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出大事儿了。
南疆王是第一个被惊动的人,除了看好戏的玄胤和司空朔。南疆王本已累乏歇下,听了太监的禀报,连外衣都顾不得穿,坐上步撵便前往了冷宫。
小德子倒是机灵,随手拿了件绣金龙云海的镶珠软毛丝绸披风,跑着追上步撵,硬将披风披在了南疆王身上。
抬步撵的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大太监,脚步飞快,又因南疆王催促,更是把速度提到了极致,往常小半个时辰的路,愣是给缩短了三分之一。
步撵一停,南疆王便迈步下了地,小德子机灵地递过手臂,让南疆王扶着。
冷宫门口,已经跪了黑压压一片,全都是闻讯赶来的在附近当值的低品级宫人,最高不过八品使监。
屋内,隐隐传来岳公公压抑的抽泣声,南疆王眉心一蹙,只匆匆扫了众人一眼,便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耿妍的情况很糟糕,经诸位太医全力抢救,仍没能保住腹中胎儿,由于月份尚小,倒是瞧不出性别,不过这也不重要,因南疆王到了这个岁数,已不那么重男轻女了。
单看耿妍干了那么多足以死一百次的恶事儿还能坐在冷宫养胎,便知南疆王是个心疼孩子的,骤然失去,南疆王心痛不已,不免有些懊悔上午为何一冲动便把冷宫的宫人都给撤走了?若是不撤走,有那些人盯着,是不是就不会让严惠妃如此轻易地闯进去?
要说是岳公公失职,也不尽然,岳公公是奉了耿妍的命去熬参汤,压根儿没听到房中动静,真要怪,还是得怪自己一个看门的人都没留给耿妍,当然更多的,是那不知死活敢朝皇嗣下手的严惠妃。
“惠妃,你是不是活腻了?白瞎朕一番苦心,让你端坐惠妃之位多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杀朕孩子!你怎么不把朕也杀了?咳咳……咳咳……”讲到最后,不免又是一阵猛咳。
严惠妃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当时在气头上,说什么“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出去”,可真到了这一步,才知死亡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好半晌,她才从恐慌中回过神来,跪伏着,磕头,泫然大哭:“臣妾……臣妾……臣妾一时糊涂,臣妾只想吓唬吓唬她的……没想过伤她性命……臣妾冤枉啊……皇上……”
死不承认,是她在深宫摸索出的安身立命之道,不论多大的错儿,也得咬紧牙关扛着。单从这一点上看,她不及耿妍果敢。
南疆王自是不信她的辩驳:“你没想过但你还是做了!”
“臣妾没有!”
“没有?那你告诉朕,你手里的砖头是怎么回事?耿妍倒在血泊里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听到惨叫声赶来的宫人都看到你从那里跑出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别告诉朕,是耿妍自己杀了自己孩子,然后嫁祸给你!”
孩子是耿妍的保命符,别说南疆王不信耿妍会这么做,就连严惠妃自己都不信,严惠妃终于词穷。
南疆王冷声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杀了朕的孩子,朕要你给他陪葬!”
“陛下!”严惠妃尖叫了起来,“饶命啊陛下!陛下饶命!臣妾……臣妾是因为被耿妍算计了,才想去找她对峙的!”
“她算计你?她如何算计你?”南疆王明显不信。
严惠妃险些把自己陷害宁玥对事儿一股脑儿地交代了出来,好在没彻底丧失理智,知道陛下器重孩子,也器重马宁玥,若因这个把那件事抖出来,才是真的难逃一死,就只说道:“昨夜,耿妍让人禀报臣妾,说是有话对臣妾说,臣妾便去了,在她那儿喝了点茶,回来便昏睡不醒中了毒,她明知道臣妾的血可以做陛下药引,却故意毒害臣妾,然后自己找了个北域道士敬献给陛下,想借此博得陛下的欢心,臣妾气不过,才去找她理论的!”
南疆王气笑了:“严惠妃你是不是在做梦?这里哪儿来的北域道士?”
