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衷自然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连忙称谢。
齐玉清器宇道心俱佳,虽然行事豪迈疏宕,其实也不缺缜密。回想一阵,只觉此人来得稍稍有些突兀;手无缚鸡之力而能突破警戒哨骑,似乎概率甚是微小。
于是气凝于中, 悄然散开真身法力,迎面一照。
见不曾发现任何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这法力一涌,却让未衷微一错愕,旋即心中升起异样的欣喜——揭破迷障,原来竟如此容易。
冥冥中竟有如此巧合……
原来。此时未衷之“易心法”虽在扮演凡俗武士而非齐玉清之身, 但未衷对于此法及齐玉清本人皆有甚深认识, 纵然不曾真正验证, 但心中已是确信无疑——若此时此刻再去“扮演”齐玉清,那周身松紧不一的不适感,定然会减免十之八九。
换言之,齐玉清收束法力神意,抱一执中,以武士之资行走于外,是构成未衷感应异兆的重要因素。
未衷似做出鼓起勇气的模样,道:“公主方才所舞,刚健有力,浑然天成,前后呼应犹如一体,可称曲中上乘。”
齐玉清身畔女侍一愕,柳眉一竖,喝道:“大胆!”
齐玉清螓首微扬,不由莞尔。
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这大约是来人忽然得了偌大机缘,想要出言奉承;但并未适应双方角色地位的差别,所以反有僭越之嫌。
轻一挥手,齐玉清微笑道:“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你考评之言, 也算精当。”
不料,未衷又道:“但是……公主这一舞,虽然一笔一划、一动一静皆臻至善,那也是因为公主殿下步履精微,执行无差的缘故。以本身气质而论,此曲风格和公主殿下并不能算完全相谐。”
“小可不才,幼年时偶然得了一部古谱《八部澜舞曲》,私心以为和公主殿下异常契合,愿斗胆献给公主。”
此言一出,齐玉清身畔女侍,连呵斥的话也说不出来,直有些瞠目结舌。
齐玉清自己,妙目一眨,也有些诧异。
如果说未衷先前那一番话,稍失分寸,也可以用身份骤然变化进退失据来解释。方才这番话,可实实在在有些胆大妄为了。
齐玉清虽是修道中人,但其实平素行事风格意气果决,深深印刻下王室公主的烙印。
胸口一阵起伏,便欲出言呵斥。
但她目光流动,在未衷身上一阵打量,只觉未衷的相貌气度愈看愈是顺眼。且未衷双眸清澈,面色恳挚,似乎真的只是和自己分享心爱之物,而无谄媚邀功之意。
心意一动,便改口道:“且拿来我看。”
未衷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旋即取出一件泛黄色的图卷,双手呈上。
齐玉清接过一望。
初时目光跃动,似乎尚有漫不经心之意。但稍看了一阵,面色却愈来愈是郑重。
观其神态,似惊似喜,时而蹙眉,时而颖悟。
一刻钟之后,齐玉清道:“我且试上一试。”
四女侍目光在未衷身上飘浮游动,遮掩不住又嫉又羡的神色。旋即不约而同的又有一丝不服,都凝神等待,似乎偏要看看未衷所献舞曲,有甚高明之处,值得公主如此重视。
齐玉清踏步起舞。
自第一步迈出,其后似缓似急,似促似密,速度愈来愈快,端的轻盈无比。
四位女侍神色中先是不以为然;但观望一阵之后,心神却也都快速沉浸下去,再无旁骛。
看齐玉清这舞蹈,身姿曲折幅度不算激烈,亦并无太多跳跃翻转的动作,第一眼的冲击力,似乎平平无奇。但若是看仔细了,却不难发觉其有两大好处。
其一,此曲步法之精密深邃,简直是匪夷所思。四名侍女在舞曲一道上知之深浅,却也立刻心神投入进去——便是因为将其当做高深的武道步法来看了。
其二,舞蹈之中上半身极手臂的动作虽然不算激烈,但一上一下,一起一落,仿佛舟中摆渡之人,似乎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妙境。纵然齐玉清身着银甲,身姿矫健,也没有一丝不谐;反而是中和了齐玉清身上原有的一种窒涩。
这一舞从头至尾,共有二十四转。完整演示一遍下来,竟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天色已然近黑。
