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以同样的愉快结尾,恐怕是这段旅途唯一的瑕疵了。原因很简单,苏体内一的时钟十分准确,她在快到学校的前的二十几分钟醒过来,恢复了那么点儿注意力。
然后她把那丁点因为初醒而还有些迷糊的主意放到了他们的谈话上,她可能一开始并不觉得这个谈话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但是一分钟以后,她觉得有个词出现的太多了,然后随着她计数这个词出现的次数,她进一步恢复的注意力有了空间留神别的部分,她注意到了他们说话的声调和气氛——虽然音量很低,但是情绪显然不受此影响。
七次,差不多只是一分多钟之内,玛丽和布雷恩先生轻松而愉快地一共说了七次“我们”。而这些“我们”,就苏得理解来说,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许多人,甚至不多过三个人,实际上,也许就只包括了谈话的当事人而已。
苏一开始只是觉得玛丽这样说话稍嫌随便了些。一个不到是十五岁的少女(就算下周这个情况就要改变了),在没有别的成年人的陪同下,单独和别的异性朋友谈得火热,这种举止实在不大符合时下的礼仪。可接下来她就问自己为何这么斤斤计较,这不是很滑稽吗?她一个领先世人两百年的时尚女性居然要拿两百年前的礼节要求她的小朋友。这实在于理不通,于是她放弃了掩饰。
“嗨,玛丽,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你和布雷恩先生,你们的关系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增长,我想只要再过五分钟,你就能拿到他的qq号码了。抱歉我说错了,你应该已经拿到他的了,问题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的交给他?第二次抱歉,我用了个来自未来的隐喻,所以换成这个时代比喻的话,布雷恩先生是不是说奥古斯塔小姐想要和你通信?”
玛丽感觉自己被抓了个正着,虽然她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坏事的时候被抓到的,但是这种感觉是互通的。而且还真叫苏猜到了,布雷恩先生刚刚提到布雷恩小姐打算今年去一趟中国,鉴于他观察到的她对中国的特殊情结——也许还略有欠缺只能称为特殊情感,布雷恩先生提议由她给布雷恩小姐提些旅行的建议,然后作为回报,布雷恩小姐会很高兴与她分享中国的见闻。
玛丽出于任何立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她差不多是很感谢的同意了。这样一来,通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她答应的时候,还没有想过苏暗指的那个可能性。可等苏这么把话挑明了,她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一定也被包含在内——她不可能只和妹妹交心,而完全不提到哥哥——或者说她每次写信给那位妹妹的时候,就会再次重温那做哥哥的亲切和正直。她不得不在寄出的每一封信里像他问好,不得不在收到的每一封信里看到他的名字以及和他有关的事情被反复提及。她甚至怀疑布雷恩小姐有那种专门因为布雷恩先生而给她写信的可能性。
这是他对她们所使用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手段的做法——有一定目的性企图心——当然绝无恶意,这绝不是什么性质恶劣的事件。但这不意味着她就该被这种小招数轻易地摆布,而一无所觉。她在苏提示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位先生打算和她保持比以往更密切的书信联系。一方面,她和布雷恩小姐的通信肯定要比她爸爸给布雷恩先生的信要频繁得多。就现实来说,女人之间更擅长写长篇幅的信件,也更加勤快的动笔。贝内特先生则和大部分男人一样是一个很厌烦写信的人。另一方面,比起家信中那种因为个人喜好而或增或减的乡间传闻,布雷恩小姐的信中提到她哥哥的频率肯定更高,信中的亲切感肯定更甚。
如果不是玛丽因为自我感觉良好而想太多的话,布雷恩先生的这个提议,不光是要了解她的近况,还希望她来了解他的近况。
玛丽和苏都很少在假定别人爱慕她们的情况下,来揣测别人一举一动的深意。所以玛丽难免怀疑这些推测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即便一位先生有一些好感也不一定会因此驱动而做这类性质的事情。尤其她的年纪太小经历又太少,她还没有足够的心情去享受这种令人愉快的错觉,她反而因此觉得十分忐忑。
如果布雷恩先生只是独自在一边享受暗恋而不妨碍她的话,那她会好过得多。因为她一贯受到的对等的公正的教育观点,让她对只接受而无需回报的感情十分惶恐不安。因此她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十分天真可爱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如果没有爱慕别人的话,最好别人也不要来爱慕她,不然这事情可就十分棘手了。
“我……我刚刚的确同意了通信,我……现在我还能拒绝她……他吗?”