严惠妃眸光一颤:“有的!他是耿无双的师父!刚刚还与长孙殿下一块儿说话!长孙殿下说,他救治了陛下,自己会赦免耿妍一命!让耿妍搬出宫,在封地做个逍遥自在的太妃!”
一旁的小德子呵呵笑了:“耿无双的师父早在上个月便辞世了,他老人家是托梦给您了呢还是托梦给您了呢?”
严惠妃面上的血色霎那间褪去了:“可小李子明明说……”
“小李子?”小德子在南疆王身旁多年,南疆王把他当半个孙子在养,偶尔插上两句嘴儿,倒也不怕南疆王罚他,小德子笑道:“娘娘说的是中常侍大人身边的小李子?他压根儿就没入宫,娘娘是在哪儿见着他的?”
严惠妃驳斥道:“不可能!他刚刚还给本宫喂了参汤!那参汤还在本宫的内殿放着!”
小德子更要插嘴了:“娘娘,您这病呐,太医与中常侍大人都叮嘱过,不可进补,惠妃殿的宫人都记着呢,一碗萝卜汤都不敢给您,还参汤!”
严惠妃张了张嘴:“可我明明……”言及此处,她突然打住。
明明怎样呢?明明看到了小李子,听小李子说了那番话,还喝了小李子喂的参汤?那些痕迹,全都没有了——
是她的记忆出了差池,还是被谁给狠心算计了?
答案很明显,然而她却不敢把幕后主使供出来,因为她有更大的把柄在对方手里,供到最后,洗脱不了冤屈不说,还罪加一等。
她死死地捏住了袖子,垂眸道:“我做噩梦了吧。”
一句噩梦显然不能平息南疆王的怒火,南疆王大掌一挥:“惠妃残害皇嗣,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择日赐三尺白绫。”
三尺白绫?
严惠妃冲了上去:“陛下!陛下臣妾有话要说——”如果这样还是要死,那么,不如把耿妍陷害她的真相说出来!也把玄胤司空朔联手算计她的真相抖出来!
“大胆!竟敢冲撞陛下!”小德子一个箭步挡住了严惠妃,扣住她肩膀,深深地看着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惠妃,您还有个英俊潇洒的儿子、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和好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儿,让他们给你一起陪葬,甘愿?”
严惠妃的喉咙……堵住了。
……
从冷宫出来,小德子先是送了陛下回寝殿安置,之后,到内务府觐见了正在给太监宫女们“体检”的玄胤、司空朔。
“殿下,大人。”他规规矩矩行了礼。
司空朔漫不经心地走到了一边。
玄胤低声道:“如何?”
小德子道:“回殿下的话,都办妥了,严惠妃什么都没说。”把严惠妃与南疆王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玄胤的表情还算满意:“办的不错。”
真不错还是假不错,小德子不知道,他只知用人之初,大抵都是招揽为主,褒奖多、斥责少,兼之他又与别的内侍不同,非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而是被南疆王救下,一入宫便得了好差事,这么多年顺顺当当长大,办事得力固然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陛下疼爱。殿下会待他如此客气,多少也有些敬重南疆王的意思。
不得不说,很受用。
小德子道:“为殿下办事,小的不敢居功。”陛下仙逝后,玄胤便是他主子,该听谁的话、该替谁办事,他心里有数。
今天的计划,他知道的不多,从小李子给严惠妃上眼药才参与其中,之前的是怎么个安排,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总之,主子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便是。
玄胤心知小德子是难得的明白人,被南疆王疼着长大也没养成傲慢懈怠的性子,反而十分机警勤奋,这次的事,算是一次小小的招揽,瞧小德子的反应,应该是乐于被招揽的:“小李子那边如何?”
“已经跟采买的太监一块儿出宫了,内务府多是宣王殿下管理,就算出了事儿也是宣王殿下背黑锅,与咱们无关。”小德子恭敬地说道。
玄胤笑了笑:“你去吧,陛下醒来该找你了。”
“是。”
南疆王果然没睡多久,醒来便唤小德子。
小德子撩开帐幔,关切地问:“陛下,您饿不饿?”
