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加福每每得意时,就是萧镇失意时。乖宝舅母有这烙印,寻思着明儿自己的点心是不是还要分出来,就把萧镇看几眼。
这一看,不得了,萧镇的小白脸儿转为乌青,眼睛里似噙有泪光。
“镇哥,你怎么了?”安书兰问着,把照料孩子们为主的陈留郡王妃惊动。
这位姑外祖母一看,也诧异:“镇哥,吃坏东西了吗?”明知道摆到孩子们面前的东西都看了又看,两边桌子上坐的又是各人奶妈,方便照看他们吃得适度,郡王妃还是用心地把萧镇面前的吃食再查一回。
正查着,萧镇自己暴露原因。
“哇!”
过了年八周岁的他大哭一声。
太上皇和瑞庆长公主也就看过来,都有不解:“这是怎么了?”再一想,黑加福在上风头上,镇哥不痛快了情有可原。
对黑加福道:“给弟弟当会儿大帅吧,看你把他弄哭了。”
“不是这个,哇哇……”已让陈留郡王妃搂在怀里安抚的萧镇哭道:“爹爹不疼我,明明看到我,为什么,”抽泣一大声:“为什么却让大姐当大姐?我是长子啊。”
黑加福的胡说话,去娘娘庙的那几句,萧镇信以为真。
这个也不能怪镇哥,本朝哄孩子都是这般说法。小人儿从哪里来的?娘娘庙里抱来的,送子观音送来的。
大人们都知道不是啊,太上皇哈哈地乐了,瑞庆长公主也乐。前来办差的官员们奉承也好,觉得真可乐也好,上演着哄堂大笑。
萧镇委屈的直撇嘴儿,认为这不可笑。哭声敌不过笑声时,更是泪珠滚滚,很快洗了把脸。
黑加福很为难,让她卸任,这多难啊。可大弟在哭,大弟轻易不爱哭,把她吓上一回。
轻碰萧镇,黑加福难得的做个让步:“别哭了,今天晚上给你当大帅,行不行?”
“嗯。”萧镇委屈中没有反驳的心,答应着。
这一声,让萧银确认无误,原来真的为了争大帅大哥才掉泪。萧银没有哄大哥,而是小有鄙视,神气地道:“男孩子不哭!”
梁山王府家传的中气足,屋子也不太大,这一声传遍角落,刚止住的笑声火上浇油般的,又起了来。
银哥的话有什么可笑吗?不太可笑。不过刚好说在这热闹的晚上,他的双胞兄姐又刚闹过,所以笑声重起,比刚才还要高。
萧银也当成对他的捧场,小胸膛挺着嘀咕:“大姐当大帅,我就不哭。大哥以后是大元帅,我就不哭。”
提醒萧镇想起来,对呀,以后他是真正的大帅,眼前这个,还是给大姐当去吧。
袁征袁律沈晖在他面前慰问,安书兰殷勤的出让直到后天的点心,萧镇很快忘记他哭的缘由,让陈留郡王妃擦干净泪水,坐回去吃年夜饭。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接下来的喧闹,第二个站起来的人是小十,辅老国公的小儿子龙怀恩。
依次敬了太上皇、镇南王夫妻和长姐郡王妃的酒,又敬,是在这里过年的官员。最后一杯酒端在手上,对着柳云若等含笑,一仰脖子,他先喝了。
啧啧嘴,满面春风:“为什么我生得这么好呢?因为我九哥把我接到京里来,才能侍候老太爷走这么一程,跟着玩到东南西北。”
小小龙氏兄弟喝彩着附合:“十祖父说的好,我们也生得好,父亲送我们到九祖父家里住着念书。”
小十兴兴头头坐下,柳云若坐不住了,抢着起来,也敬过酒,对加喜含情脉脉:“为什么我生得这么好呢,除去有父母亲,还有加喜陪着我。”
加喜正啃块骨头下酒,闻言,给柳云若挟一块,一半取笑一半炫耀:“善颂善祈的,我已听见,快回来吧。”
柳云若坐下,加喜凑过来笑眯眯:“给你酒,我呀,我生得这么好呢,有太后有祖母,有父母亲,有大姐有大哥……”
柳云若笑看着她,最后一个,加喜说的神神秘秘:“因为还有你啊。”
“善颂善祈的,可怜你说得累了吧?快喝口儿酒解解乏。”柳云若提起酒壶:“把我放在岳父母后面说,应该。把我放在加寿大姐后面说,理当。把我放在一只鱼一只兔子后面,我也认了。唯独落在战哥后面,我恼了,看着你,今晚喝完这一壶。”
