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看起来日照十分充沛的好天气,可明明太阳就明晃晃悬在头顶,言却觉得有些阴寒。
这样的阳光照耀下,他竟然不觉得温暖,而反观一旁刚解散队伍,边平复着气息边走到他身旁的厉,好友身上冒出的汗珠与他干爽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觉得热吗?”
早脱掉外套只留内里贴身训练背心的厉,有些奇怪的看着将全套制服都穿戴整齐的言。
“……不。”
言摇了摇头,他再次看了看头顶的太阳,确信自己没有感受到一点日光本该有的温度。
——奇怪。
“奇怪。”厉说出了与他的内心所想同样的话语。
清楚好友说出此话只是巧合,对方认为‘奇怪’的事与自己内心所考虑的并非同一事项,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一眼时间,“走吧,该去餐厅用午餐了。”
……什么午餐?
这话说出后心底又忽然冒出一句反问,言愣了愣,他又看了一眼时间,确认现在正是上午的例常训练结束后,他该与厉一同去餐厅吃饭的时间。
“走走走,训练之后去好好吃一顿是最棒的了!”
厉的表现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伸出胳膊一把勾住言的脖子,那还带着些汗水的手臂直接贴在褐发雌虫身上,带来一股高强度训练后汗液与织物混合的独特的‘虫味’。
言盯着那条将汗渍都蹭到自己干净衣领上的手臂,注意到他的视线,厉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后脑勺,“别这么小气,就让我揽一下,刚才训练耗了太多体能。”
“……嗯。”
发觉自己似乎对刚刚结束的训练也没有多大印象,言将古怪的疑虑都压在心底,他应了一声,和好友一同朝餐厅走去。
“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走在途中,厉想起什么一般笑着道。
“恭喜?”
“对呀,恭喜你晋升!”
“那不是昨天就已经……”说到一半的话停住。
言发现自己的脑中像有着一份时隐时现的隐藏记忆。刚刚那些觉得违和的地方,都是因这份偶尔会突然清晰片刻的记忆与现状不太相符的缘故。
……昨天厉已经对自己说过‘恭喜’吗?
这样的与现状不相符的疑虑正浮现在脑海里,褐发雌虫不由停下了脚步。
“昨天?”
厉跟着他停下来,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昨天已经什么啊,我昨天半夜才执行完任务回来。”说着好友换上了担心的神色,“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虽然刚升到新职位事务是比较多,这个位子也不比之前,手中掌握的力量更多,需要考虑的各方面事情也更多——我是对这些完全不擅长啦,我知道你想尽量做好,但也别逼自己太紧了。”
“嗯。”心下还有疑问,但也因这真诚的关心弯起了唇角。言拍拍厉的肩膀,示意对方放心,“多谢。”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厉勾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又往前迈开了步子,“快走快走,不然再拖一会可能就得你拖着我走了,因为我真的好饿。”
有些无奈任性急的对方推着往前走,言调整了下步伐,让自己和对方归于同一步调。
“哎差点被你打断的忘了正事,恭喜升职,言上将!”
“……?!”
上将?!
强烈的违和感再次袭来,言终于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着装——
一身他曾在自己的直系长官安莱身上见过多次的高级将领专属军服,肩章上璀璨的五颗星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直到进入餐厅,领餐后在餐桌旁坐下,褐发雌虫的目光也还是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举动引起了厉的注意。
“我也觉得那身制服挺精神好看的,不过你也看太久了。”说完厉戳了戳盘子里精致的食物,感叹,“不愧是高级军官们的用餐区,这里的伙食和之前完全是两个档次。”
“……嗯。”
言抬起头,又打量一番四周环境。
军部食堂的一部分面积被隔出来,划作专供高级将领们用餐的区域。刚才他下意识就想往更宽广也虫流更多的普通用餐区走,还是被好友一脸奇怪的拉着转了方向,走到这边的餐区。
“待会把下午的工作提前结束后,我们就动身去看安莱上将吧。”
察觉到厉的话语里忽然消沉下去的情绪,言预感到了一丝不妙,他问道,“上将怎么了?”
“……言。”
他的询问换来了好友看过来的奇怪眼神,饶是大大咧咧如厉,也终于察觉到了言今天的‘不在状态’。厉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探探他的额头,“我比较想问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像一直有哪根神经不在线似的?”
“……”
言没有做声,因为他也觉得厉的话说的没错。
他的确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却无从去查找原因。
“算啦。”
见褐发雌虫迟迟不做声,知晓好友闷罐子脾性的厉叹一口气,将话头转回之前的话题上,“你真的忘了今天是安莱上将接受左家本家长老会审的日子?”