“朕不饿。”南疆王顺着他的搀扶坐了起来,想起刚刚太累乏,却忘记处理耿妍的事,“耿妍那边如何了?”
耿妍这边的情况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被严惠妃拍了一砖头后,耿妍当场疼晕了过去,醒来时,陛下与严惠妃等人已经离开了,太医们给她落完胎后也离开了,没留下任何药物,她血流不止,很快便湿了身下的褥子。
岳公公急得大哭,翻东找西,想寻些止血的药物,却偏偏没有,又赶忙拿了令牌去太医院。
“不好意思啊岳公公,今早刚发现一个小太监染了时疫,为防止疫病扩散,太医们都在给宫人们做体检呢!”太医院值班的小药童说。
早不体检晚不体检,偏耿妍急需大夫的时候体检,要说不是有人暗箱操作,岳公公绝对不信!
“给我一些止血的药材!”岳公公呵斥道。
小药童道:“对不住了岳公公,钥匙都在师父们手中,我打不开,外头的倒是有些金银花露,您要吗?”
金银花露是泻火的,对耿妍有个屁用?!
索性还有不少埋在后宫的暗线,让他们走动走动,出宫请个大夫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岳公公挨个宫殿找了过去。
“这个也是?”玄胤看着被司空朔以“时疫”为由扣押到小别院的内侍,“只是个最末等的御茶房洒扫太监。”
司空朔慢慢地说道:“可可别小看一个洒扫太监,知道御茶房是干什么的地方吗?宫里上至陛下与各宫娘娘,下至宫女太监,全都从御茶房走茶喝,且御茶房又与御膳房不同,有机会在御书房与军机要地附近走动,陛下哪日高兴了,喊他们去泡个茶,若是在招待贵客,那该听的不该听的可全都听了去,六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便是这御茶房,它那儿最末等的太监,消息都比别处的领事太监灵通。”
“纵然是这样,你又怎么断定他是耿妍的人?”玄胤问。
司空朔拍拍玄胤的肩膀:“这就是靠眼力了。”
玄胤扫了一眼小别院中的“疑似时疫病人”,黑压压一片,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全都是司空朔的手笔,而筛选还在继续,哼了一声道:“你那什么眼睛?”
司空朔贴紧他耳畔道:“火眼金睛。”
玄胤被他吹的热气弄得耳根子发红,往一旁挪了挪,眨巴着眸子道:“诊脉吧你!”
司空朔轻轻地笑了。
这之后,司空朔又以疑似时疫的症状为由,揪出了三十多名宫女太监,他检查完后,必会让太医们复查,而那些被查到的“病人”,一开始明明无异状,到太医手上后,又的确出现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疹子。
这是司空朔诊脉时动的手脚,就连“病人”自己都没能发现。
而病人与病人之间,尽管都是耿妍的蛾子,却并不一定知晓彼此的存在,偶尔几个打过照面的,也只在心里感慨一句,老弟,你也倒霉得了病啊。
用司空朔的话说,这些人里头,肯定有一小部分是被冤枉的,但司空朔一贯的原则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既然要拔掉耿妍的根,就必须拔得干干净净。
筛选得差不多后,司空朔将名单整理了一份,递给玄胤道:“宫里应该还有漏网之鱼,这倒是不必着急,时疫有潜伏期,这几日,连着诊脉就是了。这份名单你收好,这些里头,一部分会救治无效身亡,一部分会被治愈。治愈的人里头又有一部分会回归原先的岗位,另一部分则是感念皇恩浩荡,自请到抚城坚守皇陵,明白我的意思吗?”
玄胤点头:“明白。”愿意归顺的就被“治愈”,不愿意归顺的就被“病死”,还有一些模棱两可但又的确有些能耐的,先发配皇陵过几年苦日子,等想通了自然就归顺了。若实在想不通,就守一辈子皇陵吧!