尹君悦羡慕,一扬眉头也走出来,谢过长辈们,最后一个说的想当然是妻子:“为什么我生的这么好呢……。因为有多喜。”
多喜还没有想好怎么犒赏他,常增喜和韩添喜忙不迭轻推董习和谢长林:“赶紧善颂善祈去,不然罚一坛子酒。”
董习装模作样瞅瞅大酒坛,抹一把不存在的冷汗,对妻子常增喜道:“等我卖弄胸中文才,说出来一堆的天花下来,把他们都打下去。”
赵夫子听到笑个不停:“天花乱坠,莫不是就从你吹大牛这儿出来的,该怎么谢你才好,我又学到一个典故。”
董习对他嘿嘿几声:“您取笑我呢。”但真的冲上去说了一番词藻华丽的言语。
谢长林也说过,官员们让董习的话打动,准备做几首新年夜的诗,镇南王双手执杯走了出来。
“我也来说几句,为什么我生的这么好呢……”镇南王沉吟中,把官员们骇然。
他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想到作诗奉承太上皇玩乐。起因是黑加福说出来,认为是孩子话。就又把跟上来的柳云若等当成夫妻间的取笑。
王爷亲口说出,官员们有了品味。
镇南王唏嘘:“因为我也有一双疼爱的父母,有两个姐姐,还蒙先太上皇先太后的恩典,把公主许给我,公主虽顽劣,却生下聪明元皓,”
瑞庆长公主抗议:“这是什么话,许你重说。”
太上皇却笑:“中肯之言。”长公主气呼呼。
镇南王接下来说的,不是现太上皇带着他出游,而是郑重其事的口吻说着:“我也算自小聪明一流,我先时还瞧不上我儿子出游,以为他就玩去了。他离京那年四周岁,我想随他玩去吧,横竖还小。却没有想到他回京后让我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自己七岁的儿子,让镇南王有些难为情出来,话顿上一顿。
太上皇起哄:“说,接着说,哈哈,你也有认输的时候。”
镇南王一笑:“好吧,我在坏蛋舅舅手下认栽。”他没区分是大坏蛋舅舅,还是小坏蛋舅舅,也许两个都有。
“饶是我认输,也还是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我陪太上皇头回出游,才知道不仅仅是人物风土,纸上谈兵和身临其境不能相比。就是办差使,”扫视官员们:“不是太上皇逛到这里,本地的水土好些年如此,只会当成贫瘠之地。只会对京里上奏章要赈灾钱粮。却没有想到这下面矿产丰富,埋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银矿。”
他叹息着:“我已经让人查过本县的政绩,不算怠慢的人。有些事情,不出来走走,不能解决,也不曾想到。”
展颜一笑,学着孩子们腔调:“为什么我生的这么好,我能出来经历许多的风土人情。”转身,为太上皇满满的倒上酒,陪他共饮了三杯。
官员们让点拨,他们也一个接一个说着生得好,能在这个新年夜陪太上皇守岁。
太上皇笑容满面听着,早起了心思。在屋后北风呜咽和屋内笑语声中,心思飞开来。
为什么自己生得这么好?生下来没多久就是太子,少年就以太子身份参政,先太上皇从没有猜忌过他,反而给他许多的便利。
太子党中,他有三近臣。苏先就在眼前,还有表弟袁训大将军威武,有国舅柳至办案如神。太子英敏也是可造就之才,才能有太上皇安然出宫,一路游玩一路安享晚年。
太上皇眼前浮现出一对老人面容,是先太上皇和先太后。他嗓子眼里有了哽咽,无声地道,我也生得好呀。
这语气有些似镇南世子妃好孩子,太上皇自己不知道就是。
在他身边,瑞庆长公主也神思恍惚。
在这里的人,太上皇勤政总有劳心,镇南王守京都总有辛苦。陈留郡王妃独守空房也有孤寂。独瑞庆长公主真正算生得好的人。
她在幼年,有先太上皇疼爱。她年青时,有现太上皇——她的胞兄照顾。而今步入中年,接下来就是晚年,又有加寿对姑姑从来亲热,不愿意让姑姑受到委屈。