“!”言一怔,“上将接受会审?”
——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搜遍记忆也找不到对于这个事件是如何发生的答案。
“……”
厉的手终于盖在了言的额头上,“没毛病啊?”他确认了几遍温度后嘀咕着收回手。
即使此时的高级餐区只有他和言两只虫在,他们来的时间较晚,其余将领早已结束用餐,工作区距离这里较远,那边的虫族理应也听不到此处的谈话,但厉还是压低了嗓音,“安莱上将无法受孕的事情终于被左家上层知晓,就算左少家主是一心向着上将想护着他,但他毕竟是左家的下一任家主,左家不能容忍一只无法诞下蛋的雌虫成为下一任家主的雌君,今天是左家开全族大会准备剥夺上将雌君之位的日子——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厉的语气里不光有震惊,还隐隐有些责怪。
谁都知道褐发雌虫是安莱上将一直照拂有加的得力下属,对方的每次晋升都少不了上将的亲力举荐,而言对安莱也一直敬重爱戴。
“前天你和我通讯时还强调今天我们一定要去看看上将那边的情况,就算做不了什么,等在外面当个精神上的支援也是好的。“厉有些难以置信,他想了半天,只能把好友的反常归结于这两天太累,“你……是不是真的忙昏头了?”
被这样质问着的言沉默半晌,也只能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大概。”
完全的一头雾水,自己的内心也是同样难以置信——为他在听到安莱上将无法受孕一事时差一点出口的‘不是已经有了解决头绪’的反驳。
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度过了下午的工作时光。
在中转处搭乘上将专用运载机前往办公室时,运载机行驶的路线让他感到陌生。抵达办公室后,宽敞简洁的办公室也让他感到陌生。就连恭敬向他问好的副官与桌上摆放着的待处理的工作文件,看在眼里都觉得陌生。
完全像在凭借着本能和直觉工作。
等到厉发来询问他是否完成了工作的信息时,言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批阅’完了文件。
[好了。]
这样回复完厉,没过多久好友就又发来了约他在大厅处见的消息内容。
心情复杂的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向副官交代了自己今日要早退的事宜,换来对方一个理解的眼神,并请他将对方对于安莱上将的关切一同带过去。
言应下后,动身前往大厅去与厉见面,然后他们一同驾着飞行器赶往左家。
目的地是左恩少家主的居所而非左家本家,这让褐发雌虫略微有些惊讶。
“这是左少家主要求的。”
厉低声道,“场合选在自家住宅内,就算那些长老们想因上将竟然欺瞒不孕之事占着雌君位子这么久而对上将动用家刑,也要先经过屋主左少家主的同意才行。”
“……原来如此。”
“左少家主的确是非常护着安莱上将,如果不是在左家高层开始提出要换雌君一事时,左少家主据理力争的反抗了,看在上将的高级军职上他们也不会闹到会审这一步。”已经彻底明白好友今天大概把这些重要事项都忘了干净,厉继续叹了口气道,“因为左少家主的反抗,他们现在认为是上将用自己的职权和武力胁迫了自己的雄主,逼的左少家主不敢更换雌君——简直是瞎扯!谁都知道他们这一对感情多好,完全就是军雌们心目中的模范伴侣!”
“……”
言不禁按了按自己的脑袋。
他发现比痛惜上将的境遇,他刚才一瞬间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模范伴侣难道不是他和……
他和谁?
又一个费解的疑问出现在心底。
飞行器一路平稳的行驶到了左少家主的居所门口,院内已有左家族虫层层戒严,正中央别墅大屋的门窗紧闭,窗帘也一并拉上,周围围了些来看热闹的居民,即使根本看不见任何屋内的会审情况,也无损众虫难得看世家大族热闹的心。
言与厉将飞行器停在路边的公用停机坪上,走到一个既能看见些院内情形,旁边围观虫又不那么多的角落。
言惊讶的发现,在经历了今天一系列对于周遭事物的陌生感后,他在看到这栋属于左少家主的别墅时,感到的竟然是‘熟悉’。
同时他还注意到了他们所站的角落的另一侧,那处与左少家主的别墅间只隔着一条飞行通道的住所。从他和厉现在所站的位置朝那边看去,能看见隔壁别墅的屋顶,和邻向这侧的花园的一角。
“……”
如果说左少家主的房屋给言的感觉是‘熟悉’,那么隔壁那栋别墅给他的感觉则是‘非常熟悉’,甚至还有‘亲切’。
为了简便居民的家居与出行,传统样式的钥匙大多已被废弃,现今大多数房屋使用的都是电子磁卡,并且许多电子磁卡直接与id卡绑定。当一只虫的身份信息被录入到房屋内部的智能系统内,他便可以凭着自己的id卡,来充当通用钥匙使用。
“你去哪里?”