岳公公发现自己的小伙伴全都感染了“时疫”,他是继秦公公后,唯一一个对所有心腹都心知肚明的人,一瞅那黑压压的一片,便知是遭了扫荡,一边胆寒一边在心里把玄胤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再回冷宫,耿妍已经第二次晕了过去,岳公公掀开被褥,血腥味儿几乎浓厚得令人作呕,他心知再这么拖下去,不等陛下把毒酒端来,耿妍就会没命了。
“娘娘,娘娘您再坚持一会儿,奴才……奴才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
南疆王从小德子那儿听说了耿妍的病况,深深叹了口气:“若真是这样死了,就赏她个体面吧,也算是全了她与孩子一场情分。”
小德子知道这杯毒酒是送不出去了,倒不是陛下有心让耿妍苟活,而是耿妍大出血,凶多吉少,丢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岳公公找到了七皇子的寝殿,奈何玄胤早已保护七皇子远离时疫为由,将皇七殿围了起来,别说岳公公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岳公公嚎了几嗓子,被人打走,之后,岳公公又悄悄地出了宫。到底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纵然宫规森严,他还是躲进馊水桶里逃了出去。
两刻钟后,他浑身狼狈地上了一辆雇来的马车:“去六公主府!”
……
风和日丽,大帅府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大戏,描绘了精致妆容的花旦与武生曲艺俱佳、身姿不凡,一颦一笑、一静一动,唱得好不精彩,整个花园都跟着活色生香了起来。
容卿剥了一颗荔枝喂进妹妹嘴里:“好听吗?”
宁玥将荔枝含进嘴里,笑道:“好听,哥哥陪我,什么戏我都爱听的。”
“你这张嘴儿啊,果然是吃荔枝吃多了。”容卿笑着,又给她剥了一颗荔枝。
她如今虽是看不见了,但平日里都没闲着,玄胤在,便是玄胤陪她,玄胤若是不在,便是容卿或容麟陪她,她闷了,或是看戏,或是逛街,总之,变着法儿地哄她高兴。
她有时也会想,明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因着身边这些关怀,知道自己无论得了多大的病,都不会被抛弃、被嫌弃,心中竟也慢慢地释然了。
“大哥。”她探出手,去摸容卿。
容卿主动将她的手握住:“怎么了?”
“我的病很难治对不对?其实治不好也没多大关系,你们都陪着我,我挺安心的。”前世虽有一双眼睛,却在水牢里暗无天日,与失明又有何异?那样的十年都熬过来了,如今这日子,简直比天堂更好。
容卿低叱道:“说的什么胡话?我便是舍去自己一双眼睛,也是要治好你的!”
“大哥……”宁玥喉头哽咽,若她的病真这么好治,大家何以这段日子如此反常?那模样,分明像她随时可能死掉一样。
容卿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那也是胡话,我会好好的,你也能治好,大家都在想办法,玄胤和司空朔已经入宫了,不日便能拿到药引,你且放宽心,你难过,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过的。”
“嗯。”宁玥含泪道:“倒是我多心了,大家明明都为我的事着急上火,我却在这边自我消沉。”
“你还小,碰上这么大的变故,没崩溃已经很难得了。”容卿拂去她眼睛的泪花,“宫里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这一次一石二鸟,既能治你,也能灭了那些欺负你的人。”
戏台上精彩绝伦地唱着,宁玥渐渐地有些犯困,靠在容卿肩头睡了过去。
容卿叫来容麟,把她抱回房间,容麟问是否撤了戏班子,容卿想了想:“她看不见了,若是没声音,定会害怕,让他们唱吧,唱些轻柔的便是。”
容麟与班主交代了一声,班主果真换上了舒缓轻柔的戏曲,关上门窗,细细听着,竟有些催眠。
容麟打了个呵欠,见四下无人,俯身亲了容卿一口:“我们也去午睡吧。”
容卿也的确觉着困乏,便与容麟一道回了房,时下正是秋高气爽之日,早晚温差大,下午热得冒烟儿,容卿却因体质特殊的缘故,颇觉凉爽。
容麟满头大汗地将他搂在怀里,容麟的身形完全长开了,越发健硕,小腹上八块腹肌,块块分明,贴着容卿的纤薄的脊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美。容麟宽肩窄腰,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长腿长胳膊,身材好得足以让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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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卿抿抿唇,道:“你热,别靠我这么近。”