丈夫体贴,儿子聪明过人。媳妇是儿子满意的,长公主就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长公主不自觉笑着,好似偷吃到什么的小狐狸:“我生的才是好呢。”
官员们说过,苏先也说了,赵夫子也说了,上官云重、谷春、章程、周冲之、陆淳、石庭也说了。
太子说得扬眉吐气,好似这一次游玩只为他自己,别的人都是陪客。齐王世子说得见牙不见眼,笑得合不拢嘴儿。萧烨萧炫,安氏夫妻也说了。
安书兰说完坐下来,还有兴奋之中,一遍一遍继续:“因为有乖宝哥哥,有乖宝哥哥,有乖宝哥哥……”
这个年夜饭很寒酸,菜只有猪肉、现打的野味、因铺子关门临时在附近村落里买的几只鸡。酒水充足,但天寒地冻,青菜寥寥。
太上皇一行只顾着周济山上村民们吃饱穿暖,想起来采买时,离过年的日子不多,城里的铺子也大半关门歇业,把能买到的做出来,分量足够,菜式简单到可怜。
但睡下来时,又暖又饱,香甜一梦到初一的鞭炮声把他们闹醒。起来放了鞭炮,村民们络绎不绝来拜年。
蒙太上皇发给他们的粮食多,每人都带来自家做的肉菜,蒸的大馒头。二位姑太太准备下流水席面,房里坐不下就坐到廊下,桌子不够往村里借来,从初一招待人直到十五这一天,几个男子走进院内。
“祖父,”上官云重搬着菜从厨房出来,见到后脱口而出。来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祖父上官风。
谷春从房里冲出来,惊喜满面:“祖父您怎么来了?”
三个人,上官风、谷凡和周均笑骂:“居然不想我们?白疼你们一场。”
周冲之小跑出来,紧张的说出心里话:“不是带我们回京的吧?”
“我们还没有结束呢!”上官云重、谷春和周冲之大叫。
余下三个,章程、石庭、陆淳跑出来,不明就里,也跟着乱叫:“我们不回京。”
“吵死了,”太上皇正陪六老憨说的热闹,让打断不高兴:“外面怎么了?”
上官风三个人进去,在门槛内僵了面容。
房里酒气有,烟气也有,太上皇水烟旱烟都不吸,这烟味是别人。一群老汉们的客人里,还有几个蹲在椅子上吃饭。
咝咝的吸气声,从上官风三个人嘴里出来,太上皇开怀大笑:“哈哈,没有想到吧,哈哈,没有想到你们也来了。”
皇帝派给他的人是前太子党,固然好。但是不派呢,太上皇从不指定随同办差的官员。
老汉们热情的帮着张罗:“来了,快坐快坐。”三个呆子坐下来,面前酒倒好,筷子放下来,镇南王大笑着进来:“来得好,帮我代酒。”呆子才转成正常人。
上官风艰难地开口:“还好新屋子盖成,老太爷请换地方吧。”这又是烟又是酒的,不是亲眼见到,上官风很难相信老太爷坐在这里谈笑风生。
太上皇同他们细细说起话,安置村民的房子盖了多少间,怎么分配这些,上官云重六个人松一口气:“祖父原来当差来的,吓死我们了。”
到厨房问陈留郡王妃讨喝的:“压压惊。”
又过三天,附近有两个县城的官员都到来,宣读告示,把告示每个村子贴一张。新年里太上皇等人说的话得到应验,村民们中有一半表示愿意搬家,还有一半留恋故土。
太上皇就让一部分人先去看看,搬家不是小事,准备车,准备拉车的牛,一些东西可以丢弃,等这一部分人看过回来,做个榜样,别的人也就好说动。
路程不远,距这里有十几天的路,寻到的一块安置空地。他的马车驶出去一半,行李车等先不去,小十留下来看家,别的人跟去看热闹。
到了地方一看,比官员们说的还要好。
不是木屋,也不是土坯房,火砖房硬如石头,手叩上去有声。屋里新炕、新家什。六老憨对太上皇从不怀疑,带着家人和亲戚全在这。他也吓蒙住,因在外面闯荡过,他认得:“成套的家什,这是成套的。”
从桌子到椅子,从衣柜到面案,一般农户使用已超出寻常的规格。
太上皇问着共花费多少钱时,一扭眼神,见面前跪下来黑压压的一片。这块地牵涉到两个县,两个县官在这里,瞅着他却又认不得,一个劲儿的犯迷乎。
