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温柔而又亲昵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是他一贯的语气。</p>
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却让厄运之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p>
“啊, 当然那块石板, 我也是会要回来的。”</p>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预感, 哀叹之主的另外一只头非常及时地补上了一句，充满恶意地。</p>
“……”</p>
“虽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那块石板——其实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双手奉上。罗薇塔啊罗薇塔, 我给你的最宝贵的东西, 根本不是那个什么无聊的候选者证明……”</p>
“……”</p>
“来, 罗薇塔，把我分享给你的血肉, 交出来吧, 所有的——你看, 我不在的时候, 你把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p>
海兽一脚踩上了那座肉山一样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将丑陋的部分一点一点撕离，动作温柔得像是轻抚对方的秀发。</p>
在惊天动地的哀嚎中, 大地不停地颤抖。</p>
浅海边的虫豸纷纷逃出寄居之所, 满地『乱』窜。一时之间海滩上仿佛涌起了一浪又一浪油黑『色』的暗『潮』，窸窸窣窣地朝着灰血之森直奔而去。</p>
于是当林一行从哀叹泥沼来到灰血森林边缘的海岸时, 扑面而来的便是如有实质的腥味——血的气息混着海边『潮』湿的咸味，带着某种让人喉咙发紧的气味, 甚至盖过了厄运之母原先身上可怕的恶臭。</p>
“噗……噗叽大人……”</p>
鱼人有些不安地望向身旁沉默的灰血之主。</p>
他并不畏惧战斗与鲜血, 但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其中所蕴含的暴虐气息, 很容易让生物本能地心生警惕。</p>
鱼人趋害避利的本能让他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恶臭的、恶心的现场, 带着他的勇士们远远地遁入密林深处。</p>
——可是噗叽大人没有走。</p>
从哀叹泥沼里爬出来的深渊之主褪去了先前法力游龙的外形，换上了更加适合丛林中行动的鱼人战士的模样。</p>
来到森林边缘之后，灰血之主就这样一直在一旁看着，既不离开，也不上去。</p>
和普通鱼人无二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前方，不曾移开一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p>
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前方的恶臭，它似乎对面前这深渊生物看了也容易感到不适的场景无动于衷。</p>
可这样没有反应的反应，却恰恰让乌拉拉多少安定下来一些。</p>
“再等等。”回答乌拉拉的是巫妖哈尔，“应该快了。”</p>
他的声音中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仿佛一切只是司空寻常。</p>
——不能输给咕嘟。</p>
鱼人想。</p>
哪怕知道巫妖其实非常习惯这样的场景——甚至善于制造这样的景象，它也不想在这个潜在的竞争者面前『露』出一丝一毫地胆怯。</p>
再看一旁刚刚醒过来的、面容丑陋的梦魇，虽然面『色』不善，但除了偶尔嘀咕几句“真恶心”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p>
就这样，看了一圈的鱼人从同伴的反应中汲取到了无限的安慰，终于多少安定了下来。</p>
不过确实同巫妖估计的一样，没过多久，前方就彻底安静下来。</p>
哀叹之主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只头在一堆肉片中翻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另一只头则转向了他们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颔首致敬。</p>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终于有了动作。</p>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径直朝着那只噩梦般的海兽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刻意地避开脚下落了满地的肉块，只是视若无物地踩上，任凭四溅的汁『液』沾上身体。</p>
而那些汁『液』显然并非全然无害，落在她的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p>
然而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前方的哀叹之主也没有什么表示——它只是看着灰血之主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接近他。</p>
而当二者终于面对面站定之时，灰血之主脚间的蹼已经差不多完全腐蚀，身上坑坑洼洼的，除了没有血，看起来就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p>
“欢迎，欢迎，灰血之主。”哀叹之主停下了另一只脑袋翻找的动作，“感谢您的耐心等候。”</p>
林仰脸：“我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p>
“很抱歉只能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与您正式相见。”</p>
利维坦垂下了两只硕大的脑袋，垂落到她的面前，四只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珠直视着他，声音诚恳而又温和。</p>
“我也不喜欢过度的客套——让我们直接一点吧，利维坦，现在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p>
她仰着头，声音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恼怒，如同只是提醒利维坦一件简单的事实。</p>
“你说的很对，”利维坦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很好奇，您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不害怕吗？”</p>
说话间，他抬起另一只脑袋，微微泛红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盯着灰血之主，仿佛带着十分血腥的威胁，“比如假如我想赖账，只要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说再见了？”</p>
“哦？”鱼人形态的灰血之主抬起了手，朝着哀叹之主张开，“你可以过来试试。”</p>
话音未落，举起的手臂骤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条，凭空炸散开来，迅速交织成鲜红『色』的、带着棘刺的网，悬于哀叹之主面前，罩住了他那只出言不逊的头颅</p>
“别动，”她说，“我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p>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姿态。”那只脑袋往后移了移，“也许您可以考虑用这样的姿态，坐下来和我聊聊？”</p>
灰血之主抬起了另一只手。</p>
“啊，开个玩笑而已。”利维坦的另一脑袋一同往后移了移， “面对一个伤员，您并不需要这么紧张。”</p>
“呵。”</p>
“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吾乃利维坦；贝希摩斯，哀叹泥沼的守护者，非常感谢您在我的生命最为绝望的时刻提供那样无私的帮助。”</p>
