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娃子,钟意一个女娃子,如此而已,挺简单的一件事,搞得那么腥风血雨的,那么多国事朝务等着你们去办,你们一群老货却跟两个小娃子过不去,明显倚老卖老欺负人么,就算不成全这俩娃子,用得着喊打喊杀吗?俺老程可真是看不过眼了。”
程咬金的话令殿内画风突变。
文官们沉寂了许久,因为这番不讲道理的话太没道理了,以至于大家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道理去反驳它。
沉寂一会儿后,孔颖达终于站了出来,指着程咬金道:“一派胡言!纲理伦常,为臣之道,岂是简单一句‘钟意’便可揭过?你以为李素之罪仅只是与公主的私情么?分明是欺君,为臣之大忌也,既为朝臣,老夫等便不能拿他当年轻娃子看待,而是与我等一样的同殿同僚,李素犯下如此罪过,我等群起而伐之,亦是朝臣之义,怎说得上‘倚老卖老’?”
程咬金脸色愈发难看,道理这东西呢,平日里他是懒得讲的,一向用拳头说话,今日好不容易有了雅兴跟人讲道理,结果被这位孔子嫡系后代噎个半死,程咬金不高兴了,不高兴的时候便不想讲道理了。
“孔老匹夫,你少跟俺说这些屁话,俺听不懂!俺只看见一群为老不尊的家伙欺负两个娃子,老程就是看不过眼,你能拿我怎样?一个小娃子,而且是一个对社稷立下无数大功的娃子,为了一点儿女情长的屁事就要杀了他,尔等弑杀功臣的借口都这么烂,当官当傻了么?”
孔颖达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程咬金颤巍巍地道:“程知节,这里是朝堂,说道理的地方,满殿朝臣仅你一人胡搅蛮缠,不觉得失仪吗?”
话音刚落,殿内同时传来几声嘿嘿冷笑,牛进达,李绩,侯君集等人一同站了出来。
李绩不咸不淡瞥了孔颖达一眼,道:“若程知节是胡搅蛮缠,那么,便再算老夫一个如何?小娃子犯点糊涂而已,众位何苦如此相逼?若没有他,去年关中天花之疫不知死多少人,今年唐军与吐蕃的松州之战,胜负亦未可知,十多岁的娃子,对家国社稷立下如此功劳,令我大唐将士扬眉吐气,这等百年难得一遇,应大唐国运而生的英才,为一点儿女私情的小事妄言杀之,老夫想问问,这到底是维护纲常,还是自毁长城?孔祭酒,若然真杀了他,你自问对得起社稷吗?”
一群武将自发站出来为李素开解,大唐的文武壁垒从未如今日这般尖锐对立过。
以孔颖达为首的一众文官沉默片刻,接着又七嘴八舌跟武将们吵了起来,太极殿内一片喧嚣嘈杂,乱成了一团。
李世民皱眉,刚才被文官们绕了进去,差点真下旨杀了李素,不论从皇帝的立场还是一个父亲的立场,李素与东阳的私情都成功勾起了李世民的杀机,光棍眼里不容沙子,岳父眼里不容女婿,千古亦然的道理。
幸好程咬金等一干武将站了出来,李世民终于恢复了冷静。
是啊,李素杀不得,杀之只泄了一时之气,对大唐的社稷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作为一个成熟的圣明的君主,不符合社稷利益的事情是决计不能做的。
眼见大殿内吵成一团,李世民挥了挥袖。
“众卿肃静!”
