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太液芙蓉未央柳</p>
“阿穆！”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却又改了称呼，低声唤道，“殿下……”</p>
阿穆抬起头来，有点茫然地看着我。他穿着便袍，素色的袍子衬得他的眼珠越发黝黑，他神色间仿佛还带着点孩子气似的。</p>
本来依照宫规，我并不能直呼太子的乳名，但是进宫那年，我七岁，阿穆比我更小，他才五岁，我们两个要好似兄弟，我比他大，处处都护着他。他背不上书的时候，我在太傅眼皮底下替他作弊；他被罚的时候，我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字迹，替他写一厚叠字帖交差而不露破绽。我们一起在御花园中打弹弓、斗蟋蟀、爬树，捉弄那些一本正经的宫女们……</p>
我们渐渐地长大了，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情是丝毫没有变的。阿穆有任何烦心事都会告诉我，而我呢，总愿意替他想出办法。</p>
阿穆烦心的事情很多，陛下只得他一个儿子，自然寄予了重望。可是在陛下那样英明的帝皇面前，任何人都平凡得几近渺小。</p>
阿穆曾经问过我：“我怎么样才能像父皇那样？”</p>
我答不上来。</p>
陛下能征善战，曾四征西域，平定南夷，攻下了大小无数的城池，创下了万世不拔的基业。站在皇朝堪舆图前，任何人都会觉得热血沸腾。开国百余年来，我朝的疆域从来没有如此浩瀚过。每年岁贡之时，万国来朝，众夷归化。我曾经陪着阿穆跟随陛下站在承天门上，听万岁山呼，声震九城，连我们这样的无知小子都觉得山摇地动，气血澎湃。而陛下却连一个微笑都吝啬给予，他常常不过是在城楼上略站一站，连一刻工夫都不肯停留，便会命人放下帘子，径直回西内去了。仿佛这世上一切的无上繁华，在君王骄傲冷漠的眼底，不过是过眼云烟。</p>
有这样一位父皇，我觉得阿穆也不是不可怜的。</p>
陛下弓马娴熟，我朝也是自马背得天下，所以对贵家子弟的教育，皆从骑射启蒙，文课功夫倒还在其次。我是父亲亲自教出来的，士族子弟里，我的功夫算不错的，可是跟陛下一比，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p>
我曾经见过一次陛下出手。那天我与阿穆陪着陛下在花园中行走，枝上一对鸟儿叫得甚欢，陛下接过阿穆手中的弹弓，捏了一颗金丸，就将那一对鸟儿打了下来。所谓一箭双雕亦不过如此，一颗金丸便将两只鸟儿的头打得血肉模糊，几乎碎成齑粉，可见陛下劲力惊人。</p>
陛下不怎么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历朝历代，宫中太液池出了并蒂莲，都以为是祥瑞之兆，少不了宣召翰林学士题咏辞赋。可是钦和二年，太液池中出了并蒂莲，却没有人敢禀报陛下，最后是王内侍胆大，命人悄悄将那朵莲花折毁了才罢。</p>
因为陛下这古怪的脾气，在修筑西苑的时候，连配殿的间数都是奇数的。工部郎中张敛是个最小意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特别大胆。礼部虽然认为此事有违祖制，可是西苑毕竟只是皇家的苑林，算不得正经的宫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模糊过去了。</p>
礼部如此识趣，也是因为陛下的脾气一年比一年暴戾，可是没有人敢劝谏。</p>
陛下并非昏聩，仍旧知人善用，朝政井井有条。</p>
只是后宫中连宠妃都没有一个，陛下不怎么亲近女色，偶尔围猎，也称不上沉溺。群臣对这样无欲无嗜的君王，只是束手无策。</p>
据说曾经有臣子十分担心，因为陛下只得一个儿子，对皇室来讲，这样单薄的子息，自然是不免有隐忧的。</p>
无数谏章雪片般飞往西内，似乎陛下不再生十个八个儿子，便对不起这天下一般。</p>
而陛下只是置之一哂。</p>
钦和四年，贤妃李氏终于怀孕了。朝野之间都盼望她能再给陛下添得一子，谁知李氏难产，挣扎着生下一位公主后便香消玉殒了。</p>
这便是朝阳公主。</p>
陛下以正殿朝阳殿的名字给公主赐作封号，可见他有多么宠溺这个女儿。</p>
朝阳公主确实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或许是怜她出生丧母，陛下每每亲为扶掖，甚至携了她上朝堂，将她置于膝上。仿佛逗弄稚女，比这世上一切国家大事还要重要。</p>
群臣先是不忿，后来却渐渐发现了朝阳公主的好处。</p>
比如陛下震怒，无人敢再逆违天颜的时候，只要让保母抱了朝阳公主来，便是一场弥天大祸亦可消弭于无形。</p>
朝阳公主总是咯咯笑着，朝陛下伸出手，扑到他的怀中。</p>
而陛下抱起她时，必然已经是满面笑容。</p>
朝阳公主在四岁的时候，就拥有食邑万户、奴仆无计数。陛下甚至为了她，不惜在骊山大动土木兴建宫苑，只因为朝阳公主有咳喘之症，御医建议她要多泡温泉。</p>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被陛下视作无上珍宝的，只得朝阳一人。</p>
阿穆常常对我说，仲安，不知将来是谁有福气娶了朝阳。</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