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筠跷着腿，还在一颗颗地吃蜜饯。</p>
铁慈的手指微微收紧。</p>
何姑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定在了这面墙壁前。</p>
半晌，铁慈忽然长舒一口气。</p>
手指松开，转头，无声对何姑道：“走。”</p>
何姑听话地转身，铁慈忽然听见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您可回来了……一切都好……您受苦了……这回回来是要调……”</p>
“……收到了一些消息……要赶紧和父亲……”</p>
天耳听有个坏处，就是听什么声音，都像隔着巨鼓，声音闷闷的失真。</p>
铁慈停住了脚步。</p>
隔着墙壁，游筠忽然放下了腿，推开了蜜饯，正襟危坐。</p>
门帘掀开，有人要进门来。</p>
铁慈凝足目力要看。</p>
游筠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猛地站起身，转身，变成了面对铁慈。</p>
他的手在墙上拂过，似乎要打开这面墙的机关。</p>
铁慈眼角瞥到这面墙内，似乎也有一处小小的柜子大的暗室，想来游氏父子在这暗道内藏了些东西。</p>
但此时不是研究这暗柜的时候，万一游筠真的是来开这密道呢？</p>
那就得立即走，不然就撞个正着。</p>
但是铁慈又想见见那个即将掀开门帘的人。</p>
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游卫南，和游筠来讨论后续应付她的计划。</p>
她正两难，忽然外头门口，有人大步迎上，高声道：“公子您等等下官，下官有要事禀报！”</p>
那人声音喊得很高，以至于铁慈不用天耳通都能听见，赫然是施典仪。</p>
铁慈一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做。</p>
施典仪知道她混进了王府，虽然不确定她在哪里，但是推测她有可能行刺，那么就应该潜伏在游氏父子所在之处，他赶来一看查看情况，二来想万一出事帮一把手，三来把游卫南叫住，避免父子同在，给铁慈增加行刺的难度。</p>
心思很是细密。</p>
可惜他还是猜错了，铁慈没打算现在行刺游氏父子。</p>
时候还未到。</p>
先别说眼前的机会，很可能就是陷阱。毕竟游卫瑆传言在府中，其实却被转移走，那么这个传言的目的，不过是围城打援，想要诱她派人来救人，墙面上的画很可能是故意留下来的，也不过是诱使人踏入陷阱罢了。</p>
就算现在得手，游氏父子声威不减，女世子姐弟平庸无能，杀了一个游筠，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游筠，一样控制不了这燕南。</p>
收一地疆土容易，收一地民心难。</p>
她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永无后患。</p>
只是他这么一着，倒让铁慈看不到想看的人了。</p>
屋外即将进门的人停住了脚步。</p>
游筠也侧身看去，但手指还是在墙上弹过。</p>
眼前出现一线微光。</p>
门开了。</p>
何姑骇然瞪大眼睛。</p>
门已经开了，现在再回头来不及了！</p>
她猛地扑上前，挡在铁慈面前，反手把她一推。</p>
快走！</p>
逃出去去救大少爷！</p>
下一瞬她身子忽然一飘，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住，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光影缭乱，黑白交替之间，眼前一亮一暗，再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晚晴园的正房内。</p>
而身后，铁慈正轻轻合上密室的门，连墙上的浮灰都扫匀了。</p>
何姑：“……”</p>
铁慈回身，正看见何姑痴痴地盯着她，眼神怪异，不由失笑，“怎么了？”</p>
何姑喃喃道：“大少爷说对了……”</p>
“嗯？”</p>
“您是神仙，是他一直等待来救他的神仙，”何姑眼底浮现泪花，“他一直等着的骑着白云的神仙，来了啊。”</p>
铁慈望定了她，微微一笑，“是啊。”</p>
……</p>
一刻钟后，铁慈出现在近芳阁旁边一间屋子的屋顶上。看着灯火通明的近芳阁。</p>
