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门之后,张晨才发现,群英服装厂原来很大,靠大门左边是一幢三层楼的办公楼,背着体育场路,办公楼的大门是朝里面开的,门口居然是两个标准的篮球场,这还不是一般的篮球场,而是灯光球场。
球场的四周竖着一根根的水泥电杆,电杆上拉着一根根钢索,悬挂着的铁皮灯罩都已经生锈,在风中摇晃,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四个水泥的篮架,有三个已经没有篮板,唯一有的那一块篮板,固定在水泥篮架上的四个螺丝,也有三个已经锈蚀断裂,只残留了一个,才把这块油漆剥落的篮板斜挂在篮架上。
篮球场的那边,是另外的一幢三层楼,就是群英服装厂的厂房,大楼的门也是开向篮球场。
厂房的后面,还有很大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是一排排高耸的水杉树,这片水杉树,一直伸展到后面的环城北路,才被一堵紧挨着环城北路的红砖墙挡住,水杉树林里污水横流,到处都是杂草和垃圾。
两片篮球场的两头,还有水泥做的一阶阶的看台,看样子这群英服装厂的灯光球场,当年不仅是本厂女篮的练习场,还是每年杭城厂矿篮球比赛的赛场之一,可见当年这里的风头之盛。
他们车开进去的时候,球场上有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坐着聊,每个人身上穿着的不是工作服,而是围着一块白围裙,胸前印着“群英”两个字,两只衣袖上,套着两只白袖套,有人头上还戴着白帽子,有人就没有戴。
这些人对这辆车以及车上的人都很熟悉,车进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停止了聊,一起转过头来,看着车在办公楼前停下,看着聂总、鲍书记和张晨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也没有人和他们打招呼。
见他们往办公楼里走去时,他们就转过头去,继续聊。
办公楼里的光线很昏暗,从外面太阳下进来,一下还很不适应,办公楼的格局和张晨他们的婺剧团很像,或者,七十年代的大楼,基本都是这么一个格局,大门进去一个门厅,门厅的尽头是去二楼的楼梯,楼梯口的两边是走廊,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
他们朝右转进走廊,第一间办公室里有四五个人聚在一起打牌,他们经过的时候,里面的人转头朝他们看看,也就停了几秒钟,就有人叫到,熬烧熬烧,出牌!
聂总和鲍书记皱了皱眉头,脸沉了下来,但并没有发作,继续朝里面走去。
张晨知道,他们脸沉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今有他这个外人在场,如果他不在,他们可能就会当作没有看到,直接走了过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晨突然觉得,这一切怎么那么的熟悉,这聂总和鲍书记置身在这里,就好像是丁百苟或永城县文化局的任何一个领导,而自己,就是那打牌的人中的一员。
当你连工资都不能够给人家的时候,你在这些打牌或外面晒太阳的人眼里,就是一个屁。
领导的权威和下属对你的敬畏程度,是和你能够给予人家的东西是成正比的,你能给予饶越多,畏惧你甚至谄媚你的人就越多,你能给人工作、票子、位子、房子时,你在他们的眼里就危乎高哉,你什么都不能给予的时候,你自己就只能是个屁。
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门上也没有牌子,但显然是厂长办公室,聂总和鲍书记一走进去,鲍书记就骂道,赵厂长,你这里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上班时间都在打牌了。
赵厂长看到他们进来,站了起来,但对鲍书记这话,就当没有听见,他对他们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看得出来,他厌烦这个厂长的位子,已经好久了。
人家连厂长的位子都不在乎,也就更不在乎你把他拿不拿掉了。
聂总请张晨在一个木头的沙发上坐,赵厂长只是出于礼貌,给他们端来了三杯水,张晨看到,那白色的陶瓷杯的杯口,有一圈黄黄的垢,深浅不一。
“老赵,这是半亩田公司的张总张老板,你知不知道半亩田?”聂总问。
赵厂长点点头,朝张晨淡淡地一笑,就延安路新开的那家?
张晨对。
张晨想掏名片,又觉得好像没这个必要,赵厂长也没有想给他名片的意思,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名片。
“我们今带张总过来,是来参观的,老赵你向张总介绍一下你们厂。”聂总和赵厂长摆了摆手。
赵厂长:“有什么好介绍的,就这个样子,不是都看到了。”
聂总和鲍书记都有些尴尬,鲍书记站了起来,他,赵厂长你带张总去车间看看。
鲍书记这么,其他的三人也只好站起来,四个人往外面走,经过第一间办公室的时候,这一次里面打牌的人,连一秒都没有停下来,赵厂长走进去,张晨以为是去叫他们不要打了,没想到他是把门给关了起来。
也是,眼不见,不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多啰嗦的。
走到楼梯口,赵厂长想往左转出去,聂总朝右手的楼梯指了指,老赵,先带张总去楼上样品间看看。
赵厂长就往右转,带他们上楼,走到二楼,正对着楼梯口有一扇双开门,门上面的一排气窗,玻璃上贴着“荣誉室”三个字。
这明明就是荣誉室,为什么聂总要叫它是样品间?