一声断喝,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李世民顿了片刻,叹道:“李素与东阳公主的私情,此乃天家家事,不劳卿等费心,况且朕已查明,二人发乎情而止乎礼,不曾做过令天家蒙羞之事,此事便作罢了……”
这句话是最终裁断,见李世民如此态度,孔颖达等一众文官自然不便再争,于是纷纷闭嘴了。
李世民的目光在朝臣里巡梭一阵,最后落在不发一语的高士廉身上,李世民露出一丝愧疚之色,淡淡地道:“散朝后,申国公随朕进甘露殿,朕有事相议。”
众臣露出恍然之色,陛下这是要安抚高家啊。
这件事里最难受的,恐怕还是高家。
说得粗俗一点,高家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活生生戴了一顶绿帽子啊,作为长孙娘舅,作为大唐新兴的世家门阀,高家怎能受此折辱?然而圣旨已下,东阳公主不日便要尚许高家长子,这番折辱便不得不受下了。
满朝上下叫嚣着要诛杀李素的,严格说来都是一群凑热闹的人,真正想把李素剁成一千块喂狗的,只有高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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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了,申国公高士廉满腹委屈进了甘露殿,摆好姿势迎接李世民的安抚。
程咬金等一干武将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往宫外走去。
李素的命保住了,这便够了,至于他与东阳公主的儿女情意,这便不是武将们能插手的,天家的家事插手太过,终究会犯了忌讳,所以对李素和东阳,武将们连祝福都欠奉,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无数滚的老杀才,在他们眼里,年轻人失恋算个屁事,赶紧振作起来人模狗样地好好活着吧。
…………
李素活得不好,至少这两天活得不好。
盛怒之下的李世民将他软禁在安仁殿里,殿外布满了禁宫武士,每日两餐由宦官端进来,连恭所的便桶都有宦官去倒,但绝不准李素踏出殿门一步,自与李世民当殿顶撞那天起,李素便彻底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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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与外界联系,无法得知外界的一切消息,如同关了禁闭一般与世隔绝。
李素陷入了焦燥,他能猜到李世民接下来的举动,既然把他关起来,说明李世民绝不会同意他和东阳的亲事,暗中与东阳的私情触到了李世民的逆鳞,被欺瞒的感觉很不好受,更何况是横扫天下的天可汗陛下被欺瞒。
从心急如焚,到心若死灰,短短一天,李素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苦难人生。
苦的是东阳,难的是他。
怀里那两张当成筹码的图纸终究没敢拿出来。
直到李世民勃然大怒的那一刻,李素终于顿悟了。
图纸不可能成为筹码,反而是加颈的钢刀。
立再多的功劳,在李世民的眼里亦不过是个寻常的功臣,李世民需要的不是功臣,而是世家门阀,只有拉拢越来越多的门阀,他的统治才能巩固。他的女儿全都是为了与门阀联姻而准备的,依稀能看到每位大唐公主的头上标记着价钱和年月,某年某月,嫁给某个门阀之子,这个女儿能换来多少增加的统治值……
像栽下的果树,耗费心力将它栽种,某年某月,树上的果子熟了,把它摘下来,卖给别人。
无情的帝王家,宫宇再大,仍冷得痛彻入骨。
牵挂着东阳的命运,温文的李素在安仁殿内发飙了,关进殿内的当天便砸坏了殿门,踏出大殿的第一步刚落地,金吾卫将士的无数柄横刀便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宦官的脾气很好,马上召来工匠将殿门修好,然后恭敬退下。
李素再砸,工匠再修,周而复始,李素终于绝望。
他逃不出这座牢笼,亦逃不过这仿佛命中注定的因果。
所以李素只能被关在殿内,透过窗棂仰望着外面的阳光和每一缕自由肆意的风。
焦急和狂燥中,安仁殿迎来了一位访客。
第二天午时,一个大胖子出现在安仁殿外,一脸憨笑地看着李素,透过被李素砸得千疮百孔的殿门,胖子脸上的每一堆肥肉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李素苦笑,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看自己的居然是魏王。
“魏王殿下,此时此刻,委实不是你我见面的好时机。”李素摇头叹道。
李泰的大脸被肥肉堆挤出一道道褶子,明明长得像猪,笑起来却像一只占足了便宜的小狐狸。
“安仁殿是禁宫深处,除了我,没人能来,也没人愿意来看你,你如今的处境已倒挂在悬崖边,动一动小指你就彻底掉下去了。”
“所以魏王殿下是来动动小指的么?”
李泰眯着眼笑道:“非也,我对落井下石这种事素无兴趣,只是泰常好学,对世间万物万事皆有寻根问底之心,今日泰心中有一疑惑,特意过来请教李县子。”
“你特意进宫看我,为的只不过是问一个问题?”
李泰笑道:“求知之心,何忍苛责?每得到一个答案,我便多了一分认知,对世事人情亦多了一分把握,问问又何妨?”
李素平静地看着他:“我知无不言,只不过你问我之前,我想先知道外面的事,东阳如今怎样了?”
“皇九妹被父皇禁足,并下旨尚婚申国公长子高履行,十日内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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