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四十七章询问

“张司徒请看,继祚、继孙世侄皆在此了。”蔡州城下,胡真身披重甲,指着被大盾团团护在后面的两人,大声道。

城头很多人走来走去。很快,一人推开护卫的军士,仔细看了很久,高声道:“可是吾儿?”

“阿爷,是我们。”张继祚、张继孙二人同声应道。

“阿爷,夏王仁德,并未折辱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邑闲居,无日不思念爷娘。”张继祚又道:“全忠凶暴,有识之士羞与之为伍,还望父亲速速出降,我等早日团聚。”

城头上没声音了。

“张司徒可在?”胡真等了一会,又问道。

“在。”张全义回道。

“朱全忠败亡在即,何必与之同殉?折令公德高望重,欲保举司徒为参州别驾,何不解甲来降,亦不失富贵?”胡真说道。

“夏王不计前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全义哽咽道:“来人,开城,出降!”

见戴思远、张全恩都没反应,其他人也没甚心气了。于是乎,蔡州中城北门很快被打开了,一营又一营的军士出城,将武器、铠甲掷于地上,然后到另一处列阵。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当武夫的,谁不想战胜敌人领赏?可现在却是他们出城请降,别人以之为功,领取赏赐,能不丧气么。

胡真喜上眉梢,又立新功矣!虽说这个功劳大半是别人的,但自己也能跟着蹭点汤汤水水,美滋滋。

折宗本、高仁厚过来了。

威胜军分出了两千战兵,将俘虏分批带走,押往唐州关押起来。之前飞龙军契必章俘虏的不到五千众,同样交给了折宗本,让他帮忙看管,此时已被押至朗山,正准备送回唐州。

一万余俘虏,折宗本这次又赚大了,但应不至于敢独吞,更何况吞了也养不起。

“与蔡兵交战多年,纠缠不休,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到蔡州城里看看。”折宗本笑道。

“若能打进许州就好了。”高仁厚说道。

他是许州人,如今当了东都畿汝节度使,虽说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各种排场、仪仗都是真的,一直盼望着回老家看看,如今似乎有望了。

“打完这仗,中原大定,便可以衣锦回乡了。”折宗本道:“张全义来了,下马迎一下?”

“迎一下吧。”高仁厚下了马,与折宗本并排而行。

“罪将张全义,见过折帅、高帅。”张全义直接大礼跪拜。

“张司徒无需如此。”折宗本将他搀扶了起来,笑道:“君已是参州别驾,你我份属同僚,无需如此。”

“应该的。”张全义一脸讨好之色,笑道。

高仁厚在一旁眼神示意了下,亲将会意,将张继祚、张继孙二人领了过来。

折宗本、高仁厚相视一笑,牵着战马进了城。

“阿爷!”兄弟二人几乎快哭出来了。

当囚犯的日子可不好过,受尽白眼不说,还随时担惊受怕。每每夜中听见外面响动,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害怕有人过来谋害他们。

好在终于脱离苦海了。父亲当了参州别驾,虽说是个无甚实权的左贰官员,但到底是官,断不至于生计出现问题。

而且夏王一言九鼎,从来没有事后算账的坏毛病。他说你没事了,那就真没事了,安心过日子就行。对于降人的财物,也没有无故侵夺的传闻。父亲镇蔡两年,应该攒下了点家业,搬到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参州后,维持个相对优握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在安邑过得如何?”张全义收拾心情,问道。

“还行。”张继祚答道:“有些担惊受怕,但衣食无忧,用度不缺。就是担心父亲,害怕有朝一日阴阳两隔。”

张全义听后亦有些唏嘘。

“父亲,阿娘她……”张继孙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了?”张全义一瞪眼。

张继孙不敢说话了,张继祚也有些尴尬,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全义冷哼一声,道:“继祚吾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管着点三郎,不要祸从口出。记住,你生母是姜氏,已经亡故,嫡母是蒋氏,今尚健在,以后要孝顺父母,可明白?”

