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回后室,梁峰喝完绿竹奉上的茶汤,轻轻舒了口气。今天的操练效果相当不错,也多亏了那两个蠢货,竟然想在眼皮子底下偷懒,收拾起来真是毫不费力。奕延的表现同样可圈可点,不但考虑到了路线设定,而且眼毒手狠,毫不留情。这才是他最需要的教官品质。
正因为这种接近现代化部队的特殊操练方式,梁峰并不怕有人捣乱。只要坚持上几天,那些顽劣的、懒惰的、胆小的,自然会被淘汰出队伍。剩下的,就是他想要的兵种了。也不知这次能不能留下四个伍的种子?
“郎君,阿良求见。”绿竹上前禀报道。
有什么消息了?梁峰道:“招他进来。”
进门后,阿良立刻禀报道:“郎主,昨日田宾客约了织坊的吴匠头和陶坊的江匠头,在他房内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似乎还喝了酒。”
梁峰淡淡一笑:“吴、江二人为人如何?”
阿良犹豫了一下,答道:“吴匠头有些好色,织坊不少织娘都跟他牵扯不清。江匠头人还可以,就是有些奸猾。”
毕竟是同一个田庄出来的,阿良的回答应该选择了略显保守的说法。对这答案,梁峰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这下可让阿良分不出轻重了,郎主这是想如何处理呢?思索了下,他斗胆问道:“郎主要招他们过来问话吗?”
“不必,先看看吧。”梁峰确实没有立刻清算的想法,现在他手上根本没人,如果因为田裳先把四坊搅得天翻地覆,反而得不偿失。不如先看看这群人的打算。
这话说的有些深藏不露,阿良头上也见了汗。他总觉得从潞城回来后,郎主就变得厉害的许多。也是,人家祖上可是九卿之一的大官,若真耍起心思,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怎么可能应付的了?
发现阿良神色紧张,梁峰笑笑:“这次差事你做的不错。把库房里的东西清点好之后,你要留意一下田庄的动向,尤其是关注旱情对庄户的影响,回来仔细报给我听。”
这是信任他,要委以重任啊。阿良的心神立刻定了下来,大声道:“小的一定好好去做。”
“善。你且去吧。”
挥退了阿良,梁峰觉得心中那股烦闷又起来了,似乎有一股火憋在心口,让他坐立不安。明明事情进展的挺顺利啊?迟疑了片刻,他开口道:“绿竹,扶我去书房。”
找些事干总归会好点,这个壳子的原主似乎只学过些经史类的东西,脑袋里除了乱七八糟的诗篇,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资料,还是要恶补些东西才行。
书房也在主院内,位于向阳一侧,分里外两间。外间可以待客办公,内间则是满满三墙的藏书。在这个竹简尚未彻底消失的年代,书也是代表身家的一种象征,莫说收藏,就算想要抄录几本,也麻烦的要命。因此但凡士族,都要有自己的书库,书籍越多,就越证明其底蕴深厚。梁家既然能出一个大司农,在这上面还是保持了诗书传家的根本。
走进书房后,梁峰四下打量一番,这里似乎天天有人打扫,桌面整洁,书架上灰尘也不算多,可见主人对书籍还是相当呵护的。梁峰吩咐绿竹去磨墨铺纸,自己则在书架前晃了一圈。
梁家的书多,但是最多的还是各类经史。儒家经典就不用说了,“注”、“疏”的版本也数不胜数,早年的简牍都已经磨的明晃晃,还有纸抄的新书放在旁边。旁边《老子》、《庄子》和几卷明显是讲述道家丹药的竹简也经常翻阅,清楚明白的展现了梁家前几任家主的阅读倾向。
这些东西,梁峰自然毫无兴趣。绕过当中的书架,靠边的则是一些历史类的书籍,几卷《太史公书》,大略翻翻看起来像是《史记》,还有几卷游记或是生物学类的异物志。《九章算术》也有,早就落满了灰尘。一直走到角落,梁峰才发现了一卷《太公兵法》。
这可是兵书了啊!没想到梁家竟然还有兵书?梁峰有些喜出望外,赶紧又在同一层翻找了一遍,《六韬》、《三略》、《司马法》都有,《孙子兵法》还是疏注版的。看看竹简的编线,这恐怕是很多年前的旧物了,应该是梁氏的家祖梁习传下来的。那毕竟是个当过二十年刺史的牛人,藏些兵书也不出奇。
虽然不如《纪效新书》来的实用,但是兵书这种东西,还是多多益善。梁峰又提起精神,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几架不怎么翻阅的书简,从中找出了两卷关于农学的书籍,回头也要一一看过才行。
也是手头实在没人可用,否则他一个从事刑侦的,何必看这些东西?