这院子和晚晴园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华丽宽敞，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往仆佣不绝。</p>
要说不和谐的，就是护卫太多了。几进院落里巡逻不断。</p>
大户人家护卫是不进内院的，这里显然顾不得规矩了。</p>
而且就连屋顶檐角都垂了灯，显然是不让人有机会上屋顶。</p>
院子门外，何姑端着托盘，扣响门环。</p>
有人来应门，何姑道是来给大小姐送夜宵的。</p>
应门的人诧异地道：“今日怎么轮到你？陆婆子呢？”</p>
“陆婆子闹了肚子……”</p>
应门的侍女便接了托盘，仔细查看一番后，便打发何姑走，何姑也便走了。</p>
侍女端着酸梅汤送入第三进的正房内，推开门，满目艳丽的红，坐在妆台前的华服女子，头也不回。</p>
侍女也不多说，只道：“大小姐，夜宵来了。”便将托盘交给守在房内的侍女。</p>
这个院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区域，一进院子里伺候的人，绝不允许进入三进院子，三进院子里管递送的，决不能进大小姐卧房。</p>
侍女将冰糖豆腐脑端过去，游卫瑄看也不看，道：“没胃口，端下去吧。”</p>
侍女也不劝说，闻言就要端下去，游卫瑄忽然道：“酸梅汤？”</p>
“是。”侍女笑道，“厨房好一阵子没做过酸梅汤了。”</p>
游卫瑄目光一动，道：“正有点燥热，想一口汤喝，留下吧。”</p>
侍女便放下托盘，要伺候游卫瑄喝汤，游卫瑄冷冷道：“我自己来，我怕你故意烫我。”</p>
侍女不接她的挑衅，柔声道：“奴婢不敢。”退到一边，却紧紧盯着她。</p>
游卫瑄端起青瓷碗，慢慢喝完了酸梅汤，可是一直喝到碗底，也没看见什么东西。</p>
手指在碗底部摸过，触手光润，没有字。</p>
目光掠过托盘，托盘上就是盖碗，一览无余。</p>
她想翻开盖碗看看，忽然想起盖碗是侍女翻开放下的，真有什么早被发现了。</p>
游卫瑄心中焦躁，想着是不是就是一个巧合，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p>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青瓷碗上，皱眉道：“怎么是青瓷？”</p>
王府各人用具都有等级，她无论如何还是女世子，用具惯来都是甜白瓷或者天窑青花，怎么忽然用了这次一等的青瓷？</p>
侍女怔了怔，解释道：“这……最近操办您的大婚事宜，典仪大人想必非常忙碌，有所疏忽……”</p>
游卫瑄目光一凝。</p>
典仪。</p>
是这意思吗？</p>
她重重将碗往桌上一墩，厉声道：“这是疏忽吗？这是蔑视！我人还没走茶就凉了是吗？让施阅明亲自过来给我解释！”</p>
侍女垂头应是。</p>
上头有交代，大小姐成婚在即，心急气躁难免，尽量顺着她就好了。</p>
大家都心里明白大小姐为什么气躁，也明白为什么现在必须哄着，左右把人安安稳稳嫁出去就完了。</p>
侍女便出门去命护卫去传施典仪。不多时施典仪急匆匆地赶来，下巴上的痦子一抖一抖地更剧烈了。</p>
他穿过近芳阁旁边的院子时，铁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青衣小帽，跟在他身后。</p>
两人在院门前扣门，因为典仪需要经常向大小姐汇报婚礼的仪程和准备情况，门上的人都很熟悉施典仪，看他半夜过来也不奇怪，还露出了同情的神色。</p>
毕竟大小姐心情不好，施典仪被迁怒最多。</p>
也因此，他带着小厮众人也没多问，毕竟如果大小姐砸东西，总要有人在前头挡着。</p>
施典仪带着铁慈进了三进院子，还没靠近就听见游卫瑄的冷冷骂声，侍女满头汗地出来，迫不及待地将两人带了进去。</p>
施典仪进门，门关上，游卫瑄并没有先看施典仪，目光掠过两个紧紧站在她身边的侍女。</p>
这两人可不仅仅是侍女，其实更是武功高强的女护卫，人也十分警惕。</p>
游卫瑄自己那三两下功夫，实在没把握一次性搞定她们两个，而施典仪和他的小厮，因为规矩又只能站得离她们远远的。</p>
游卫瑄还在焦灼地想法子，就见施典仪身后的小厮抬了抬手，两个侍女便软在了妆台边。</p>
一只黄黑相间的青蛙从两女脖子后跳出来，细长的舌头在两人脖子上缠绵地箍了一圈。</p>
“老虎，过来。”</p>
青蛙却没有立即过来，将碗里酸梅汤先舔干净了，细舌头又满意地哧溜一圈。</p>
铁慈也没管它，她进城前阿扣说让她带老虎去见见世面，铁慈明白她这是借出法宝，也便笑纳了。</p>
本有点担心老虎会乱叫坏事，事实证明宠随主人，老虎也不是一只多话的青蛙。</p>
游卫瑄舒了一口气，凝神细看铁慈，霍然起身：“殿下，您果然亲自来了！”</p>
