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翡低下头。</p>
月光流泻过她的侧脸，她的柳叶眉又细又弯，消瘦的身躯和书卷气，为她添了几分深闺里的忧愁。</p>
她的指尖搭在琴弦上，停顿了很久，才呢喃：“投降……”</p>
她忽然笑了。</p>
可她笑起来的模样，充满凉薄。</p>
她低声：“郑家奉天子之命镇守边关，北国二十万大军来犯，我阿父带领两万兵马死守城池，不停向周围世家借兵，可得到的回复却都是拒绝。</p>
“城里没有粮食了，阿父被迫杀了战马，给百姓充饥。眼看要撑不下去，阿父又派兄长快马加鞭请求朝廷增援。兄长跑死了三匹骏马，得到的回复，却是弃城回京！”</p>
“弃城回京”四个字，她说得很用力。</p>
像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令她大笑出声。</p>
笑够了，她讥讽地望向裴道珠：“天子下令，让我阿父放弃城池和百姓，带领两万兵马退回长江以南。亏他还是堂堂天子，亏他手里还握着兵权，可他连出兵都不敢！”</p>
裴道珠沉默。</p>
她不知道，郑家叛国的事情里面，还藏着这些故事。</p>
她轻声：“后来呢？”</p>
郑翡神情倔强：“弃城逃跑的后果，是满城百姓沦为异族的奴隶和牲口，是我汉人的疆土，被他们肆意蹂躏挞伐，就像昔年丢失的那些城池一样。我阿父夜登城楼，遥望满城灯火，终是舍不得这一城百姓……”</p>
裴道珠默然。</p>
郑家家主，定然是和北国人达成了协议。</p>
只要北国的军队不伤害当地百姓，他愿意带领兵马归降。</p>
所以，才有了郑家叛国一事。</p>
弯弯的月亮，倒映在郑翡的眼睛里。</p>
晶莹剔透，犹如泪光。</p>
她渐渐哽咽：“我郑家，也曾是响当当的中原世家。郑家全族，没有一个人甘心向异族皇帝俯首称臣。我郑家，爱这片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百姓……”</p>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滚落。</p>
她道：“归降那日，阿父说，从今往后，年年岁岁，每逢祭祀之日，我郑家再不拜皇族，只拜天地生民……”</p>
少女并非绝色。</p>
可是这一刻，她比裴道珠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动人。</p>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郑翡的手上。</p>
消瘦的手紧紧扣着琴弦，指尖微颤，大约正压抑着强烈的情感。</p>
她慢慢伸出手，温柔地握住郑翡的手。</p>
闺房陷入寂静。</p>
月光皎洁，映照出地板上两道纤弱却又坚定的身影。</p>
裴道珠柔声：“我们忠诚的，不是皇位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每一寸疆土、每一个百姓。郑姐姐问心无愧，郑家，问心无愧。”</p>
那个琉璃小瓶里盛着的，是中原的土壤。</p>
该是怎样的热爱，才会叫郑翡随身携带故国的土壤？</p>
这般情深，值得敬重。</p>
而她的一句“问心无愧”，令郑翡泪如雨下。</p>
她扑进裴道珠的怀里，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在哭声中放肆宣泄。</p>
……</p>
次日。</p>
近日天气不好。</p>
裴道珠起床梳洗后，见窗外乌云压境，清晨的天色也比平常更加黯淡，长风卷起树叶，怕是不久之后就要落一场暴雨。</p>
郑翡很贴心，特意为她备好了回家的马车。</p>
裴道珠卷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郑姐姐还会再呆一段时间吧？过两日，我再来行宫探望你，给你带我亲手做的箬叶糕。”</p>
郑翡满眼都是柔软。</p>
她道：“来建康之后，经常听到那些女孩儿说你的坏话。可是阿难，在我心里，你是值得结交的朋友。”</p>
裴道珠一向和郎君交好。</p>
那些女孩儿厌恶她，哪怕未曾有过矛盾，也恨不得踩她两脚。</p>
郑翡是第一个愿意真心待她的姑娘。</p>
裴道珠弯起眉眼，又和她说了会儿话，才乘坐马车离去。</p>
刚回到府上，天空上传来惊雷声，随着狂风四起，顷刻间暴雨倾盆。</p>
两个妹妹正坐在窗下读书。</p>
裴道珠见雨丝吹进来，于是替她们关上窗。</p>
她怕她们看书伤眼睛，又点了一盏灯：“父亲呢？”</p>
裴桃夭摇头晃脑奶声奶气：“阿父外出喝酒，彻夜未归，不喝个七天七夜，定然是舍不得回来的。”</p>
裴道珠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p>
不回来也好。</p>
他不回来，这个家才像是家。</p>
她跪坐到芦苇席上，拿起一本书，正要教她们念诵文章，顾娴从外面回来了。</p>
她褪去木屐，在廊下收了纸伞，卷起竹帘进来，颇有几分唏嘘：“刚去崔府，给长公主送新摘的豌豆，听她说，朝堂上吵得十分厉害。北国使臣要求重新划分边界线，天子和世家一口应允，只是许多年轻一辈却不愿意，两派已是僵持了一天一夜。”</p>
裴道珠起身，给她拿毛巾擦脸：“朝堂上的事，阿娘就不要操心了。”</p>
顾娴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去给你们做饭。”</p>
裴道珠目送她离开。</p>
她又望向窗外。</p>
她知道的，年轻一辈里，萧衡是第一个不答应重新划分边界线的人。</p>
这场闹剧……</p>
会如何收场呢？</p>
天穹之上，乌云如重楼。</p>
建康城暴雨倾盆，街上行人稀少。</p>
长风吹开了窗，也吹灭了闺房里的灯盏。</p>
四处都是晦暗，就连园子里的草木都像是斑驳失色。</p>
雨水染湿了裴道珠的衣袖和裙裾。</p>
她抚了抚袖角，心底浮起一丝不安。</p>
……</p>
是夜。</p>
暴风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p>
竹榻上帐帘高卷。</p>
裴道珠独自躺在榻上，一手握着蒲扇，虽是深夜，却没有睡意。</p>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p>
窗外的电闪雷鸣已经停止。</p>
乌云散去，骤雨初歇，中天之上，一轮明月跃然而来，宛如皎洁的白玉盘。</p>
月光透室，叫裴道珠的睡意又消散几分。</p>
她起身下榻，拿桃木梳稍微整理过长发，起了深夜游玩的兴致。</p>
昔年和玄策哥哥交好时，也曾在暴雨过后夜游山水。</p>
她怀念那时的潇洒和快活。</p>
她随意披了件斗篷，一手提起羊角灯，往园子里走去。</p>
满园草木如洗，昙花躲在枝叶深处悄然绽放，蟋蟀和青蛙的声音此起彼伏，盛夏的夜晚总能叫人充满惊喜。</p>
木屐声声。</p>
裴道珠怡然自得地穿过花径，却在转角处停住了步子。</p>
葳蕤茂盛的花丛底下，躺着一个黑衣人……</p>
他生死不明，胸口赫然插着两把弯刀。</p>
他的血液混淆在泥水里，弄脏了少女的鞋袜。</p>
惊骇过后，裴道珠屏息凝神。</p>
她大着胆子单膝蹲下，挑开黑衣人的遮面巾，拿羊角灯照去。</p>
她愕然：“萧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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