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轮替, 昼夜不停。八百里加急, 入了王城亦不减速,一路烟尘滚滚,直入宫门。
“又有捷报传来吗?”身为中书舍人,谢裒也是最先得知消息的人之一。不过跟旁人不同, 这消息对他而言, 尤多一份欢喜!
他的兄长谢鲲如今官拜幽州刺史。前线的每一场胜仗,都有其运转之功。只待幽州平定,阿兄必然大有作为!
放在两三年前,谁能想到他们陈郡谢氏,也能出一州刺史?这等高官向来都是豪门囊中之物, 若不是兄长改投并州, 何来今日风光?
别说兄长,就连他也进了中书省, 任中书舍人。虽然只有六品阶衔, 但是中书舍人最为清贵, 乃天子近臣。只这一条, 便能看出陛下对谢氏的恩宠。这让谢裒感恩之余, 也暗自警醒。当今天子重才干, 轻玄谈。自己可万万不能放纵,应如兄长一般勤于政事,报答天子知遇之恩!
待到兄长家的尚儿, 和自家奕儿成人时, 谢氏应当也能在新朝, 扎下根基了吧?
一时想着家族,一时惦念捷报,就连谢裒也有些神思不属,坐立难安。可惜他资历尚浅,不能御前承旨。此次战果如何,只能等同为舍人的郭璞回来转述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当郭璞终于回到官衙,莫说是谢裒,其他舍人也一拥而上,围了过去。
“捷报如何?可拿下平州了?!”有人急急问道。
郭璞捻须一笑:“车骑将军已于三日前大破襄平!那崔毖死于流矢,平州归附!”
这话听得众人顿时一阵叫好。这才多长时间,就连定了幽平二州。王师勇悍,无人能挡!
谢裒在兴奋之余,也不由暗忖。乱军之中,尚能擒到幽州都督段务勿尘,怎地到了平州,崔毖就死于流矢了呢?难不成,是因为清河崔氏的缘故?也是,若是崔毖不死,是杀是赦,还真有些麻烦。
那段氏呢?天子又会如何惩处?
正想着,郭璞已经继续说道:“……听闻捷报,陛下龙颜大悦,命车骑将军回京献俘。”
献俘!陛下是想借此,一展国威啊!
曾经肆虐中原,攻破长安的段氏鲜卑,已被彻底击垮。占据雍州的匈奴,还能苟延残喘多长时间?逃到南方的前朝余孽呢?说不定有生之年,能见到河山一统……
称颂之声,已然响起。谢裒兴奋的身体发抖,不住捏着掌心,想要克制面上表情。若是悉心辅佐天子,百年后,自家是否也能在青史上记下一笔呢?
随着圣旨出了禁中,王师大胜,献俘端门的消息,让整个洛阳城都沸腾了起来。这是多少年未曾出现的大典了?而如今,只立国一载,就能得见!大赵的圣天子果真是天命所归!
在急切又兴奋的期盼中,大军姗姗回返。想要一睹亲军兵容,宣阳门内外,挤满了百姓,道路两侧水泄不透,几乎无处落足。壶浆箪食迎王师,谁肯落在人后?
也不管那汹涌人潮,一位妇人下了牛车,在仆役的簇拥下向前走去。被她牵在手中的孩童讶异道:“阿娘,路边人多,为何不留在车上?”
“王师凯旋,自当夹道相迎。”站在道边,那妇人定定望着远处的大军,轻声答道。
铜驼街上,已经能看到军阵。最前方是马队,百来匹乌孙大马昂首踏步,蹄声若鼓。其后是披甲锐士,长槍灿灿,旌旗飒飒。成串的俘虏颈栓白绳,弓腰背负,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那童子才几岁年纪,被骇人军容吓退了半步,又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那些降囚。看了半晌,他突然扯了扯娘亲,问道:“那些都是敌人?怎么跟城外乞儿相差无几?”