厉吃惊的发现他只一会没看向旁边,再一转头就发现褐发雌虫正神色难辨的朝隔壁走去。
言没有回答好友的问题,他像是被某种力量蛊惑了一般,走到隔壁居所的大门口。
“……”
掏出自己的id卡,将电子卡片贴上院子大门旁的磁卡扫描处。这一切动作自然的仿佛本就该如此,接着便只需等身份信息验证后大门打开。
但大门并没有打开,并且刺耳的警报声也响了起来。
“滴——有不明身份者正在试图打开大门,重复一遍,有不明身份者正在试图打开大门。”
房屋安全系统被激活唤醒,机械质感浓重的电子音尽职尽责向屋主通报着屋外的情况。
“你在干嘛啊?!”
厉目瞪口呆了片刻,才保持着震惊的神情冲过来,一把拉住褐发雌虫的胳膊。
周围不少原先是围观着左家情形的虫族也纷纷转过头来,惊讶的打量着这边。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到警报的屋主迅速走了出来,是一只年轻的雌虫,对方在看清院门外站着的是两名身着军服且明显军衔不低的军雌时,态度还算有礼的询问道。
“……”
见言像呆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只直直看着对方,厉连忙替他打着圆场,“没什么,没什么,抱歉添麻烦了。”
说着厉便想拉着言离开这里,但他发现好友仿佛脚下生了根,被定在了原地,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勉强拽动对方离开原地一点。
“怎么了?”
屋内的另一名虫族也走了出来,这次是一只雄虫,他有着一头浅棕色的中发,走到先前的那只雌虫身边。
“雄主。”
先前那只雌虫立即看向对方,“我来处理就好,不用劳烦您特意出来。”
“没事,外面有点吵,刚好也想出来看看。”
说罢两只虫子一同看向还没离开院门出的两名军雌。
厉去看言的反应,发现对方已经没有再盯着那只雌虫看,改为盯着出来的那只雄虫看。
“对不起,如若无事,还请你们快些离开。”
察觉到了眼前军雌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雄主身上,先前走出的那只雌虫收起礼貌神色,态度变得冰冷强硬,他还往前走了两步,挡在雄虫面前。
即使面对的是有着上将军职的军雌,也不会削去任何一名雌虫准备随时护好自家雄主的本能。
“……”
——我的哥你快说句话!
厉几乎是在心底这么呐喊,然而事与愿违,言还是一言不发,连一个字的解释也未道出。
褐发雌虫像处在什么复杂的情感震撼里,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厉又朝着这一家虫道歉半晌,才强行拽着言从对方家门口离开。
在他好不容易把言从这一处住宅的院子门口拖走前,这一家的幼崽也因为好奇屋外动静而走了出来。
“雄父,雌父。”幼崽特有的软糯嗓音,还有辩音出应是扑进双亲之一怀里的动静,“怎么了吗?”
“没什么。”
说话的是那只最先走出来的雌虫,他们一家边往回走,雌虫边对着幼崽道,“只是一位奇怪的长官……”
后面的话语再听不真切,因为对方一家已经回到了屋内,关上了大门。
强行装作看不见周围虫子们投来的奇异眼光,厉拖着言回到了他们最开始所站的角落。
“被说是‘奇怪的长官’了啊!”他有些恼火的压低音量冲好友道,“你今天一天都很反常,但是去刷陌生虫家的大门,这‘反常’的程度也有点过分了吧?”
“……那不是‘陌生虫家’。”
声音干涩,低哑。
被从好友语调里传出来的深切情感惊到,厉刚升起的那点愤懑情绪顿时也消散了。
“哎,到底怎么了?”他担心的去按上言的肩膀,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在颤动。
——因为他掌下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
这让厉不由更加担心,“你还好吗?究竟是怎么了?”
“那不是‘陌生虫家’。”言几乎是紧咬着牙关说出这一句话。
嘴唇已经被咬的泛白,口腔里也泛起血腥气。
褐发雌虫直直注视着隔壁的那栋别墅,“那是……”他深深的呼吸,反复几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自己的尾音不要抖得太厉害,“那里本来应该是……”
言闭了闭眼,“……那里本来应该是我家。”sxbiquge/read/32/324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