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草长莺飞, 正是游园踏青的好时节。洛阳城郊的诸园, 亦是人流如织。除却世家大族的私产外, 还有杏春园、折桂园等官家园林, 专门开放给寒庶子弟,供他们游玩。也算是德政一件。
今日,杏春园中人可不少。在一片茂密的桃李林旁,几位青衫士子围坐席间。
“不论如何, 两日之后便放榜了。邹兄何苦自寻烦恼?事成事败,不妨等开榜再做计较。”一头戴白帢的男子道。
在他对面, 年纪稍长的同伴笑容苦涩:“孙贤弟才高,自然不惧。我却不然。去岁太子大婚,陛下才开恩科。若是此次落榜, 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一旁, 另一个衣衫颇奢, 身材健硕的男子浑不在意:“邹兄这便想岔了。前年平幽州,开了恩科。去岁太子大婚,亦有恩科。等到皇孙诞生,会没有恩科吗?更别说收复雍州,平定江东……我看陛下仁善,总是有机会的!”。
这话说的倒是不差,那姓邹的面色这才缓了缓:“倒是承陆贤弟吉言了……”
“陆兄说的是不差, 然而谁说我等需待下科?”末席那个脸庞圆圆, 面带笑容的年轻人道, “杏春园里登杏榜,岂不妙哉?”
春日制科俗称“杏榜”,几人来杏春园,正是为了讨个口彩。这话别说是邹谦,余者也齐声叫彩。放下心中负累,几人再次玩乐起来。
就在两日前,今岁的恩科刚刚考毕。自大赵开国以来,取才之法,就变了个模样。每年秋日,开一常科。有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等科。此乃国家抡才大典,想要入试,必须是崇文馆、太学,以及各地郡学的生徒。亦有一些才俊,可以通过州郡乡试,入选乡贡。
这常科,只要入榜,就能授官!因此考试极为严格,一登桂榜,便是天子门生。而诸科之中,又以进士科贵不可言。然而不论是生徒还是乡贡,都需要出身和才华。对于大部分寒门子弟,可望而不可即。
不过天子圣明,除了秋日常科,还有春日制科。这制科,就跟原先的并州制科一样,旨在民间拾遗,亦称“恩科”。一般在春日开考,科目繁多,不止经史文赋,亦有医科、武科。参试之人不拘身份,亦不限人数。只要才达,便能一跃龙门!
邹谦几人,正是赶赴这恩科的寒庶子弟。其中邹谦和孙璋,出身庶族,考的是博学和文经科。陆淳是将门子弟,来赴武科。朱约家中则行商贾,亏得之前在冀州修路,赐了流外勋官,才能入试理人科。试想前朝,哪有他们进身的机会?哪怕只是为下品卑官,也是大大的幸事!
因为出身相近,几人倒是志趣相投,结成了伙伴。好不容易都考完了,便一起来杏春园散心,以排解等待放榜的焦虑。
满饮了几杯酒,话题又转回了考试。邹谦道:“说来,今科新增特奏,可是件大事。说不得以后流外官也能入皇榜。”
对于考生,最重要的还是朝廷政策。这个特奏科,乃今年一大创举,专门针对有官身之人。只要有“为官勤奋,堪理政事”的上佳考评,就能参加特奏之试。所考科目,和进士一般无二!对于无法参加常科的寒门而言,这无异是另一道出路。先以恩科进身,再勤于政事,博个上佳考评,只要过了特奏之试,就能迈足世家方能染指的高位!
“这特奏,可比进士还难考取。”朱约倒是看得明白。虽说这是一条出路,但是每个关节,都要耗费异于常人的心力。能当好官就不易了,还要不拉下学业。特奏考试万一失利,本官也荒废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总比蹉跎一生,依附世家要好。”孙璋才华,乃是四人之首。对于这一科,倒也有些想法。往日多得是寒门入世家帷幕,名为客卿,实为奴仆。现在天子施恩特奏,已经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了。
陆淳哈哈一笑:“正是此理!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若非恩科,何来我等出头之日?”
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一举登科日,衣锦归故里。这四句不知何时,在洛阳城中流传开来。虽然文辞平平,但是朗朗上口,意头极佳,让人忍不住传唱。不论是常科还是制科,都比九品官人法,要来的有盼头。男儿在世,靠的可不就是才干胆气吗?
“我亦听闻,朝中有人言及‘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若真如此,十数年后,清浊之别,怕也不复前朝模样。”朱约的消息也不知从何而来,但是这话,让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自魏始,官就分“清浊”。唯有“清要”、“清闲”、“清显”之官,才是阀阅所好。九品选人法更是让“平流进取”、“初仕清途”,成了门望高华专属。旧时东宫属官皆为清选;黄散之职,需人门皆美;还有秘书丞天下清绝。只有亲近天子,执掌文翰,闲而清雅的官职,才是上选。
这些“清官”,全依门第排等,寒门如何染指?故而高官要位,也就落入士族手中。
然而大赵一朝,跟前朝极不相同。三省六部的出现,让“实政”成了为官要务。如今再加上“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样的规矩,就算高门占了秘书郎、著作郎,加散官衔,又有何用处?不入六部,不登中枢,不过是天子弄臣罢了!