想上前套近乎,镇南王让人不着痕迹的挡住,只能继续再犯迷乎。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按大人们的指派,把你们各自的房子先认下来。”
太上皇说着,一旁,黑加福板着个脸儿,带着村里的孩子们走来:“感谢,是你们应该的,但最本分的感谢,就是以后认字的好好认字,能看书的都得念书。一个字也不认得,可怎么办?最本分的感谢,就是种地的好好种地,”
这一段话太长,她停下来喘一口气,守候的萧镇接上:“做营生的好好做营生,打鱼的好好打鱼,当孩子的好好上进。”
如山似海的热烈,太上皇就此躲开来:“静姝,快来说话。”他和上官风等人走开几步,继续刚才的话题。
身为前任皇帝,直到今年才觉察并解决村民的难处,他实在光彩不起来。还是避开的好。
但村民们或湿或浊的眼神,他避也避不开。虽然不去看他们,太上皇说着说着话,眼圈也微微发红。
“想是让风吹的,”周均体贴地道:“咱们进屋里再看看,边说话倒好。”
太上皇就随他进屋,愧疚感果然好过些,听力也清晰好些。
谷凡介绍着:“凡有儿子的人家,按人头分屋子。凡有女儿的人家,女儿总要嫁人,三个姑娘以下的人家,除去夫妻一间屋,灶屋等,再分一间屋。”
“呵呵,你这帐算的,”太上皇好笑。
有一个公差进来,送个东西给上官风。上官风露出喜色,打开送到太上皇面前:“您看,这个也弄出来,他们就地一娶一嫁,屋子又能省出几间。”
天寒地冻的盖房子不容易,上官风三个人和查看山头的官员一同出京,官员们在山林里喝风,他们和雪地过不去,都不是舒服日子。
“按这个来,屋子就差不多了,不用等到春天化冻再盖,我们呢,也可以早回京。”
太上皇接在手里,看一看,又忍俊不禁。上面开列出一共多少成年而没有嫁娶的男女,有没有定亲也已经注明。
有句话不请自来,为什么生得这样的好?孩子们在新年夜的话又一回浮上心头。想想英敏每每送来对自己一手提拔的前太子党,太上皇在北风地里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风再寒,身边的人都是暖意。
最后一家搬过来,已是二月春风频吹。
白静姝大帅的“病”还没有好,叫她的时候少了大帅两个字,她有好几张小面孔给人。
面对太上皇等长辈们,可以忽略不计,依然笑得甜美。
面对小十祖父这长辈、柳云若这等长辈,直接装没听见,也看不见他们的人,好似从空气旁走开。
面对大弟这等不是长辈的人,那就等着吧,黑加福又怕跟人拌嘴,几时开始,她几时陪着。
白大帅的名头儿,在长辈们的笑声里继续下去。
安书兰也犯了“病”,也到天暖还不想好。
一早,从马车里出来,篝火升起,粥米香旁安白氏看了看女儿,抿唇一笑:“还穿着呢,不热吗?”
安书兰过年的新衣裳,是一套虎皮做成小动物模样的衣裳。这套衣裳不是新制,是加福曾有过这种衣裳,加寿也做,香姐儿也有几套。
当时曾认为这衣裳做的可惜,加福大了就没有穿。现在来看,黑加福姐弟分一分,袁征三兄弟分一分,安书兰也能有一套。
在山里穿御寒上很好,但这已经上了路,按老太爷的说法,他们在江南还没有玩好,越往江南,天气越暖的早,安白氏已不再穿过年分给她的皮衣,哪怕知道女儿小心思,她舍不得脱,也不由自主的问上一问。
安书兰舌头打结,早有几天前,静姝就不穿了,嚷着热。这让她没有主张,她宁可热点儿,也还想穿两天。想一想,没有话回,小面容垂下去,长长的有了一声:“哦,那明儿就不穿了吧。”
陈留郡王妃也看出来,走来笑道:“看热到,吃药是小事,耽误你玩可怎么办?这衣裳交回去,就可以换新的春裳。”
安书兰眨眨眼,有了嫣然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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