张晨想了一下明白了,现在在这么一个厂里,实在是没有什么还可以称得上荣誉的事情,虽然“荣誉室”这三个字还在,但也要你有勇气读出来啊。
赵厂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他转过身,借着楼梯口的光亮,从那串钥匙里抠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转动,把门打开,门里是更深的一片黑暗。
赵厂长伸手按了门边的开关,顶上的日光灯,吧嗒吧嗒闪了七八下以后,才彻底亮了。
张晨走了进去,发现里面还真的是荣誉室,至少一大半是,临街的那一面窗户被封掉了,墙上画了一个厂徽,下面是八个大字:“群英荟萃,勇攀高峰”。
左边的那一面墙,挂满了锦旗和奖状,那些锦旗,最耀眼的就是“杭城市职工篮球比赛女子组第一名”,从七二年一直到八一年,其中只有七八年是第二名。
这么多的奖状里,有两张最吸引张晨的注意,是“百卉”牌衬衣,消费者最信得过的产品,这发奖的单位,居然是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一张是八O年,还有一张是八二年,能拿到这种奖状的工厂,在那个时候,日子大概还不会难过。
张晨看到更多的奖状和锦旗,是杭城的解百和二轻总公司颁发的。
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真正的样品,几件真丝衬衣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但就是这个,还是让赵厂长的声音自豪了一下,他指着墙上的一件衬衣,和张晨,这件衬衣,我们已经生产了十三年,现在每年还在生产。
张晨吓了一跳,什么衣服,居然可以生产十三年,而这个工厂,还以此为傲,这样的服装厂,怎么还可能好的?
这面墙的一边,呈扇形铺开十几条碎花棉布的大裤衩,不用问张晨也知道,就这个花型和款式,大概也已经生产了十几年,墙的另外一边,羞羞答答地挂着十几条各种款式和颜色的月经带,就是连赵厂长的目光,也没有在它们身上逗留。
它们不仅被时代,也被所有饶目光都忽略了。
他们在这个样品间,待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出去,实在也没什么好看的。
四个人下楼,张晨看到,前面被赵厂长关上的那扇门,又打开了,里面的人一定是受不了房间里的烟雾缭绕。
这一次,大家都选择了看不见,直接走出办公楼的大门。
篮球场上,那十几个人还坐在那里,看到他们过去,有人叫了赵厂长,但不是叫他厂长,而是叫:“条儿,你又带什么外宾来了?”
在杭城,能被称为“条儿”的,一般都是那种又瘦又高的家伙,可这赵厂长既不高也不瘦,他还不如鲍书记更像“条儿”。
赵厂长回骂道:“心,把你卖到外国去!”
“那我就享福了。”
“享福?哼,卖到都是黑饶外国!”
周围人一片哄笑,有妇人大叫:“那他交儿挪出来,都看不到了。”
那人回骂:“要不要现在拿出来给你看?”
妇人叫道:“挪出来,挪出来,挪出来就剪坏。”
张晨他们,就在这样的一片嘈杂声里,穿过了篮球场,到了对面厂房里,
厂房的格局和办公楼是一样的,大门进去也是一个门厅,正对着的是上楼的楼梯,不同的是,这里两边,不是走廊,而是一边一个车间,每个车间,总有五六百个平方,靠右的那间挂着锁,左边的这间,张晨走进去以后吓了一跳。
他看到里面横七竖柏摆着一台台,都是那种脚踏的家用缝纫机,十几台形成一个组,总有八九十台之多,有的已经坏了,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缝纫机机头也生锈了,都还没有被抬走。
更让张晨惊奇的是,这里有七八个人还在干活,顶上稀稀落落的日光灯都没有开,所以她们散坐在靠窗的几台缝纫机,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她们在做的,就是那种碎花棉布的大裤衩。
张晨走近去看看,她们的机器,甚至还不如自己当初在赵志刚他们裁缝店里看到的,他们还知道加装一台马达,这里的工人,还是一上一下地用脚踩着缝纫机踏板。
张晨猛然就想起了聂总和鲍书记,在自己厂里时的什么新社会旧社会,一一地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厂里,都是这样的缝纫机?”张晨问赵厂长,赵厂长点零头。
走出车间,赵厂长指了指对面,和张晨,这边也是,不过好几年没有用了。
领着他们上二楼,二楼的格局和一楼一样,也是一左一右两个大车间,一边写着包装车间,里面有两三个人在干活,把一条条大裤衩,用吊针枪从腰间松紧带的部位打进吊针,挂上一个“百卉”的商标,然后叠好塞进一个塑料袋。
另外一边,所谓的技术科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靠进门的地方,有两张乒乓球桌大的台子,台子上蒙着毛毡,有两个人在画板裁剪,他们用的样板不是纸的,而是白铁皮的,怪不得一套版子,可以用十几年。
裁剪也是靠人工,两三层布叠在一起,一剪刀一剪刀剪出来的,宛如当初赵志刚在裁缝店里。
走出技术科,赵厂长问,楼上仓库还去不去看?
鲍书记不耐烦地:“不看了不看了。”
他们下楼,穿过篮球场,走到面包车旁,聂总和鲍书记停下了,没有继续走向办公楼,司机在车上放倒椅子在睡觉,聂总敲了敲车窗玻璃,同时拉开面包车的门,三个人上车。
车子启动,赵厂长站在那里,朝他们挥手,张晨听到那堆人里有人大叫:
“条儿,你怎么不上车?上了车,工资总是可以拿全了喽。”
赵厂长就当没有听到。123xyq/read/1/11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