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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p>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p>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p>
“杨参议，请吧。”</p>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p>
“史公。”</p>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p>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p>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p>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p>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p>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p>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p>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p>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p>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p>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p>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p>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p>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p>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p>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 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p>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p>
“呵, 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p>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 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p>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他脸上抽搐了一下。</p>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 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p>
史天泽不语。</p>
杨果又道：“我明白，以史家如今的地位，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举事之心并不坚定……”</p>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p>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 道：“只怕谨慎着, 谨慎着, 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p>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p>
“以往, 我不曾看到希望。”</p>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 蒙古国只会更强！”</p>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p>
“不够。”</p>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p>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 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p>
“史公啊，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 再无机会。”</p>
“不, 他不会。”</p>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军有亲征之意，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p>
“够了，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p>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p>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p>
杨果有些诧异，问道：“他来做什么？”</p>
“来救你，逼我救你，为此不惜捉了二郎。”</p>
杨果呆滞了一会, 嚅了嚅嘴, 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p>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p>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p>>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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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p>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p>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p>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p>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p>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p>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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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p>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p>
“开宝寺塔。”</p>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p>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p>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p>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p>
“你就是李瑕？”</p>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p>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p>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p>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p>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p>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p>
“还有呢？”</p>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p>
“我凭何信你？”</p>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p>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p>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p>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p>
“简直儿戏。”</p>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p>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p>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p>
“呵。”</p>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p>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p>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p>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p>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p>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p>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p>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p>
“你还知道刘太平。”</p>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p>
“我从不受人威胁。”</p>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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