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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荛懒得听李南山说李璮突围的计划,转身去找了他姐姐。
“姐夫打算明夜突围而出,到时阿姐带上儿女轻装简从随弟弟走吧?”
王芝摇了摇头,道:“相公若能突围,还能不带我吗?若突围不出,我自是随他死。”
她四十几许年岁,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老了,因她父亲王文统之死而哀恸,显得很是憔悴,头上还戴着白布。
李璮这次北征,原意是要直扑燕京当皇帝,妻儿也是带着。这也是王荛陪着他们拖到现在、被困围在济南的原因之一。
若非为了姐姐与几个外甥,他早便抛下李璮走了。
事到如今,还听王芝这般说,王荛实在生气,恼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走,我王氏满门为李璮陪葬吗?”
劝了一会,王芝思来想去,遂招过膝下一双儿女来。
她为李璮生了二子一女,除李南山外,还有一儿名李齐山,如今只十二岁,女儿李忆真,十四岁。
说来,李璮相貌堂堂、王芝也是美人,李南山、李齐山兄弟仪表出众,唯有李忆真最像她舅舅王荛,嘴大、眼小,说不上丑,但显然不是美人胚子。
但王荛却是最喜欢这个外甥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是接走李璮这点血脉,还能号召益都的余部、带到旧海城,那么红袄军、忠义军就不至于完全没了……
次日夜里,李璮果然又准备突围。
且如王荛所料,是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上突围。
计划是不错,两月来李璮一次都没攻打过张弘范的驻地,为的便是让其部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选张弘范?
因为那是最好的突围方向之一。
而且张弘范年少成名,但真正统兵上战场其实是第一次,在李璮眼里,这就是个赵括。
为了这一战,李璮预先造好了飞桥,专门用于搭在壕沟上,让士卒们能越过蒙军的防事,直接进入张弘范的大营……
这种骄兵之计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能成,王荛却不认为张弘范会中计。
他在燕京时就与张弘范来往过,认为忽必烈用人确实有眼光。
一路上想着这些,王荛跟在队伍后面,眼神颇为忧虑。
王芝不知是否与李璮说过,派了四个亲卫带着李齐山、李忆真,跟着王荛。
他们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打算悄悄从山林离开济南……
很快,夜色中传来了杀喊声。
“突围!”
“杀……”
王荛抬头看去,等了好一会,心中也渐渐浮起一些期望。
如果李璮能突围而出,那当然是最好……
“飞桥不够长!蒙军把壕沟挖宽了!”
不等王荛那点期望酝酿太久,前方已有了这样的呼喊。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张家的信令,一咬牙,牵着李齐山与李忆真就走。
“随我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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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
蒙军一声令下,箭雨射出,将正在翻越壕沟的叛军尽数射杀。
张弘范不是赵括,他非常善于治军,军中也没有出现一丝懈怠。
既料到这几夜李璮要来突围,张弘范下令要守夜,军中也无人不满,自是轻轻松松便能击退李璮。
他也没学史格弄什么掷火为号、直冲李璮大纛……只他未中骄兵之计的事迹,已足够传到陛下耳中。
战了大半夜,李璮只能退回济南城。
张弘范并不追击,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战,李璮只有被困死的命运。不必一个人把功劳抢光。
他只下令严守,以免有漏网之鱼逃走。
之后巡视战场,他却是皱了皱眉。
“十郎人呢?”
“将军像是回营了。”
张弘范点点头,举步便向他十弟张弘正的营帐走去。
李恒不由劝道:“九郎何必呢?仗打完了,年轻人熬不住夜……”
“士卒尚在清理战场,为将者不能与之同甘共苦,如何服人?”
张弘范这般应过,大步走至张弘正帐外。
夜色中,只见帐外几个士卒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张弘范警觉,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拿下。
“九哥?”张弘正掀帘而出,勉强笑道:“怎么了?”
张弘范不应,继续走向帐篷。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什么人?!”
快步一赶,便见有几名士卒在追逐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张弘范径直抢过一把弓,一箭射去,那鬼崇奔逃之人应声而倒。
这一箭只射中那人的大腿,然而却见他毫不犹豫拔出箭支,当即捅了自己脖子。
张弘范再上前一看,地上那尸体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他不由暗道对方刚烈,转身向张弘正叱道:“怎么回事?!”
张弘正四下一瞄,驱退了周围的士卒,才应道:“王荛想逃出济南,拿了五哥的信物……”
“糊涂!你不要命了,这种纵敌之事也敢做。”
“多大点事啊?把一队人调换了,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弘范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王牧樵骗了,五哥平常最讨厌他,岂会护他?”