心底暗自苦笑,梁峰走回书案前,除了《金刚经》以外,其他能记住的东西也要写出来,省得以后忘个干净。正思索着有什么东西值得记录,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绿竹走了进来:“郎君,小郎君来请安了。”
自从昨天那档子事后,梁峰就让梁荣改成八|九点问安了,小孩子就该多睡会儿,醒了吃个饭,消消食,再来应付这种虚礼。
“父亲!”今天梁荣精神多了,依旧那么故作沉稳,只是步速略快,都快赶上小跑了。
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梁峰笑道:“荣儿吃过饭了吗?”
“孩儿吃过了,还练了三张大字!”梁荣赶忙答道。
“真乖。这边坐,给为父说说,你的学业如何了?”跟孩子谈学习,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梁峰随口问道。
梁荣果真来了精神:“孩儿刚刚背熟了《孝经》!”
看着梁荣闪烁着“考我考我”的期待眼睛,梁峰吞了口唾液。就前任残留的那些记忆,他勉强还能记得些经书内容,但是《孝经》实在读的太早,根本就没个囫囵印象,如何考校别人?而且四岁背完《孝经》,这学业进度是快还是慢?完全没有概念啊!
堆出些温文笑意,梁峰颔首道:“不错,开始学《九章》了吗?”
梁荣小脸立刻有点垮:“还没学到诗……”
等等,《九章》跟诗有什么关系?
似乎看出了父子间一瞬的尴尬,跪在梁荣身后的朝雨轻声道梁荣道:“小郎君,郎主说的并非《楚辞章句》,而是《九章算术》。”
《九章》一般是指《楚辞章句》中屈原所著的九篇作品,根本就不是蒙学教材。相反,《九章算术》则是幼童启蒙的经典著作之一。《礼记·内则》里说,六岁,教以数目与四方之名。因此《九章算术》的第一章“方田”,往往五六岁就开始学习。梁荣如今才四岁,学“方田”尚有些早,但是有此一问,算不得太奇怪。
没想到梁荣的乳母会帮忙解围,梁峰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个双十年华,容貌平平的女子,问道:“梁荣的蒙学是你教的?”
梁丰的妻子早就过世,如今后院也没其他女眷,梁荣启蒙教育的选择范围自然有限。
“正是奴婢。”朝雨欠了欠身,柔声道。
“你学过《九章算术》?”
“略知一二。”朝雨答的谨慎,但是面上并无慌乱或是自满的情绪,教养相当不错。
梁峰也没多问,随手拿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算算这卷,看数目可对?”
弄不清楚郎主的意思,朝雨双手接过了竹简,打开一看便觉有些诧异,这居然是庄上的账簿。不敢怠慢,她飞快扫过一行行数字,嘴唇轻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最后一行。闭目想了片刻,朝雨睁开双眼:“启禀郎主,此卷数目并无差错,但有两处似有更动。”
说着,她伸手在两处数字下轻轻一划。梁峰打眼看去,果真如朝雨所言,上面从“一”改成了“三”。都是小写数字,想要在账上作梗,简单至极。然而一个乳母都能看出不妥,还精通心算,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了。
梁峰不由有些好奇,问道:“你的数算是跟谁学的?”