“儿明白了。”张继祚、张继孙一齐应道。

他俩还年轻,觉得有些事情比较屈辱,心里不舒服。此时见父亲语重心长地告戒,顿时明白了过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维系家业方面,他们不如父亲深谋远虑。

“我听闻徐怀玉在丹州当刺史,王班刺怀州,胡真更是在王府任职。夏王有此胸襟,确为真主。参州那个地方,便是当年燕、魏交兵之地,听闻后魏皇帝喜去旋鸿池打猎、观鱼,应是处水草丰美之地。夏王既置正州,多半是要移民屯垦,为父还有机会。”张全义顿了顿,见左近无人,又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道谁又能说得准呢?往后,还要走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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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宗本、高仁厚率数千兵马进了城。

一路所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几人探头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高仁厚眼尖,叹道:“百姓面有饥色,都说全义善抚民,我看言过其实。”

“不然。”折宗本道:“朱全忠击败蔡贼后,对奉国镇一直十分警惕。不但时常遴选精壮充入宣武衙军,还三天两头征发民力,百姓不得休养生息,苦甚。不过蔡州底子好,即便长期出粮出丁,看起来比唐镇三州还是要好很多。”

高仁厚无语,唐邓随到底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啊,这么穷了?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节度使府。

不一会儿,降将戴思远被喊了过来,接受二人询问。

“戴将军昔年驻马洛阳,土壕寨、千秋亭数次大战,皆率飞龙军百里驰援,令守军转危为安,打得不错。”看着略显局促紧张的戴思远,折宗本笑了笑,道:“坐下吧。”

“谢折帅、高帅。”戴思远也不推辞,直接在胡床上坐下。

“戴将军仕梁多年,当知梁军内情。”折宗本说道。

“折帅垂问乃我的荣幸,某知无不言。”戴思远回道。

“好。”折宗本赞道:“戴将军可知丁会之佑国军在何处?”

“去岁十一月时在郾城,后因颍水战事甚急,调上去厮杀了一阵,替换匡卫、长剑二军。某率飞龙军南下时途经郾城,佑国军刚刚回返,匡卫、长剑二军再度北上。”戴思远回道。

“匡卫、长剑二军如今在颍水东岸。”

“正是。”

“善战否?”

“比佑国军善战。”戴思远有些奇怪,善不善战你们不知道么?颍水那边都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听闻佑国军亦是宣武衙军整编而成,为何不能打了?”

“无他,士气不振。”戴思远答道:“汝州之战,虽未大败,然走得急促,丢了不少人马,军心士气受到些影响。丁会这人又……唉。”

“丁会乃沙场老将,戴将军何故轻视?”高仁厚在一旁问道。

“因汝州之败,丁会颇为自责,在军中广设灵堂,祭奠阵亡将士。又因其喜唱挽歌,每至一营,皆令鼓吹手奏丧乐,亲唱丧歌,终日不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军心士气受了影响。庞师古闻讯大怒,亲赴佑国军营中责备,丁会乃止。”

折宗本、高仁厚有些发愣。

他们不知道,这是“说唱歌手”丁会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丁会出生在寿春,天性喜爱唱歌,但缺乏正确引导,走歪了路子,唱歌时“其声悲怆”。戴思远听汴州老资格将领闲聊八卦,说丁会小时候经常混到人家出殡的队伍里,跟着一起唱挽歌,唱得很专注、很动情、很走心,比主人家的孝子唱得还伤心。

大了以后,苦练武艺,崇拜史上有名的游侠,又横向发展出了“康慨悲歌”的细分领域。但总体而言,他唱歌的风格没有跳出旧的窠臼,一直很“悲怆”。

历史上昭宗遇弑,镇守潞州的丁会下令全军缟素,登上了大舞台,亲自担纲主唱,唱到朱全忠怀疑人生,觉得丁会要反了,但又投鼠忌器, 不敢把丁会拿下——丁会镇泽潞,战功赫赫,手下军队里多有战场上俘虏的河东军士,还不是说反就反了,朱全忠也不敢轻动。

当然也有人说,丁会的挽歌不是唱给昭宗的,而是唱给被朱全忠杀死的诸多老兄弟的。全忠只能共患难,稍一得势,便开始清理老将,不能共富贵,丁会失望痛心,借此发泄不满。

“丁会也是个性情中人。”折宗本笑道:“按戴将军所述,佑国军屯于郾城,兵多将广,该如何图之?”

蔡州一下,郾城已经暴露在威胜军兵锋之下,如果北上,丁会所部首当其冲。

“回折帅,佑国军本有两万众,即便在颍水有战损,但主力仍在,若据守城池、堡寨,以折、契必二位将军的兵力,拿不下。”戴思远实话实说:“如今最好盯着点氏叔琮。飞胜、雄威有两万军,都是积年厮杀的老部队,打过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屡战屡胜,不可轻视。另者,氏叔琮必然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人多势众,一路往颍州杀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戴将军没有一味顺着我的话说,而是据实禀报,一是一,二是二,果有良将之风。”折宗本称赞了一声,笑道:“也罢,先整顿州县,打探一下颍州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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