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沟是一个地名。
岑参有诗云:“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
南宋绍兴九年,楼炤宣谕陕西,秘书少监郑刚中随往,自临安至凤翔府。离汴京西行,经八角镇、醋沟,宿中牟,记录于郑刚中《西征道里记》之中。
这个地方在八角镇以西十五里,曾有驿站。
乾宁四年九月十七日,一队夫子正在醋沟歇脚。领头的乡勇指挥使腰挎步弓,身背长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住地催促夫子们上路。
“都起来,都起来!”指挥使连踢带打,将几个夫子赶得屁滚尿流。
有夫子大怒,捡起长枪就要和他干。
指挥使上前两步,怒目瞪视,道:“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年攻徐州石佛山寨,时溥招了一堆新兵,厮杀时我随手便斩了好几个。违抗军令,本应处死,看你年少,我并不怪罪。若不服,给你十年时间,练好后再来与我打,纵死不恨。”
夫子沉默了一下,行了个礼,去收拾骡车了。
车队装运了三千余斛粟米,都是今年刚收的上好魏州粟,运往中牟。
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守军多羸兵,很有希望打下来。如果能得中牟,再驻扎数千兵马,夏人攻八角镇就要掂量掂量了:你的粮道可在中牟守军威胁之下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两名游骑快速奔至,道:“有贼骑大队!快,结阵守御!”
“离得多远?”指挥使下令吹角示警,问道。
“就几里地了。”游骑喊道。
“去你妈的!这么近了你才来通报?”指挥使大怒,快步跃上一辆马车,吼道:“结阵,以驿站为依托,快!”
大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的速度很快,完全不顾惜马力,短短几里地一冲而至。
“嗖!”指挥使破空一箭射去,极为精准,将移动中的骑兵射落马下。
“嗖!嗖!”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没有选容易射中的战马,而是直接射人,每一箭都直中目标。
数百骑涌了上来,进入骑弓射程之后,铺天盖地的箭矢飞出,指挥使浑身插满箭矢,栽落车下。
一名合格的弓手,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体格要好,平时吃得也要好,营养不能差,练习过程中耗费的资源更是庞大无比。
况且,此时没有专职弓手,步兵不但要会射箭,也要会用长短兵器厮杀,单兵培养成本比历朝历代都高。其中的佼佼者,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
指挥使自小习武,开得硬弓,耍得长枪、重剑,上阵厮杀的时间更是超过十年,见仗无数。这样一个精锐武人,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但这就是战场常态。
如野草般默默无闻死在你身旁的人,他可能已经刻苦练习了十几年的箭术,挺起步槊时,等闲三五个乡勇近不了身。但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这样的悍勇武夫,如果经济和社会秩序崩溃,后续新兵培养跟不上的话,精兵强将就会这样慢慢打没。
惜哉!
铁骑军在车队前横向奔驰,箭如雨下。
车队中有不少乡勇奋力还击,铁骑军大面积落马,死伤不轻。不过也就一些勇夫敢还击了,在他们被射成血葫芦之后,剩下的人全都躲在粮车、粮袋后面,苦苦煎熬。
“杀!”千余骑下马,手持铁剑直冲而至。
乡勇指挥副使大吼一声,招呼部下跟他上。但似乎只有区区百余人跟上了,大部分人一哄而散,往驿站内逃去。
短促而血腥的厮杀瞬间分出了胜负。
铁骑军将士冲破了阻拦,直向驿站屋舍冲去。
“嗖!嗖!”迎面飞来一蓬箭雨,十余铁骑军将士惨叫倒地。
后续跟进的武夫眼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冲。
“杀啊!”长枪、铁剑、马刀、步槊交织在一起,无数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将战场的残酷凸显得淋漓尽致。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身披重甲,带着数十名酋豪背嵬出身的勇士,连番用命之下,终于将敢于抵抗的乡勇尽数杀死。
驿站之外,铁骑纵横,追着溃逃乡勇肆意砍杀。鲜血染红了黄沙,哭喊震破了苍穹。
一刻钟之后,战斗结束,梁军千余夫子被歼灭:斩首五百余,俘八百,无一人漏网。
“打扫战场,收拢车辆,修筑营寨。”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赶了过来,下令道。
将校们轰然应命,分头行动。
营寨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即将赶来的侍卫亲军用的。
那些人说是骑兵,不可否认,有部分人是,但大部分也仅仅只是骑术不错而已,骑战水平不敢恭维。
他们平时的训练方向也是步兵,使用长枪、步弓、长剑作战。但就步战水平而言,折嗣裕也觉得很一般,由他们守醋沟,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
但飞龙军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大王也一定很想念能够快速机动的勇猛步兵吧?一个重甲骑马步兵,花费比骑兵还大,不知道接下来的“禁军”整编,大王敢维持多大规模的骑马步兵。
“军使,军报来了。”都虞候拿着牒文走了过来。
折嗣裕接过,粗粗一看:
天雄军主力至白沙,前锋一部已近中牟县。
天德军步骑三千并镇国军两千步卒南下进抵官渡城。
侍卫亲军主力自管城县东出,往醋沟而来,不惜马力,后半夜即至。
河南府渑池、河清、王屋、新安四县乡勇七千余步骑已向中牟靠拢。
“好家伙,铁壁合围啊!”折嗣裕大笑。
战机一出现,各部就陆续到位,或即将到位,动作十分之迅速,显然蓄谋已久。
“朱友裕,不死也得脱层皮!”刘子敬看了后亦笑。
“刘将军!”折嗣裕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率右厢四千骑东行,至八角镇外袭扰。如果贼兵西进,想尽一切办法迟滞。”
“遵命!”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折嗣裕喊住了转身欲离开的刘子敬,叮嘱道:“不要怕伤亡。挖路、放火、下毒乃至驱赶百姓阻敌,什么招都可以用。大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担之。”
刘子敬看了折嗣裕一眼,沉声应道:“遵命。”
虽说打仗可以不择手段,但大王喜欢装模作样,爱惜羽毛,经常约束诸军,不让他们什么烂招都用。折嗣裕说的这些,可大可小,此时还在打天下,没人会深究,可若天下太平了,保不齐有毛锥子出来翻旧账。
折家,太树大招风了。
刘子敬很快召集诸将校,分头收拢军士,呼啸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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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牟城外的梁军仍在有条不紊地攻城。
过去几日内,他们打造好了器械,然后尝试攻了三次。前两次浅尝辄止,第三次下了大力气,一度登上城头,不过很快又被推了下来。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朱友裕却敏锐地发现了守军的不足:他们的正经武夫太少了,守军之中充斥着大量战力低下的乡勇甚至是民夫。
部将们也感受到了这些,纷纷请战,士气看起来不错。
很快,第四次进攻发起。
这一次还是老套路,乡勇顶着箭矢先上,精锐的长直军甲士继后,一鼓作气,不给夏贼喘息调整的机会。
“咚咚咚……”战鼓擂响之后,残酷的攻城战立刻展开。
朱友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报,曹公台一带发现大量夏贼步骑。”突然之间,有斥候将侦察到的消息带了回来,层层上报之后,很快报到了朱友裕这边。
“什么?有多少人?”
“骑卒数百,步军几千。”
“你放出去的斥候是新兵吗?‘数百’、‘几千’,这他妈叫情报?”朱友裕勃然大怒:“到底多少人?”
没人能回答,夏贼骑军太多了,实在难以靠近计数点验。
朱友裕也清楚实情,很快收敛了怒色,问道:“贼将何人?打的什么军号?”
“贼军未打旗号。”
朱友裕沉默了。其实有一个可能,但他不敢深想。
“衙内,莫不是天德军?中牟守军,多是土团之流,天德军主力既不在,那么占据官渡城的定然就是贼将蔡松阳的人了。”
“万胜镇那边是死人么?怎么都不拦一下的?”
“两千乡勇,怎么拦?”
“蔡松阳定然在官渡城。”
“此贼甚是可恶,当初在洛阳,他就参与围攻寇彦卿了。”
“闭嘴!这个时候提寇彦卿,你是何居心?”
朱友裕的头有些大,天德军突然从北边杀过来,到底什么盘算?莫不是想与中牟守军里应外合,将他们打败?
不,单靠天德军还做不到这些。或许镇国军也南下了,又或者夏贼来了别的援军,才给了蔡松阳狗胆。
但如果南下的夏贼只有几千步骑,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这仗还有得打。问题在于,后续可能还有大队人马跟进,这才是最大的隐忧。
“衙内……”又有人匆忙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东面十余里处有贼骑大队,看装束、战法,应是铁骑军。”
朱友裕的双眉猛然锁紧。
铁骑军应该在尉氏左近游弋,他们也到中牟来了?
“立刻遣使回八角镇及汴州传信。”
“信使分三批,入夜后出发,一批向东,另外两批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绕路。”
“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不要舍不得用了,放远一些,查探敌情。”
“加固营垒,不得迟疑。”
“点计营中粮草,报予我知晓。”
第一时间下达完诸多命令后,朱友裕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攻城的军士们。他觉得,攻下城池的希望似乎很小了。
不知道汴州怎么样,如果夏贼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话,他和长直军有大麻烦了。
他想起了妻儿,突然之间就有些悲凉。征战多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起了在砀山闲居的伯父。伯父把他从小带大,并不贪恋富贵,住不惯汴梁的豪门高宅,只愿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守护祖宗寝园。
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早就过世多年的生母。
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有半分伤心难过吧。在他眼里,可能还没长直军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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