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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你我这一身泥水,入城沐浴一番……净日与这些军汉厮混,我亦是烦了。”
贾似道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廊外的铃铛响了两下,龟鹤莆小跑着探头过来。
“阿郎。”
“唤上药洲先生,到鄂州城里沐浴、用饭。”
“是。”龟鹤莆看了李瑕一眼,小意道:“阿郎对李郎君真是重视……”
“滚蛋。”贾似道骂道,“他不吃你这套。。”
龟鹤莆眉开眼笑,转身便跑。
“边走边谈。”贾似道一扯那湿哒哒的袍襟,迈步便走。
李瑕扫视了一眼这公房内成堆的公文,暗想里面该有许多有用的情报,却也只能跟出去。
“成都一战,战报已到临安。旁人功过不提,你这竖子定是有功的,但朝廷不易封赏你……年方十七,又无功名。”
“过了年便十八了。”
“十八如何?我十八那年犹在临安街头走鸡斗狗,分外怀念啊。”贾似道感慨一声,道:“有几个官职,你选……大理司直事、枢密院计议、崇政殿说书……”
“可以选?”
贾似道笑骂道:“你这话却似放屁,旁人如何选,你我议定了,自找你那靠山丁青皮谋划。”
李瑕道:“知筠连州也不错。”
“筠连?那是羁縻州吧?叙州所辖,你官职不够,或添设一个判官……”
“权知筠连也不错。”
李瑕如今已明白,“权”大概就是“权且”之意,“权知筠连州”便是“暂代筠连知州”之意。
贾似道却是讥笑一声。
“先回中枢,备考后年科举,待中了进士再谋外放,方是平步青云之道, 十数年内你便可至我如今地步,可明白?”
“我还是想留在川蜀抗蒙。”
“不听我劝?”贾似道眯了眯眼, 有些不快。
那边廖莹中已提着伞从廊下走过来。
李瑕要给贾似道一点面子, 应道:“后年的科举, 我参考便是,倒不必回临安备考。”
“你说考就考?表面文章也该做做, 你诗赋不错,经义、策论……罢了,李墉既在你处, 自去问他。明岁先过了解试再谈。”
“是。”
“其余事,你自让丁青皮出力。”
“是。”
“多读书、多练字。”贾似道随口道。
那边廖莹中已到了近前,贾似道指了指李瑕,道:“便是这小猢狲了,见到了?”
廖莹中笑了笑, 向李瑕作了揖。
“廖莹中, 字群玉……”
“走, 雨大, 不必骑马,徒步而谈。”贾似道不耐烦见礼, 接过廖莹中手里的伞, 脚步不停。
他分明身上满是泥泞,偏要打着一柄小伞,也不知在遮什么。
李瑕一路策马而来,又渡了江,反正湿透了,打不打伞已无区别。
一行人仅带了两个护卫, 也不穿官服, 径直出了军营。
如今宋军水师横于长江,他们则是前往长江以南的鄂州城。
回过头,还能望到距岸边两百余步远有一块巨礁,名为“龙蟠矶”,石势蜿蜒,矫若金龙。
“望见西面那百里樊川否?西山,山上修有吴王避暑宫,乃是三国时孙权避暑读书之所,晋时该为西山寺。”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西山襟着长江拔地而起,恰成一副极美的山水画。
“鄂州是好地方。”
“不错。”贾似道大笑, “由西山北眺, 正可望到长江对岸的赤壁战场,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令人神往啊!”
雨大,身后江水滔滔,贾似道的声音很大,意气风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此言差矣,只须有周公瑾当世,何愁无孙仲谋?!”
李瑕问道:“贾相公欲自比周公瑾?”
“周公瑾无我命长。但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可惜孙仲谋不能北伐功成。”
“你不懂的……待进了鄂州城,我再告知你,为何不能北伐。”
贾似道这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今日已与李瑕谈了许多事,从北地的情形谈到谋求相位,从西南官场谈到李瑕的个人前程,此时步行往鄂州城,脚步依旧有力,指点河山,面上毫无倦容。
这一点,贾似道比蒲择之强得多。
蒲择之指挥三万大军事必躬亲,熬得几乎油尽灯枯,贾似道却如闲庭信步,每日嬉笑打闹,随时可抛下军务自去逍遥。
李瑕方才匆匆一瞥,只见到其有幕客近百人,处事井井有条……
一路都是泥泞,待进了城,几人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贾似道却安之若素,打着柄小伞缓步走着,与李瑕指点街道上的景致。
“阴雨连绵,樊城一战必胜矣,倒是路上的小娘子少了许多。我听闻成都那边小娘子们喜在绣花鞋底雕个小屉,置花粉于其中,走起路来淡香依依,可是真的?”