施典仪下巴上的痦子又一阵紧张地乱抖，侧身站到门口把风，不敢抬头。</p>
铁慈看看游卫瑄，她生得娇小俏媚，最近瘦了许多，便显出几分清丽来，此刻看着她目光盈盈，满是感激。</p>
只是那感激里还藏着几许忐忑和试探。</p>
铁慈算是了解游卫瑄，谨慎，实际，遇事多思，她一定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欣喜，但也会立即想到她太女身份和她的来意。</p>
对她来说，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看她怎么衡量罢了。</p>
铁慈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言简意赅地道：“我去过晚晴园，阿瑆被转移走，我会找到他。至于你这里，你安心待嫁，和平常一样，不要让游筠父子看出问题。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打倒他们的机会。”</p>
游卫瑄眼底爆出喜色。</p>
她也知道游氏父子在燕南很有人望，而她是女子，弟弟心智不全，她们姐弟不是单单夺权就可以坐稳王位的。</p>
听太女意思，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何扳倒游氏父子并让自己姐弟扭转人心。</p>
游卫瑄想到这半年来听说的太女的事迹，心中喜悦犹甚。</p>
“……所以我需要燕南王府的兵符。”</p>
游卫瑄脸上失去了血色。</p>
“殿下……王军、五城兵马司、昆州大营……这些现在都在游氏父子手里。”</p>
“各卫所和巡检司呢？”</p>
“都已经投靠了游氏父子，毕竟游筠是燕南都司，本就掌握全境兵权。”</p>
“不，你手里一定还有别的力量。”铁慈平静地看着她，“否则游氏父子得宗老和百姓支持，根本没必要留你姐弟到现在。”</p>
游卫瑄沉默了。</p>
铁慈也不催她。</p>
做抉择总是很难的。</p>
交出军权，意味着交出了最后掌权的机会，如果最终游氏姐弟获救，燕南也再无可能回到她们手中。</p>
但她不是慈善家。救了游氏姐弟再让她们获得实权，那么她来燕南做什么来了？旅游吗？</p>
她也不是真正冷酷的君主，在自由生命和权位之间，她给了游卫瑄选择机会。</p>
更漏一声声响，护卫们巡查和说话的声音就在一门之隔，施典仪站在那里微微发抖。</p>
游卫瑄还在沉默，下垂的眼尾扫出淡淡的嫣红。</p>
铁慈有些出神，心想若是游卫瑆在这，他一定是不懂的，也一定是听都不要听，“我要跟十八哥哥”。</p>
她淡淡提醒游卫瑄，“卫瑄，你是暴怒宣施典仪进来的。”</p>
游卫瑄顿时明白，站起身，大声道：“施阅明！谁允许你这么怠慢我的？我这还没出王府，就连甜白瓷都不配用了吗！”</p>
施典仪立即颤声道：“大小姐，大小姐，是下官失察，这就回去责罚主事们！”</p>
门外原本要走进查看的人脚步一顿，又走远了。</p>
铁慈又道：“卫瑄，我们不能呆太久，你这两个侍女是练家子，如果睡着太久，她们自己会察觉。”</p>
游卫瑄飞快地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不瞒殿下，父王临终前，给了我一件信物。他说，如果我有一日山穷水尽，小命难保，便带着这信物，去寻三大宣慰司……”</p>
铁慈挑眉。</p>
燕南三大宣慰司实力强盛，各自掌控一族一地，据说和燕南王府关系一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原来竟然是幌子。</p>
燕南王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还留着这么一手。难怪明明和三大宣慰司关系平常，却一直能稳稳掌握燕南。</p>
这件事，想必游氏父子都不知晓，但他们应该是心中怀疑，所以一直留着游氏姐弟，想看看会有什么后续。</p>
如今她来到燕南，如果不是她选择先来见游氏姐弟，游氏父子掌握燕南全境军队，再有三大宣慰司相助，她就算护卫到齐，拿下游氏父子，也出不了昆州。</p>
游卫瑄苦涩地道：“他们时时来瞧我，试探我，逼迫我，我这里里外外也被他们搜遍了，我感觉他们已经失去耐心了，下一步大概就要拿阿瑆来逼迫我了……”她忽然抬起头，急切地道，“阿瑆！殿下，只要您能救得下阿瑆……”</p>
门外忽然传来一人爽朗大笑声：“我的乖侄女儿，这是在做什么呢？！”</p>sxbiquge/read/7/73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