“作为对您慷慨援助的回报，请务必收下我献给您的礼物。”</p>
说完，他叼出一块明显颜『色』浅淡许多、却同样血淋淋的肉块，放到林的面前。</p>
这差不多有两个鱼人大小的、血丝满布的肉块在地上微微地抖动着，好像随时还可能活过来一样。</p>
“这是我血肉中的精华，亦是我力量来源的一部分。曾经我把它送给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约定取回，敬献于您——啊，虽然看着不太像，但它确实曾经属于我，只是现在因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着不那么纯净，但请放心，我已经尽可能将那些无用的杂质剔除——它非常珍贵，无论您是自用还是食用——都会有很大的裨益。”</p>
林没有动。</p>
在来之前，哈尔特地给她简单说了一下领主之间示好的礼仪，并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叹之主，那么欣然收下这样的献礼是必不可少的步骤。</p>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p>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来源明确、仿佛活着一样的肉块，她沉默了。</p>
“您怎么了？”哀叹之主仿佛没有预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只头颅疑『惑』地睁大了泛红的双眼，而另一只则明显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敌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却是显而易见。</p>
林没说话，而是收回了那只如荆棘交织的手，伸向哀叹之主敬献的礼物。</p>
鲜红『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肉块，看着既诡异，又和谐——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p>
她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只有四跟趾爪，靠着蹼相连——然而却意外的顺眼。</p>
她用那只带蹼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心脏的存在。</p>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p>
她想。</p>
望着这两只明显不同——明显只有深渊魔物才会有的肢体，面对自己对灵魂与血肉那无法抗拒喜爱，她突然就升起了这样的疑『惑』：</p>
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真的是她吗？</p>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断地吞噬，不断地变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战斗——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换装游戏而已，只要投入就可以了。</p>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p>
曾经属于她的那个人类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甚至没有一次想起或梦见过。</p>
——就好像那个叫“林”的玩家从来不存在一般。</p>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点猝不及防的无措，还有茫然。</p>
就像是一个『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与黎明之间，想要回顾来路，却蓦然发现，曾经的路早已湮没在了茫茫的、无法追寻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旧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预料的未来。</p>
也就是在这一刻，新晋的灰血之主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那隐隐约约的抗拒究竟是什么。</p>
这并非是对于血食的抗拒——她甚至可以清楚地闻到哀叹之主礼物的诱人味道，可以清晰地想见唇齿切下的顺滑感觉，以及那在口腔中弥散开来的醇香，如同『乳』酪一般。</p>
这是某种源于“秩序”的抗拒——作为曾经来自于一个守序的世界的生物，她在目睹了最原始的杀戮还有最原始的血肉之后，无可避免生出了抗拒——对混『乱』与无序的抗拒。</p>
而她正站在秩序与混『乱』的交界之上。</p>
向前，便只有拥抱这混沌的世界；而回头，则是也许再也无法拥有的安宁……</p>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p>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不由愣了一下。</p>
——巫妖不知道什么时候膨胀成了一大团，飞快地变换着形状，长短扁圆看着十分奇怪的样子。</p>
刚开始看不明白，可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几分意思来：</p>
她的领主之手正在死命地变成符文的样子，给她“打手势”报答案：</p>
（吃啊！）</p>
（你xx吃啊！）</p>
一旁乌拉拉和欧若博司也高举着手，跟着巫妖一同比划着——这两个不知道啥时候挨在了一起，眼巴巴地朝她这边张望着，仿佛十分担心的样子。</p>
——完全看不清好么。</p>
她噗嗤一声就笑了。</p>
在海兽仿佛疑『惑』的目光之中，她转过了头来，刷拉收起了手中所有的棘刺，捧起手中的肉块仰头就吞了下去。</p>
[moveatur a mortaliu]</p>
随着咒语的落下，最先产生变化的却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后的灰血森林。</p>
整座森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窜起——但灰血森林中生活着的生物们很快就发现，生长最明显的并不是树干：</p>
靠近灰血之主的一侧，无数暗红『色』的树枝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竖直漂浮起来，然后朝着灰血之主的方向涌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匍匐于地上的根系也开始缓缓朝着同一个方向爬去。</p>
它们如同受到了召唤的血管一般，自四面八方朝着它们的“心脏”涌去，涌入拔地而起的血红『色』的躯干之中，不断地从中汲取力量，并将自身的力量反馈回去，使之变得愈发强大。</p>
灰血之主自无尽之海边拔地而起，如同一片熊熊燃烧着的荆棘火海。</p>
巨大的海兽则低下了黝黑的头颅，匍匐于地。</p>
[ab alto et gravi demum ]</p>
（自深渊而始，于深渊而终……）</p>
[leviathan behemoth， daturus gladio unicu pact secundum miles in ferebantur]</p>
（利维坦；贝希摩斯，在古老盟约的见证下，赐封汝为第二骑士，为吾所驱使。）</p>
[gladius domini concitetur velim imponas lust ira ad invictissimum robur]</p>
（以此约为誓，愿吾之欲望加诸汝身，予汝一往无前之力。）</p>
[nos sumus volens operatur omnia sub umbra interdixi finibus meis.]</p>
（愿阴影之下皆为吾之疆土。）</p>
沉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灼热的风吹向无尽之海的深处，于未知的虚空尽头得到低沉的回响。</p>
“利维坦为您效劳。”</p>sxbiquge/read/58/58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