“启禀郎主,奴婢祖父嗜好数算,因而奴婢才学了些。不过所学不精,《九章算术》只读到‘方程’一篇,‘勾股’并未读透,‘衰分’亦有些懵懂。”朝雨似有些羞赧,低声答道。
梁峰:“……”
他可不记不清楚《九章算术》都有哪九章,但是“方程”、“勾股”、“衰分”还是能听懂的。这差不多是初高中内容了吧,还叫所学不精?
“你祖父可建在?家中还有精善数算之人吗?”梁峰顿时来了兴趣。这时代,知识被少数人垄断,因此依靠的也是家传。没有亲人的言传身教,很难自学成才。一个“嗜好”数学的人,他的子孙懂这方面知识的概率也非常大。
“家祖五年前便以故去。”朝雨也发现了梁峰的意图,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数算一技,两位从伯父也得了真传,只是天资稍欠。除此之外,祖父还有几位亲传弟子,可惜奴婢离家已久,并不清楚这几人近况。”
这分明是一个数学世家了啊,朝雨还要来梁府做乳母,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梁峰立刻燃起了希望,追问道:“不知你那两位从伯父是否任官?能否请他们前来梁府,担任宾客?”
此刻,朝雨哪还看不出,郎主有心想招精通数算之人?她家确实算不得富庶,祖父痴迷数理,不善营生,两位从伯父性格软弱,连带从兄都没什么前途。她进梁府担任乳母,已经是家中数得上的差事了。要知道乳母地位可不算低,如果梁荣继承了梁府,她也能“母凭子贵”。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奴婢。如果能当上宾客,又不一样。之前梁府还有颓败迹象,但是郎主大病之后,突然有了重振门楣的意思,手腕看来也不差。若是能恢复前朝梁公那样的身份地位,怕也是上品门第。来梁府不论是担任宾客,还是教小郎君数算,都比做个平头百姓要强上许多。
想到这里,朝雨面上带出了点笑容:“两位从伯父都未任官,奴婢可去信问问。”
“尽快写信,我差人送去。”一锤定音,梁峰干脆答道。
梁荣在一旁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闹不清话题是如何转到这上面的。梁峰这才想起儿子,伸手抚了抚他头上总角:“荣儿也要学些数算、骑射的本领,君子六艺,不要偏废才好。”
这该死的年代,诗书读的再好恐怕都是白搭。好好锻炼身体,学好兵法、经济之道,才是活命的本钱。
梁荣不知梁峰心中所想,但是父亲和颜悦色,还是让他激动的小身板直颤。又闲聊了两句,梁峰才让朝雨带小家伙下去了。
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梁峰还想再看几册简牍。绿竹已经眼疾手快端上了一个木盘,小声劝道:“郎君,该用些粥点了。”
已经到了饭点吗?然而梁峰实在吃不下东西,胃里就像堵了个秤砣,沉甸甸、冷冰冰的,让人食欲不振。在绿竹殷切期盼下,他勉强喝了小半碗豆粥,就放下了碗箸。
“只用这些?”绿竹的不甘简直溢于言表。
梁峰用绢布擦了擦唇角,问道:“外面杖责完了吗?”
这是转移话题,但是对小丫头相当管用,绿竹恨恨道:“已经拖下去了。这两个刁奴,简直欺人太甚!幸亏奕延眼尖,才没让他们逃过去……”
“以前疏于管教,才让他们忘了形,今后还要好好整顿内院才行。”梁峰淡淡道,“绿竹,取两卷书,带回去慢慢看吧。”
这是要回屋休息了吗?绿竹立刻抱起了梁峰指点的书卷,殷切道:“郎君快些回去吧,躺着看书也轻松些。”
梁峰笑了笑,压抑着胸腹内持续不断的闷痛,一步一挪,缓缓向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