一曲既罢。
谷肌
四位侍女蓦然发现,公主殿下面上紫光流布,竟是有一种昂扬奋发、神韵丰瞻的味道。纵然四人于修道全然是门外汉,且深知公主殿下常时照例处于法力内敛深藏的状态,却也莫名产生了一致的念头——
似乎公主殿下的道行修炼,因方才的一曲得到了极大的好处。
未衷定睛观览,心中除了打破迷津之喜外,更有一丝打通真幻之别的快意。
未衷所修《十二上玄经》中有一副册名为《元序章》,当中记载一部法诀,名为《四引导法》。
这一部分经文,说的是有四种特殊体质,虽然道法大成之后各自有不俗效用,但在修行途中却会各自遇到一道难关,需要以秘法化解。针对四种特殊体质,各有一部法门,合称《四引导法》。
其中一种特殊体质,名为“混沌无定”。此体质修炼各类神通道术有着极佳的兼容性,全无壁垒可言。但是有一桩不妙,一旦其人进入神气法力收敛如一的状态时,便如一只精力充沛的猴子被捆缚住,时时挣脱不得。
副作用也愈发彰显——
此人便进入混沌如醉之境,感知偏差。
其实常时倒也无恙,无非不入定境而已;甚至感应那混沌如醉之境,还有些许好处,俨然修炼之一种。但每到破境关门,此弊端就十分致命了。
因为那时非凝神入定不可。低境界时或许还能通过真宝助力过关,但是到了元婴境之后,外物已全然无用,非得由本身力量,进入那“定而圆满”的境界。
经文中所载破解之法,是一道宛若舞曲的步法——《推星步》。阴阳两道,依法施为,可以用一种特殊的节律,化解收敛之后的五感偏差。
舍缘观中诸位弟子,并未有一人用得到《四引导法》的;正常情形下未衷只怕也不易想到。
但是齐玉清在法力收敛和释放状态下令未衷“易心术”感应明显不同,以及齐玉清对于舞蹈的偏好,却令未衷想到了这一层。
真实法诀用之以幻境中人,立刻令未衷生出“此幻非幻”的明悟来。
齐玉清一曲舞毕,出神良久。其神色虽似镇定,但其眸中迷离光华之中,却是透露出仿佛身在梦中的惊诧,较之方才未衷受封行军书记的冲击力,不知要胜过多少。
足足百余息之后,齐玉清回过神来,望着未衷的眼色又发生变化。
踌躇良久,齐玉清貌似试探的言道:“上真?”
未衷面露惊愕,一副并未听清的模样,道:“什么?”
齐玉清放下心来,只是眸中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
她原来疑心哪一位上真看上了自己的资质,所以传以秘法。若此猜测是真,眼前这一位大能,道行端的非同小可。但此人既然出言否认,那就定然非是了。
大神通者隐匿身份于市井,固然不算罕见。但此事都是点到为止,断然没有被人识破之后还继续装聋作哑的。
莫非眼前之人,真的是自己的天降福星?
正在此时,空中忽地划过一道炽烈青色遁光。遁及齐玉清等人正上方立刻止住,然后缓缓落下。
那遁光遥望去便极为浓烈,不像是人烟光遁;落地之后,未衷定睛一望,果是如此——竟是一座四头灵鹿牵引的敞顶车驾,通体整玉雕成,左右各九道龙纹,隐隐有禁制相连。
一先一后,二人踏步而出。
当先这一位,面色威严,方面碧眼,头戴一顶紫金冠,身上所着却是一件朴素的青色常服,显然十分不相称。
其后跟随而出的那人,身量瘦削,手持一柄玉如意,却是方士打扮。
二人都是元婴修为。
未衷立刻辨认出来,这两人都是千秋城中最要紧的人物——当首之人,正是当今朱方国主齐梁,齐玉清之父;而身后那位瘦削方士,却是朱方皇室八位元婴境供奉之一,也是齐玉清三位座师中的一位,名柳方遒。
齐玉清快步上前,妙目一动,十分随意的道:“拜见父皇。”
又微一侧身,对柳方遒道:“拜见柳师。”
她对齐梁行礼之时已然十分随意。其后拜见柳方遒,动作愈发潦草。
齐梁道:“常时也就罢了。但今日可是六月十五。再不回返,可要错过了修习‘如意止观法’的时辰。”
齐玉清连连摇头,笑道:“好教父皇得知,今后只怕再也不必修持‘如意止观法’了。”
齐梁、柳方遒都是一怔。
四目一对,齐梁对着齐玉清仔细一打量,纳罕道:“你的‘锁心如醉’之象,似乎大大缓解了。这是……如何做到了?”
齐玉清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未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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