“那不行!”容麟把他抱得更紧,看着他精致如画的容颜和那脖颈间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瓷美玉般通透的肌肤,下腹一紧,“热死也抱着。”
“不许胡来。”容卿威胁。
容麟黑了脸。
二人没睡多久,秋管家禀报,六公主来了。
皇甫颖来得很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髻,披散在肩上,被风吹起几缕,狼狈地粘在满是泪水的脸上。容卿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丝不详的猜测,不动声色地对容麟道:“我有些冷,你帮我拿件披风来。”
容麟哼了一声,转头走出了花厅。
“公主,你今天……”容卿开口,话未说完,皇甫颖扑进了容卿怀里,容卿身子一僵,“公主……”
皇甫颖揪紧容卿的衣袍,泫然道:“容卿,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为难……我也不想的……实在是没办法了……父皇他不肯见我……容卿……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她说的语无伦次,容卿却依旧听懂了她的意思,心中笃定更甚,不由地神色凝重:“公主,有些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皇甫颖抬眸,望进他幽深的眼底。
容卿被这种受伤的眼神震得无所适从,纵然他再冷心冷情,这世上,也总有那么几个人让他狠不下心。
皇甫颖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最后一次求你,我发誓,过了今天,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再来麻烦你……”
容卿握住她的手,一脸为难。
皇甫颖受伤地道:“不可以吗?容卿……”
容卿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想起最早流落到南疆之时,自己身无分文,紧靠着给商队提供一些经商之法为生,可到底,没碰上好人,商队非法营私遭了扫荡,他也被卖入小馆,若不是碰上还是孩童的皇甫颖,如今的自己……已被那群混账糟践死。
当初的自己,是不是也曾这么期盼地望着她?
她懂了,跳下马车,看着不顾一切爬过去的自己,对嬷嬷说:“我要他!”
七年后,还是这句话,我要他。
转头,却瞒着他,用一段姻缘,换了给他续命的菩提子。
这份情,他如何能忘?
对着这个人,他如何狠得下心?
……
出了花厅,容卿一抬头,瞧见宁玥,再眸光一扫,看到了容麟,想说什么,又压了下去:“先回屋,玥儿,我有话对你说。”
宁玥坐上床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大哥什么都不必说了,去做吧。”
容卿艰涩地张了张嘴:“玥儿……”
宁玥摸上他脸庞,微笑着道:“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大哥不必觉得为难,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要是我还是只顾自己好受,不管你心里难不难受,我又怎么配做你妹妹?不是你,我已经死了,对我来说,你比复仇重要,我不想你心里一直长着一根刺。”
辜负这个用生命爱过自己的女人,已经让大哥的愧疚,若再连她最后的请求都不答应,大哥这辈子,恐怕都要在自责与煎熬中度过。
宁玥握紧了容卿的手:“还给她吧……这份恩情,我们一起,还给她。”
滚烫的泪水砸在了宁玥的手背上,宁玥听到他哽咽着说:“对不起……”
一句又一句。
……
入夜时分,一辆装满垃圾的马车在皇宫的侧门被拦下。
侍卫敲了敲车板:“装的什么?打开检查!”
太监笑道:“都是些腌臜东西,怕污了小哥儿的眼。”
侍卫不耐地说道:“下来!”
太监跳下马车,躬身立在一旁,满脸笑意:“您若实在要检查,就检查吧,都是些女人用过的腌臜东西。”
侍卫打开一个笼子,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侍卫捂住了口鼻:“这里头装的什么?”