是啊,这些段部王孙,哪还有往日威风?就连小小孩童,都看不上眼。
妇人的目光停在了阵中,似是看到了什么,粲然一笑:“面对天子亲军,再怎么强的敌人,也要变作土鸡瓦狗。”
她说的斩钉截铁,笃定无比,就像亲眼所见。
天子亲军这么厉害吗?阿父是不是也隶属亲军呢?那孩童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努力看去。可惜,他的身量不足,看不到母亲所看的方向。
阵列正中,一位大将策马而行。兜鍪狰狞,帅纛蔽日,无人能看清那人长相。然而百战虎贲,驱如鹰犬;千军万马,如臂使指。就算前后皆是猛士,亦无人能挡那人雄姿。
也唯有郎君,能教出这等人物。
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绿竹眼角溢出了泪光。当年在梁府,何曾想到今日景象?出嫁生子,她过很好。然而没有一日,不惦念十载前那段光阴。
“阿娘,我也要入亲军!”身边孩童抓紧了母亲的手,低声叫道。
绿竹笑了,伸手抚了抚儿子发顶:“只要勤练武艺,总有一日能报效天子……”
就像他父亲一般,着盔披甲,以报圣恩。
天子卤薄设于端门,浩浩荡荡,直铺到阊阖门外。鸣钟,鸣金鼓,奏铙歌,天子登御楼,鼓乐大作。
颈上绳索一紧,段务勿尘踉踉跄跄迈出脚步,像一只老羊,被牵在了城下。无需呵斥,他主动跪在了光洁的御道上。身边,跪着的是他的长子段疾陆眷,族子段末柸,还有无数段氏族人。
车骑将军进前一步:“奉旨平定幽州,所获俘囚,谨献阙下,请旨。”
这声音,就像厉鞭,狠狠抽在了段务勿尘背上。辽西郡公的威仪,幽州都督的权势,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他,只能佝偻身躯,尽量缩起肩膀,期盼高高在上的赵国皇帝,能饶他一条狗命。
段部是降了的。虽然他和儿子是阵前被俘,但是辽西段氏里,终归有人开了城门。若是连降臣都杀,等到打匈奴、打晋国时,又有谁敢献城?他们当然不会杀自己,献降不过是彰显天子仁德的仪式罢了。
然而想是这么想,段务勿尘的身体,仍旧抖的厉害。年迈和疲惫,让他脑中嗡嗡作响。端门上遥遥传来的圣旨,也变得时断时续。
隐约中,他听到了王浚的名字。听到了邺城,听到了长安,听到了那些被自己忘在脑后的东西。典礼官高亢的声音中,寒意森森,威慑迫人。
为何要提这些事?不论是打邺城,还是攻长安,分明都是听从司马氏的命令,是遵照王命而为啊!难道你这赵天子,不是曾经的晋臣吗?!段务勿尘的面孔扭曲,汗如雨下,只觉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不算长的诏书读到了尽头。没有赦免,没有圣恩,战俘交由刑部。刑部尚书出列,再次请旨。
御座上,天子开了金口:“侵我城府,屠我百姓,其罪难饶。杀无赦。”
高台之上,一人的声音能传多远?然而最后三字落定时,天子身侧礼官高声重复:“杀无赦!”
御座前后,四名近侍齐声呼喝:“杀无赦!”
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呼喝一层一层叠加,直到端门城头,三百六十羽林亲军大喊出声。
“杀无赦!”
吼声震天,如携风雷!
段务勿尘双腿一软,瘫坐了地上。不,这不可能。段部是降了的,他是降了的……
父亲瘫倒,段疾陆眷却不甘的挣扎起来,想要高喊一番,求个恩典。可惜,身旁人哪会让他放肆?扼住脖颈,堵住口舌,兵士们昂首挺胸,牵起绳索,把这些钦定的死囚拖向刑场。
城楼上,梁峰冷眼看着那些垂死挣扎的身影。他当然要用段部,要在拓跋氏和慕容氏之间,再插一道屏障。但是他要用的,并非段务勿尘一脉。纵掠邺城,洗劫长安,多少无辜性命,死在这些人刀下?总要有人,为躺在易水下的八千女子,讨回公道。
至于杀降。段氏遵奉的,是幽州都督王浚,是东海王司马越。这些人,恰恰是西晋王朝没落和腐朽的代表,是晋国得位不正的明证。遵奉前朝余孽,谋逆作乱,他杀了段部降囚,名正言顺。
而这,也会成为赵国未来的国策。天下未定,还有无数场大战要打。他们面对的敌人中,会有人誓死抵抗,也会有人弃城献降。但是那些残暴戕民的“豪强”,他绝不会用。想要拿百姓作为筹码,用人命来换诏安的,皆是可杀之人!
胸腹中,怒意如冰,冷冷流淌。也不知这些人的脑袋,还能垒起多少座京观……
“陛下,当封赏诸将了。”宣礼官低声进言。
梁峰吸了口气,挥手让仪式继续。加官进爵,增封添邑,这是为国尽忠的将士们,应得的奖赏。还有拓跋部和慕容部,也要厚赐。当被削弱过的段部重新出现在两者之间,他们可不会收敛爪牙了。草原将再次陷入纷乱,两强相争,应当能拖住他们南下牧马的脚步。
这是场大胜不错,但是梁峰心中没无多少喜意。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一一处置。然而紧锁的眉峰,在看到一人的身影时,缓缓舒展开来。
甲胄加身,也未曾影响矫健身姿。那人跪倒阶前,向天子行礼。
端门内外,有数不清的朝臣将官,无数双眼睛。然而梁峰并不在乎。他长身而起,来到那人面前。
“爱卿此战劳苦功高,快快平身。”
白皙的手掌,扶在了冰冷的护腕之上。那人抬头,灰蓝眸中透出由衷欢喜。
梁峰也笑了。君臣相得,不也是佳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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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俘参考的是明清的仪式,不过当时没有午门的说法,还是端门为正南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