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脑中忽然轰然一响,一个很远很远的声音飘了过来。
“电话费是不是很贵?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用接的,铃声一响啊,就代表我想你了,响三声,你就挂断,那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想我了。来,我们试一下。”
她坐着,捧着手机,眼眶渐渐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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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河一餐厅。
靠窗的位置坐了位客人,年轻女子,穿一条素色连衣裙,长长一根辫子垂在胸前,露出一侧白润小巧的耳朵,耳钉很好看,垒丝编就,镶了颗小珍珠,别致又精巧。
服务员端上来一份甜品,送到她桌边,“您好,您的甜品。”
一时,饭店议论声便悄然而起。
“这家餐厅不是没有甜品吗?”
“是啊,我从来没点到过甜品。”
“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那桌有甜品?”
女子看着眼前甜品的造型愣住了。
巧克力做的小屋,小屋是有名字的,牌匾上写了“旧曾谙”三个字,小屋旁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好花苞缀满枝头,小屋前做了张桌子,还有三张椅子,一只黑乎乎的大狗趴在椅子边打着盹。
“这个……甜品叫什么名字?”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服务员不知道,去问了一圈回来再告诉她,“我们老板说,叫立春。”
又是立春了么?
二十四节气,年年往复,如同你我,无论未来奔赴何处,始终要记得回到最初。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小屋、桃花和桌椅在模糊的视线里幻化。
不知什么时候,大黑狗醒来了,屋前屋后汪汪叫着疯跑。空空的椅子上坐了人,一个穿旧式褂子的老头儿在竹躺椅上打着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摇一下。跑得满头大汗少年捧着西瓜大口大口地吃,小小女孩儿小口地吃着手里的点心,问:河生哥,你的诗都背得了么?
“背得了!我背给你听!”少年清了清嗓子,“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总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回到那个小镇去?
她当然要回来啊!这里有她的老头儿,有一只秃毛老狗,还有她的小小少年呢。
她自有记忆起就在福利院,不知道她本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
她这一生,没有来路,只记得归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