太监笑道:“小哥没听说吗?冷宫的耿常在被严惠妃打得小产了,太医给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一直流血,怕是命不久矣,这褥子想来也没什么人会再用,晦气!掌势总管便让小的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侍卫恶寒地盖上了笼子,又打开另一个,也是满满的血腥气:“这也是耿常在的东西?”
太监就道:“可不是她的么?她流血太多,裤子衣裳全都是。”
侍卫又打开了第三个笼子,这回,倒是没血腥气了,只隐约有些尿臊气:“这些又是谁的衣裳?”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除了确实不能使用的衣物,别的,都不许私自运出宫的。
太监稍稍后退了一步,道:“这些是‘时疫病人’穿过的衣裳,还有他们盖过的被褥,太医交代,全都要拖出去焚烧的。”
侍卫皱眉:“下午不是已经烧过一批了?”
太监眼神闪了闪:“没烧完呢,这是后面又查出的几人。”
上头放了话,时疫有潜伏期,所以会接连排查几日,侍卫便没再怀疑太监:“行了行了,赶紧去吧!里头装的病人的东西,你怎不提醒我?”满是嫌弃与后悔的语气。
太监僵硬地笑了笑,驱车驶出了宫门。
皇甫颖早早地在西街等候,容卿坐在轮椅上,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
容麟臭着脸坐在屋顶上,晃着小腿儿。
皇甫颖揪心地问道:“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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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那对兄弟在剪耿妍的羽翼,暂时没动其他人的,比如他的,他有自信,他的人能把耿妍带出来。
又过了半刻钟,那辆装着垃圾的马车停在了路口,太监压低了音量道:“容公子!公主!”
容卿眸光一动:“容麟。”
容麟哼了哼,飞身至马车前,一手掰断车身,将藏在夹板下的岳公公和耿妍拉了出来。
耿妍失血过多,虽是服用了容卿的止血药勉强止住鲜血,却依旧虚弱得不成样子,连如今发生了什么事都一概不知。
“母后……”皇甫颖泪如泉涌。
容卿淡道:“她能不能活,只能看天意了。”
皇甫颖抱紧耿妍,抽泣道:“我明白。”
容卿捏紧了手指:“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皇甫颖点头:“我会带她离开南疆,这辈子……都不再回来!”泪水簌簌滑落,她又道:“我七弟那边……”
容卿低低地说道:“他自始至终没参与任何事,又是陛下骨血,不会牵连他的,你放心去吧。”
皇甫颖抓住了容卿的胳膊,这一走,就再也不能见了。
“容卿……对不起……”
容卿擦了她眼角的泪:“你我之间,不说这些,好好地活着……想想我欠你那么多,到头来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但即便是这个,也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勇气,所以,不要浪费它,不论怎样,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容卿……”皇甫颖哭成了泪人。
容麟不耐烦地说道:“走不走啦?你们当玄胤和司空朔是傻子?别等下人家追上来,你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容卿定定地看着皇甫颖,点了点头:“走吧。”
皇甫颖握着容卿的手不肯松开。
容卿隐忍着道:“走啊,快走啊!”
岳公公强行掰开了皇甫颖的手指,将她塞进了马车:“公主,快走吧!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那两个混蛋,把娘娘的势力都给肃清了,他们是来真的,真的要弄死我们啊……”
皇甫颖撕心裂肺地往外冲:“容卿……”
岳公公抱紧了她:“您踏上了这条船,已经没了退路!就算再留在京城,玄胤也不会放过您的!他可不是陛下!他会杀您!”
皇甫颖哭得浑身颤抖。
岳公公对车夫道:“走!”
“谁都别想走!”
伴随着一道威严的厉喝,玄胤飞身落在了皇甫颖的马车前,冷冽的眸光一扫,不屑地嗤道:“在我背后放冷箭的人,居然是你?你不记得那个人是怎么陷害玥玥的了?你居然救走她,容卿,你太令我失望了!”
容麟拦在了容卿面前,目光如炬地看着玄胤:“你们走,这里交给我。”
这话,显然是对岳公公等人说的,岳公公马上催促车夫前行。
玄胤打个响指,十名影卫哗啦啦地冲了上来,玄胤打了个手势道:“一个不留!”
