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杯中酒，看着是好酒的模样，酒作琥珀色，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我举起杯盏，丝毫没有犹豫，就一饮而尽。</p>
入喉只觉得酒烈。</p>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入东宫，太子命我暂住在淙雨楼，那里离他住的丽正殿不远，我甚是欢喜这安排。</p>
淙雨楼本来是赏雨的趣处，炎夏有凿渠安了水车，凡盛暑时，自渠中车水，浇在屋瓦上，淙淙如瀑，清凉自来。</p>
我最喜欢的，却是淙雨楼上覆着鸳鸯瓦，每一片上都刻着鸳鸯图案，成双成对，相依相偎。</p>
每一片鸳鸯瓦，都被水车濯起的清流浇洗得那般干净，一尘不染，仿佛墨玉一般，历历分明。</p>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p>
君如天上月，侬似水中花。[1]</p>
相映相伴，如影相随。</p>
却原来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p>
鸩毒缓缓发作，我的眼中望出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蒙眬看到他似乎正站起来，转身要离我而去。</p>
我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p>
这分别，来得真是痛楚又漫长。</p>
我扶着桌案，血从我口鼻里涌出来，近在咫尺的死亡并不令我觉得难过，我觉得解脱。</p>
其实原本有三件事，想要跟太子说。</p>
我知道他杀了那只猫，却借此逼得我和赵家不得不应对，最后将我逐出东宫。</p>
我知道他让我吃了三年凉药，为的是避免我怀有身孕，所以绪娘遇喜的时候，我才那般愤怒失策。</p>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仍旧不能不喜欢着他，就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样。</p>
但最后一件事，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p>
就这样吧。</p>
血涌得更快了，瞬间污了衣裳。我的眼睛渐渐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栽倒下去撞翻了食案。</p>
忽然想到太子妃。</p>
她不知学会了吃螃蟹没有。</p>
我也不知为何会想起她，或许是因为，听闻绪宝林死的时候，她都难过了很久，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她会不会难过。</p>
在东宫里，倘若真会有替我难过的人，只怕就是她吧。</p>
雨声隆隆，我渐渐听不见了，世间终于寂静下来。</p>
注释：</p>
[1]引自《踏歌》歌词。</p>
04月照离亭花似雪</p>
才九月里，已经下过几场雪，晚间绵绵密密，又纷纷洒洒落了一夜。</p>
帐篷里生了火，其实很暖和。</p>
我掀开帐幕走进帐篷，忽然发现公主人不见了。</p>
碗里牛乳纹丝未动，我伸手摸了摸，牛乳还是温热的，公主一定还未走远。</p>
负责看守的小校急了，问：“裴将军，是不是立时搜营？”</p>
我摇了摇头，说道：“莫急。”</p>
我独自走出大营，果然在山后避风处找到了公主。</p>
她正偷偷摸摸，将牛肉干塞给一个披头散发裹着羊毡，活像个野人模样的人。</p>
我还未走近，那个野人已经拔出了刀。</p>
锃亮的金错刀，是揭硕王帐下蜂女专用的利刃，据说这种刀在西域也极为罕见，被揭硕王赐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她们被称为蜂女，被教习选中于襁褓割去舌头，以免泄密。蜂女自幼出入王帐，深获揭硕王信任，锦衣玉食，每日唯勤练刺术，能蛰伏于暗夜之中，杀人无形。据说揭硕贵族最怕的就是这金错刀，若有谁胆敢对王不忠，就会半夜睡在帐中，不知不觉被蜂女的金错刀割下头颅。</p>
我停住脚步，高高举起手中的木碗，给她们看我手中只拿着牛乳。</p>
那个像野人一般的蜂女，慢慢收回了她那把金错刀，我将木碗放在地上，悄悄退后。公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猫着腰过来端走了那碗牛乳。</p>
那个蜂女吃得很急，大约好久不曾进过饮食，连那碗牛乳，也被喝得干干净净。</p>
我转身正待要走开，忽然公主叫住了我，她的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巴巴，道：“将军，谢……谢你……”</p>
我并没有回头，只是停一停，说道：“公主不必客气。”</p>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真不客气，第二天我就在她帐篷里又见到那个蜂女，不过手脸都已经洗净，那些粘成毡毛样的头发也全都割掉了，穿着杂役的粗布衣裳，看上去形容尚小，宛若未束发的童子。</p>
公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仍旧磕磕巴巴地向我解说：“阿渡……她……可怜……我……留下。”</p>
我看了看安西都护府特意找来侍奉公主的几个中原婢女，她们战战兢兢都伏在地上，忐忑地不敢起身。</p>
我终于说道：“军中无法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况她是个异族，公主莫教末将为难。”</p>
公主用她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难得说了一整句：“可我也是异族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