“……”苏叹了口气,“既然他都已经得手了,我们也不必为已经发生的错误再垂死挣扎。你既然已经答应要和奥古斯塔小姐通信,现在反悔这件事也是十分冒失而失礼的。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而且我觉得这位聪明的先生还会因为你的反悔而得到某种暗示。我宁可希望他不知道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了。装傻卖萌让对方没有开口表达更多心思的机会是一种比较普及的委婉的拒绝别人的方式——这一招在我们那个时代也很常用,一般我们都叫它‘发卡’。它的固定句式很简单,我以后会教你详细的套路,不过现在你可以先学其中最精华的一句。”
布雷恩先生刚刚花了几分钟讲了他妹妹的旅行计划,讲到她的动身时间和行程安排,讲完她准备的东西之后停顿了下,想要看看玛丽有什么想要说的,没想到她突然就开始不吭声。于是他只好一个人继续讲下去,继续去讲布雷恩小姐的采购计划。他这种言简意赅的介绍根本讲不了几分钟。于是按理说十分值得讨论有各种问题需要商讨的话题,就这样基本上被他介绍完了。他不得不静下来,望了她一眼。
“您真是个好人,布雷恩先生。”苏说道,“您和您的妹妹实在都太好心了。说到给布雷恩小姐的旅行提意见,这实在是太抬举我了。要知道我关于中国的知识不过都是从书和传闻中得到的,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出旅行的经验——不怕您知道,我唯一一次外出旅行去的还是意大利。所以我既不能从旅行家的角度给她什么帮助,也不能从中国通的角度给她正确的建议。布雷恩小姐本身的旅行经验就已经足以应付她的计划了,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反过来足以给那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们写一本旅行指南。我刚刚一边听您介绍她的那些计划,一边思考要在信里给她写些什么有用的句子,结果就是完全想不出该给她写些什么。我敢肯定布雷恩小姐收到我的信一定会感到失望的。不过她那么好心,人又那么善良,即便我无言乱语也会原谅我的。”
“你太谦虚了,就我所知,你很少胡言乱语。当然有些时候,我发现你经常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
“您认为我说您和您妹妹是好人是在恭维您吗?”
“不,你不会违背心意去夸奖别人。但我说你言不由衷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发现你在这种时候的语调和措辞往往十分繁琐和夸张。你可能只有三分赞赏,但是说出来却总是超过五分。有时候我很难准确的从你的遣词造句中判断一个意思的程度。你真的觉得奥古斯塔不需要你的帮助吗?还是我可以把它当做一些谦辞?”
“先生,我说您和您妹妹十分好心的确是出自一片真心。因为我刚刚思考了一个问题。我觉得我和您妹妹通信的话,我得到的好处要比布雷恩小姐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她充其量得到一个小姑娘的奇思妙想,而我得到的是她为我展示的奇异新世界。我实在想不到布雷恩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替我做这些,只能说是她的一片好心。她太好了,我要是不能和她平等相交,肯定会自惭形秽的。”
“……抱歉,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太……自作主张。”布雷恩先生皱眉说道,“请恕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刚刚的那个提议有些居高临下,不容你直言拒绝——因为你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也没想的答应了下来。然后你经过慎重的思考,觉得这件事情不大妥当,你感到被冒犯了吗?我是说,我的语调和态度是不是让你觉得这事儿就是我说了算,容不得你不答应?”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事情让任何人来说,他们都知道您这是一片好意。”
“可这件事和别人没关系。是否感受到被冒犯,是不是感到不能平等相交,这是当事人才能做出的判断。即使我是一片好意,但这好意不让你觉得愉快的话,那么我怎么能忍心让你接受它呢?”
“这就是你毫无疑问最好心的地方了。因为你会留意到别人接受你的好心的时候,是不是出自真心!如果他们不是,你就十分体贴的揭穿这些伪装。然后更加好心的告诉别人他们其实有拒绝的权利和自由。你不懂吗?即使别人拒绝了你,也不能改变你是出于好意的这个事实。所以如果他们没拒绝你反而言辞浮夸的感谢你,就说明他们即使不能十分高兴的接受,至少也感受到了你的诚意。”
“你不会很高兴的接受?”
“……我需要承认我充满了羡慕吗?这种羡慕很有可能销蚀了喜悦。”
“我很抱歉。我的确在提出建议的时候,没有考虑得更周到些……”布雷恩先生的表情恢复到了一贯的平静,“你可能不大喜欢这种了解中国的方式吧。这种分享的方式必须建立在更加亲近友好的关系中,才能发挥它的最大功效。至少要像你和斯派洛小姐的那种交情,而不是和舍妹那种点头之交。如果有可能,你肯定更加希望亲自去那里游览一番。在眼下这种交情下,我的这种提议无疑是在火上加油。请容许我对这种无意的冒犯表示歉意。我并没有炫耀的意思,舍妹也绝无此意。这是一个失误。”
“我从没有想过你是存心要犯你所说的那种失误的。”
“既然我们都说开了。那么我的那个提议,你还愿意接受吗?作为友谊的开端,奥古斯塔的确会给你带一些来自中国的小礼物。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冒昧,而让这份礼物的价值全失。”
“你过虑了。我原本只是太羡慕了,因为羡慕而使得喜悦感没有那么强烈纯粹。但我并不是不愿意和布雷恩小姐通信,我想我还是很乐意从信中读一读那些异国风光的。我肯定会很高兴看布雷恩小姐替我看到的那些风土人情。如果布雷恩小姐同样期待我的来信,那么我会很高兴给她写信的。”
学校终于到了。
虽然他们差点就要吵起来了,不过在两个人的克制之下,还是避免了这种争执。信还是要写的,但信的内容会不会像刚开始构思的时候那样充满一些更加散漫的闲情逸致,那就很难说了。sxbiquge/read/32/3219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