李瑕道:“成都只有白骨累累,无此盛况。”
“可惜可叹,还是临安好啊。”>
谷 李瑕放目看去,只见鄂州城还是极繁华,长街上商铺林立、摊贩聚集,一柄柄小纸伞如荷花开在青石路上。
这吴王古都便是在十一月的寒雨中也景致宜人,一路向南,隔着南湖还能看到远处的莲花山伫立在烟波当中。
庆符县与北地诸城远无这般繁华。
庆符因是西南边陲小县,无甚可说的;史天泽、张柔将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比起鄂州城,开封、亳州只能用“民生凋敝”四字形容。
即便如此,贾似道依旧怀念临安繁华。
“贾相公方才说进城了与我说为何不能北伐?”
“一会再谈,你且看那个小娘子,身段窈窕。”
贾似道既未着官袍,半点没有当朝要员的样子,拉着李瑕嘻嘻笑道:“如此二八佳人,你就不……”
“兀那鸟厮!你指谁?!”突然一声喝骂从对街传来。
五六个少年郎正站在一间胭脂铺外,冲着贾似道便冲上来,指指点点大骂不已。
李瑕目光落处,只见一名少年衣襟上绣着“忠义社”三个小字。
他再一扫,很快便发现这些少年是练家子,武艺未必有多高,大抵上与英略社那些人差不多。
宋朝民间打拳使棒的人多,以前嚷着要收复燕云,后来喊着要北复河山,哪怕朝堂上已绝了这心思,民间这些呼声却一直不减。
宋人又喜欢结社,蹴球的结“齐云社”、唱曲的结“遏云社”、相扑的结“角抵社”,哪怕只喜欢纹身的也可以结个“锦体社”……
总之民间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社。
李瑕不欲招惹这些人,忠义不忠义另说,这几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平时没事干,舞枪弄棍自诩英雄。
他以前听过一句话,叫“黑老大也怕小年轻”,意为根本没必要与这种没轻没重的毛头小伙一般见识。
没想到贾似道这一国之相竟非要向对方回骂。
“指她怎了?需你们这些小畜生啰唣?”
“老腌臜货,还敢应口?戳你咩,你个老裸!”
“小泼皮鸟嘴里奶腥去没,老子看你头上胎毛便觉可笑,也敢在老子面前撒泼?!”
贾似道这骂人的功力竟是不弱,大步上前,指着这些少年郎便是破口大骂。
隐隐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要么样?!”
“只管夹七带八嘈,老子没你娘那鸟兴!打啊!”
“这老蹩三太凹奏鸟!呼他两哈子!”
“……”
“搞了!”
“戳他咩!搞了……”
“嘭!”一声大响,一个少年冲上前对着贾似道就是一拳,紧接着两名护卫抢上,对着这群少年便揍。
“都他娘别亮身份、别喊人!揍这群孙子!”贾似道大喊一声,丢开手里的小伞,当先便扑上去。
……
李瑕退了一步,站在檐下看着这一幕,实在不明白贾似道在做什么。
好歹也是国之重臣,与几个屁大的毛孩子厮打,再轻佻也有些过份了。
仔细一看,廖莹中竟也在人群中打得不亦乐乎。
龟鹤莆一脸无奈,却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
下一刻,巷角传来大喊声,一群少年拿着棍棒冲上来。
“哪来的含鸟猢狲,欺到我忠义社头上,兄弟们,擂死!”
“揍他们啊……”
再一看,竟是有二三十人……
李瑕无奈,只好连忙抢进去拖着贾似道要跑。
但紧接着棍棒已经抡到面前。
……
“谁他娘敢告官谁狗娘养!”贾似道又挨了几下,终于一拉李瑕转身就跑,却还不忘回头大骂,“一群孬种唤那许多人来,找你娘吃奶去吧!”
“还嚷你母滴老锅盖!有种别挟着屁眼跑啊!”
“敢告官的生儿子没屁眼……”
“老子告官?老子是你先人!觑你?跑得掉底咧老裸……”
身后的骂声渐远。
贾似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哈哈大笑。
“李非瑜……我与你说……老了,老了……当年在临安市上,便无人打得过我……”
“我看你是老得太慢。”
贾似道回头看了一眼,犹在大笑不已,仿佛能从那些少年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哈……犹记当年,架鹰走犬,鲜衣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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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青脸肿的龟鹤莆跟在后面,满脸都是委屈,腹诽不己。
“哪有甚鲜衣怒马?太公走时你才十一岁,太夫人管教又严厉……自己瞎想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