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克匆匆抵达了济水北岸,看着火光冲天的大营,破口大骂。
早知道杀了朱瑄、朱琼好了,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深夜悄悄走了,摆明了想要青州兵替他们断后,自己先溜。
李嗣业在一旁劝道:“衙内,事已至此,嗟叹无用。何必与邵贼这会就一分生死呢?邵贼兵进齐鲁,与魏博、沧景一河之隔,这些河北老混子怕是惊慌失措,人人自危。李克用、杨行密这会应该也很头疼,再不遏制邵贼,令其全据河南,还打什么打?”
王师克心下稍安,但还是说道:“损失了不少兵马,平海军陷在河南了。”
平海军是一支来自登州的外镇军,军额五千。
眼下在济水北岸的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五千,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夫。乡勇能过河,还是因为之前遣人修浮桥,派到了济水以北、黄河以南。
“衙内,回去重建就行了。全镇想当兵的民人不知凡几,招募一批,发给器械、甲胄,练就是了。”李嗣业满不在乎地说道:“淄青不缺匠人、铁冶,良马也不缺,纵是一时不足,去青州渤海馆买就是了。”
渤海馆在青州城内,代宗年间设立,算是大唐的涉外机构,专营对渤海国的贸易。
渤海国自称“海东盛国”,人口众多,商贸发达,与新罗、日本、大唐的海上贸易十分频繁。
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绸,位城之铁,庐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
李嗣业提到买马,自然是“率宾之马”了。率宾,在今俄罗斯乌苏里斯克一带。
淄青镇从李正己时代开始,就很注重与渤海国的海上贸易,为了发展马政,大力采购率宾马,“岁岁不绝”。
淄青节度使的全称是“淄青节度使、平卢军使、海运押新罗渤海两蕃使、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青州刺史”。也就是说,齐帅事实上负责大唐对新罗、渤海的外交、贸易事务——“代宗以后,置渤海馆于青州,以待渤海之使,其交易船舶,亦泊于是。”
这种贸易甚至持续到了五代时期。
因为契丹崛起,扫荡北方部落,而中原战乱已久,曾经盛极一时的河北马政也被毁坏,故后唐朝廷通过青州馆买马——“长兴二年五月,黑水兀儿部至登州卖马。”
“李副使,这……唉!”王师克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北远行。
在他走后,挽强都三千甲士沿济水巡守断后——挽强都来自莱州,也是一支外镇军。
他们看着放火阻敌的平海军袍泽,都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万一哪天留下来断后的是他们呢?
大营之内,护国、忠武二军狼狈地退了出来。
火光之下,不时有营栅燃烧倒地。帐篷、草料、车辆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然后引燃了附近的枯草、树林,酿成了更大规模的火灾。
封藏之连斩数名军官,然后收容部队,令其绕过火区,分头追击。
平海军溃得到处都是,还有那数量更多的来自齐州、淄州的土团乡夫——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吃最差的饭食,打最苦的仗,没有军饷,撤退时还没人关心。
赵岩亲自带着三千军士,一路追到济水岸边。
他受到了夏王的警告,这次打得比较卖力,亲自率队冲杀。也幸好敌人毫无斗志,不然就凭他那三脚猫的武艺,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
“杀贼!”赵岩宝剑一举,大群忠武兵冲上了浮桥。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矢,一波接一波,无有穷尽。
忠武军将士死伤惨重,浮桥上遍地尸体,还有许多人栽倒河中,一会就没影了。
赵岩的兜盔上中了一箭,吓得他立刻找地方躲避——头上顶着箭羽跑来跑去,也是够滑稽的。
封藏之带着千余人追到浮桥边,见贼人已经在放火烧桥了,叹一口气,率军向东追。
以前那里就屯驻了不少青州兵,这会王师克、朱琼跑路,他们一定人心惶惶,跟着跑了。不如追击一番,即便抓不到几个人,财货方面应该也能有所斩获。
二月二十二日,捧日军万人抵达了平阴。
军使戴思远接到命令,立刻向东追击,隔马山的贼营已被攻破,蒲兵斩首两千余级,贼人大溃,一路东去。
“妈的,战功都被别人捡去了。”戴思远啐了一口,道:“隔马山以前有三千青州兵守御的吧?地势艰险,这也能被攻破?”