“真的,九哥你看信物。五哥说最讨厌王荛,还说最恨李瑕。但他如今却投了李瑕……”
“闭嘴。”张弘范眼看骗不到张弘正,干脆直接喝止,问道:“你打算调哪队人?”
“玉符河附近。”
张弘范皱了皱眉,让亲卫将张弘正带下去看好,又招过几个将领往玉符河附近去搜。
“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去吧……”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向李恒笑道:“让德卿兄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叛逆。”
“九郎放心,我不会乱说。”
张弘范信得过李恒的人品,点了点头。
李恒又道:“等到天明让人瞧见了不妥,我派人帮九郎一起搜吧。”
“多谢德卿兄了。”
“你我之间,说甚谢不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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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李璮基本已失去了突围的机会,济南在重重围困当中又渡过一日,而粮食早已见了底。
驻扎于城西的张弘范却是深深皱起了眉,眼神疑惑起来。
“没找到?”
“是,末将搜遍了附近所有能藏人处,并未找到王荛。”
“十弟没派人过去?”
“没有。九郎,若说可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恒的人……”
张弘范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必怀疑德卿兄,他既能出奔状告李璮谋逆之事,岂有私放逆贼的可能?”
“那王荛……”
张弘范思来想去,喃喃道:“许是退回济南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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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李璮的部下已开始纷纷出逃。
有些逃出去了,有些没有。
张弘范对此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张弘正说的是对的,只要李璮不能逃脱,逃走几个小鱼小虾确实算不上大事。
李璮与宗王塔察儿尚且有联姻,北地世侯之间更是盘根错节,难免是要漏走一些人。
法不责众,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兹当是加快平定李璮之乱。
济南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形,李璮败亡,确实不远了……
~~
九月二十日。
城溃。
李璮也心灰意冷,放弃了突围。
他竟是在济南府署当中登楼眺望,题了一首词。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
王芝缓缓走上楼阁,目光看去,正见李璮在墙上挥笔写下这五句。
举目望去,中原沦陷,被胡虏鹊巢鸠占,而她丈夫继承了一代豪杰伉俪的抗争之志。
天下皆折腰,唯他还在抗争……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百姓受尽了战火,不能休养生息,还有谁能驱逐胡虏,收复中原?
今日事败,还有谁?
王芝是不知还有谁的。
她目光看去,只见李璮写到这里,手已有些颤抖。
他虽还未回头,她却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悲怆。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李璮没有长啸,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方才写下最后一句。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写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凭谁驱扫?陇西年少,百年燕赵……”
丢开笔,李璮转过头,看到妻子,愣了一下,表情中有种穷途末路的潦倒。
王芝拿出一把匕首递在李璮手里,道:“妾身不敢动手,由相公来吧。”
李璮没说话。
失败的男人无话可说。
他抱着妻子,用匕首捅穿了她的后心……
手刃了几个妻妾之后,李璮去了大明湖,他跳下水中,向湖心走去。
才走到水及腰处,一人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李璮。
“相公何必如此?!”
李璮转头看去,见这幕僚已十分老迈,他只记得其人姓黄,却已忘了其名字。
因其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除了岳父王文统,李璮身边又哪有甚高明的文人?
“放开……”
李璮魁梧强壮,只怕一个动作便要将这黄老先生震飞。
之后却又听到一句话,正说到他心槛里。
“相公为天下不平,因而举事,何必自损?!”
李璮一愣。
既是为天下不平,岂可独自一人受死?
今日自损,正如了那些世侯的意……
一念至此,他忽然大笑,转身登岸,任由蒙军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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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俘获李璮,其实有些出乎史天泽的意料。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向宗王合必赤建议不必将李璮押往燕京,在济南杀掉为好。
这次的整个平叛过程实际上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合必赤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平时很少干涉战事,但此时却是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现在杀掉李璮?”
史天泽默然片刻,最后用蒙古语答道:“为了安人心。”
“安谁的心?”合必赤又问。
史天泽不答。
合必赤等了一会,之后环顾了满堂的世侯将领,拍了拍肚子,道:“好,那就杀了。”
诸人松了一口气。
合必赤继续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就是个粗莽的草原人。
他眼中却是掠出一抹狡黠,忽然喝道:“把李璮押来,本王审过便杀了!”
这一句话,诸路世侯皆惊。
再转头看去,只见已有蒙军士卒抱着一个装满信封的匣子过来。
于绝大多数世侯而言,真正难打的一仗……此时才刚刚开始。
但也有人低下头,暗自冷笑。
“想追究?北面阿里不哥未平,关陇新败于李瑕……我看到最后能追究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