而历州县,就要下去为县令、刺史,要亲民理政,铨选考绩。整日埋首庶务,又有多少清谈名士能够忍受?因而此令一出,九品选人法就要形同虚置。就算中|正定品,天子赐官,也不过是摆出来好看的花架子。若是不想失权势,这“清浊”官品,恐怕还真会为之一变。
“若如此更佳!只要勤政爱民,我等也不输累世公卿之辈!”孙璋高高举起了杯爵,“为圣天子寿!”
这声音发自内心,清若凤鸣。诸人立刻举起了酒杯,齐呼圣君,满饮佳酿。
不知多少恩科考生,在感念明君。而大赵天子,此刻正站在一座怪楼前。
“这钟真是……别出心裁。”看着将近两丈的高耸楼阁,梁峰半晌才挤出一句。
在登基后不久,他就命工部在太极殿外修一座钟楼。宫中虽有日晷铜漏,但是终归样式老旧。若是能换成新式钟楼,肯定大有不同。他记得宋代就有一个水力推动的计时装置,还兼具天文台功效。虽然时代隔得有些远,但是若是不设浑天仪,只单纯计时,技术难度说不定可以攻克。
而把这种半水力半机械的钟楼放在太极殿这样的正殿外,气势非凡就不提了,对于科学发展也是有帮助的。且不说会不会发现太阳时和钟表的偏差,进一步推测出地球轨道。对于激励百官,也是大有好处。
要知道,中国古代的科学家,十有八|九是出在官僚群体的。历史上多得是通医术,知天文,善水利,发明创作一把抓的全才。引起这些潜在爱好者的好奇心,对于科技发展可是大有好处。而那些根本不在乎钟表构造的官员,多少也要有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心思吧?上级喜欢,就大搞特搞,才有富有中国特色的官僚主义。
因此建一座钟楼,花费虽然不会少,但是利在千秋。
结果比想象的还好。只花费了三年时间,钟楼就提前完工,谁料样式跟梁峰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并非后世塔形的瘦长模样,这钟楼,真的是一座“楼”。顶层按照他说的,设了竖晷,有指针和十二时辰的刻度。但下面,却是端端正正,共分五层。每一层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门,据说到了整点,就会有木人鸣钲击鼓。
听到天子“夸赞”,工部尚书祖台之踏前一步:“启禀陛下,此楼五分,乃合天象。一层为正衙,设三门。辰初摇铃,辰中叩钟。每过一刻,还有木人在中门击鼓。二层报初正,每到时辰,便有木人举牌而出。三层报时刻,四层打五更,最末一层,乃是夜间报筹。五者轮替,昼夜不休。”
我说怎么是五层,原来是分了文字和声音两种报时法。这可比蹦出只鸟,“布谷”几声要精细多了。
梁峰不由颔首,看了一眼表盘:“可是要到午正了?”
请天子参观新钟楼,自然要选择接近整点的时刻。果不其然,梁峰的话音刚落,就见指针落在了12点位置。只听“当当”两声,第一层右边的木门里,一个紫袍木偶叩响了铜钟。于此同时,二层的紫袍木偶也举牌而出,牌上正写着“午正”。两者动作一致,憨态可掬,着人让人喜爱。
“善!”梁峰赞道,“有了此物,众卿当能依时作息。”
其实没有这大钟,在皇宫里上下班的公务员,也没人敢迟到。不过天子下令,总是要有点深意嘛。这钟,可不就是为了督促百官勤政守时?
顿时,身边人尽数称颂天子圣明。祖台之赶忙道:“还请陛下赐名。”
梁峰想了想:“就叫开明台吧。开明之象,在勤在实。”
这名字起的俗套,但是金口玉言,谁敢不赞?没理会汹涌如潮的马屁,梁峰转过头来,对一旁的刘俭道:“也可在钦天监修一座天文台,重置浑仪。”
有了千里镜,下一步就是天文望远镜了。虽然不知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攻克难关,根基总要先砮实。
刘俭立刻躬身:“谢陛下恩典。近日钦天监重改历法,明岁历日可提前两月定下!”
“哦?”梁峰一抬眉,“如此甚好。此次历书,朕要刊印天下。让百姓皆知四时节气!”
既然有了雕版印刷,又有配套的测算人员,卖皇历上自然也要赚上一笔。不过赚钱还是小事,这无疑也是宣布王朝正统的方式之一。试想若是雍州和江东也用上了大赵的历书,谁还敢说他不是天命所归?
又把目光转回了钟楼,梁峰满意的点了点头。制科不日就要张榜,这东西应当能让入宫觐见的新科士子们,大开眼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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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少说的仪器是宋代苏颂监制的水运仪象台,钟楼描绘也参照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