“哪止三千,算上土团乡夫有五六千。军使,追吧!蒲兵、许兵战了这么久,残破不堪,再追下去,怕是要出事,咱们赶紧援应着点,说不定还能挣个大功。”李仁罕说道:“东征以来,各部表现不一,夏王都看在眼里,战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了,想保留番号,不被裁撤遣散,就卖力点。
“追!”戴思远毫不废话,下令追击。
忠武军正在建造浮桥,北渡济水追击;封藏之亲率五千护国军向东追,如果再加上捧日军万人,这里很显然是追击的重点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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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县的城门轰然大开,大群骑兵冲出了城门,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不一会儿,比先前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定难军被紧急动员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击溃逃的贼骑,一路直扑长清县城下。
棣州刺史邵播刚带着人马出城,不防被骑兵一冲,前阵两千余人只坚持了一小会,立刻原地溃散。
邵播无奈,又带人逃回城中,紧闭城门。
点计了一下人数,从棣州带过来的两千镇军还算完整,剩一千六七百人,土团乡夫损失惨重,这会只剩一半了。全军三千出头,粮草倒是足够的,但被困在城里,怎么跑呢?
老实说,他有机会丢下部队跑路,但真不忍这么做。
单骑走免回棣州,军士家人问起来,怎么面对?遇到脾气暴的,直接鼓噪作乱,将他脑袋砍了都有可能。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也从丰齐驿赶了过来,六千骑军分成两部,一部休息,一部巡弋,如果遇到敌军溃兵,立刻扑上去,将其剿灭。
夏王最初派他们过来的任务是埋伏,后来发现不切实际,于是变成了迟滞,如今看来,直接成建制冲杀就是了。
“军使,长清县有人过来了。”亲兵遥指前方,道。
魏博秋定睛望去,却见数骑“护”着一名小将走了过来。
“棣州军校夏侯昇见过将军。”来人下马,躬身行礼道。
“你来何事?可是邵播要降?”魏博秋问道。
“非也。”夏侯昇说道:“我家刺史有言,将军若放我等回棣州,愿将城中积存钱帛、金银器、马骡、粮草尽付于将军。”
魏博秋一愣,突然放声大笑。军士们也跟着大笑。
夏侯昇不明所以。在他看来,如果他们在长清坚守下去,最后夏军大队赶来,将他们包围,城中财货可就要所有人均分了。但在此时,定难军却可以独吞的,岂不美哉?
这就是以己度人了。
邵树德治军,提倡有秩序抢劫,或者美其名曰“派捐”,但严禁私下劫掠,违令者斩。各部缴获的战利品,要统一登记造册,统一发放。或许可以私底下昧掉一点,但绝无可能太多,被查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夏侯昇这个提议,魏博秋还不敢接受。
“夏侯将军且回吧,给邵使君带个信。”魏博秋说道:“君姓邵,夏王亦姓邵,本为一家,不若举州来降,也是一桩美谈。”
夏侯昇脸色一变。
棣州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蛤虫朵(左边虫右边朵,起点显示不出来)盐池岁产数十万斛盐,与海贸一样,是淄青镇的重要财源——在国朝,海盐虽然产量最多,但被称为“末盐”,如果有选择,一般人还是采购池盐。
棣州最初属于淄青镇,但长期归属不定。因为经济条件不错,又有盐池之利,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不休。贞元年间,棣州刺史赵镐曾先后降于成德王武俊和淄青李纳。其后棣州归于王武俊,但蛤虫朵盐池一直控制在李纳手中,为此还在盐池旁筑“三汊城”——该城位于成德、魏博、淄青三镇交界处,故得名。
蛤虫朵盐池之争传到了朝廷,德宗下诏调解,王武俊罢兵回成德,李纳拆掉了三汊城,由此可见其利益。
另外,棣州的位置也十分关键。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德州,北面是沧州,南边则是齐、淄、青三州。尤其对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而言,棣州就是抵在其腹部的尖刀,十分难受。
魏博秋是有战略大局观的,他想帮邵树德兵不血刃拿下棣州,因此并没有折辱夏侯昇,而是将其送回,劝说邵播。
棣州在黄河北岸,淄青齐登莱都在黄河南岸,不是天然的淄青属州,事实上幽州、成德、沧景都曾领过棣州,当地军民对青州并没有绝对的归属感。
魏博秋有这种意识,已经可以当大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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