“是!”
影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拔剑,不遗余力地砍了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容麟的麒麟军也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双方人马,陷入了厮杀。
玄胤招招攻向容卿,被容麟一一拦下。
玄胤出的全都是杀招,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肝火,要把容卿杀死,容麟非他敌手,却死也不会让他动容卿一根汗毛。强大的执念,让容麟在玄胤的杀招中奇迹般地坚持了起来。
麒麟军人多势众,为皇甫颖等人开出了一条血路,马车绝尘而去。
司空朔赶到这边时,容麟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玄胤的拳头司空朔深有体会,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揍,再这么下去,容麟就要被他活活打死了,至于容卿那孱弱的身子,一拳就能归西。
司空朔扣住了玄胤的手腕:“够了!”
玄胤怒吼道:“够什么够?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耿妍整垮?眼看着她就要死了!他却把她放了!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你杀了他,玥玥会原谅你吗?不想我趁虚而入,就给我滚回去!”
司空朔永远知道怎么掐准玄胤的软肋,这头暴怒的小狮子,几经挣扎后终于咬牙离开了现场。
司空朔淡淡地看着一脸倔强的容麟、面色痛苦的容卿,道:“但愿你不后悔今天的决定……晚饭快凉了,早些回来吃饭。”
容卿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掌心。
容麟吐出嘴里的血,随手擦了擦,掰开容卿的手道:“走吧,回去吃饭。”
容卿摸上他红肿的嘴角:“我除了会拖累你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容麟就道:“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是兄弟,一个鼻孔出气!我觉得你做得对,耿妍是讨厌,但毕竟你欠了皇甫颖,还给她是应该的。容卿,你再也不欠她什么了,真好。”
你从此,都是我的了,真的,很好。
……
玄胤阴沉着脸回了房。
冬梅一瞅这架势不对,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姑爷,您回来啦……那个……奴婢让人传饭?”
“出去。”
“这……”
“让你出去!聋了还是傻了?”
冬梅被吼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踮起脚退了出去。
玄胤关上门,插上门闩。
宁玥剥荔枝的手一顿,语气如常道:“回来啦?是不是很累?我剥了新鲜荔枝,就等你回来吃的,我特别喜欢,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今天的事,是不是你干的?”玄胤沉沉地问。
宁玥笑笑:“什么事儿啊?”
玄胤冷冷地看着她:“放走耿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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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玥心口一紧,喉头滑动了一下:“……是。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我大哥。”
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可亲口听她讲出来,还是气得恨不得把她吊起来痛打一顿!他废了老大的劲儿,忍住发抖的双臂:“你为什么这么做?就只记得你大哥和皇甫颖的那点破事儿,不记得耿妍是怎么杀你的?”
宁玥听出了他话里的咬牙切齿之味,站起身,怯生生地说道:“你、你先别生气……”
这儿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不生气,撇开耿妍做的那么多恶事不谈,单是勾引玄胤这一项,就够玄胤把她大卸八块了,更别说耿妍还是玄胤帝王路上一块最大的绊脚石,不弄死她,犹如卧榻之外有人酣眠一般,如何踏实?
宁玥轻声道:“我大哥欠了皇甫颖人情,我想帮我大哥还上,我知道你会恼我……”
玄胤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知道我会恼你,还这么去做!马宁玥,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我丈夫啊。”宁玥厚着脸皮耍滑头。
“我这个丈夫,根本比不得你那哥哥一根手指头!你帮他报恩,就可以忘记你我跟耿妍有多少仇恨!”
“我没忘!但我不能为了给自己报仇,就让大哥拒绝皇甫颖,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我也一辈子不安心!”诚然,如果她执意阻拦,大哥会回绝皇甫颖,但是然后呢?皇甫颖郁郁而终,大哥就能好过吗?她没得选择!她是容卿的妹妹,她有什么办法?大哥这么疼她,她又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