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吃完。”我命人换上新的菜肴,还有新的杯筷,有时候晚间阿穆会饮一杯酒,跟我说些朝野间的闲话,有时候我们也会什么都不说,趁着宫人不备,溜到太液池边去划船。可是今天阿穆明显心中有事,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很快就喝完了,我又给他斟了一杯,他便停住筷子,对我说:“有件事情……”</p>
我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问:“郎君这是怎么啦,难不成想要为哪位美人册封妃子?”</p>
这么一说,阿穆也不由得笑起来,大约是先帝言传身教,阿穆对美色也没什么兴趣。后宫中偶尔也有人搔首弄姿,可是阿穆总是懒得多看一眼。所以我才这样打趣他。可是片刻之后,他就收敛了笑容,对我说道:“十六娘,赵王妃要回京了。”</p>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阿穆为何会特意向我提及赵王妃。</p>
赵王妃是元珊。</p>
算来我也有十年没有见过元珊了。</p>
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总会做过十件八件荒唐事,我年少无知的时候,何止做过百件千件荒唐事,可是阿穆不一样,他整个少年时代,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欢元珊。</p>
阿穆和我不一样,他从出生之日起,便被寄予重望。虽然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采女,但皇后无子,将他养在中宫。后来皇后崩逝,未过几年,他的生母亦病故,先帝于女色上头甚是淡漠,后宫没有宠妃,阿穆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所有的臣子都知道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先帝给他挑选太傅的时候,也煞费苦心。所以阿穆少年沉稳,十几岁的时候,就颇得群臣赞誉了。</p>
可是先帝十分不喜元珊,隐约猜到阿穆的心事之后,先帝就将元珊嫁给了封地遥远的赵王。</p>
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我还听见阿穆对朝阳说过:“是我害了珊娘。”</p>
大抵少年时的爱慕,最难忘却。</p>
所以我想了一想,很从容地说:“不要紧,我一定会照顾好珊娘。”</p>
阿穆似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p>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执着蜡扦在点灯,明亮的满月升上来,清浅的辉光散落在台阶上,烛光渐次亮起来,月光就越发清浅,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绡,虚虚地笼在殿前,初夏的晚上,夜风浮动着香气。阿穆问:“这是什么熏香?仿佛是花香。”</p>
我笑着告诉他:“就是那野蔷薇的香气。”</p>
阿穆这才留心到帘底那只水晶瓶,在朦胧的烛光下,野蔷薇花瓣低垂,仿佛玲珑剔透的薄玉,他伸手轻轻一触,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来。</p>
我不由得“呀”了一声,这种花虽生于山野,但最是娇嫩柔弱,养于瓶中不过一日,便已经零落凋谢。</p>
阿穆似乎颇为过意不去,说道:“明日再折了给你送来。”</p>
我笑着说:“好。”</p>
阿穆又坐了片刻,吃过我煎的茶,便返回甘露殿中去了。</p>
茶具还散乱地放在案上,我一手支颐,看侍女们收拾茶箱,窈娘悄没声息走出来,静静地跪坐在我的身边。</p>
等到众人都退下,窈娘才说道:“如今赵王妃居孀,此次返京,怕是有再醮之意。小娘子真是糊涂,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p>
夜里静得很,不知道哪里有一只小虫,唧唧鸣叫。窈娘见我不理会,越发急切:“小娘子入宫十年,难道还不知人心险恶?”</p>
我侧耳听了听虫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窈娘,我困了。”</p>
窈娘看到我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满腹话都憋了回去,只好恨恨地由我去了。</p>
一直到睡下,侍女吹灭了帘外的烛火,我伏在枕席上蒙眬欲睡,忽然又想起窈**那句话。入宫十年,仿佛只是弹指间的事。我初入东宫,阿爹是一万个不放心,可是阿穆待我极好,陛下那时候已然病笃,虽对阿穆依旧严厉,待我却是宽容慈爱,常常对阿穆说:“新妇于归,人事皆疏,汝要尽力照拂。”</p>
阿穆自然将我照顾得极好,朝阳那般孱弱,他做惯了兄长,处处妥帖周到。</p>
我与他自幼相识,有很多事情是不瞒对方的,也瞒不住对方。比如阿穆少年时代唯一爱过的人是元珊,比如我小时候其实最希望嫁给京都最著名的帅哥韩执。</p>
不过整个京都,有多少少女不希望嫁给韩执呢?我做了太子妃后,韩执其时正任太子宾客,有一次阿穆特意召他进来,和他手谈一局,就是为了让我看一看当年赫赫有名的风流少年,留了胡子之后,顿时变成了庸碌大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