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许狮虎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低下头来瞄了瞄身上不久前才发到自己手中的、崭新得发亮的漆黑铠甲,这才让心中的不安减弱了些许。他曾经是太行山一个山头上的小帮派里的三当家,一身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功夫倒是能在帮派里昂首阔步,只是被这什么新“大魏王朝”收编之后,他便连个“百夫长”都混不上了,只能在行伍之中当一个普通步足。不是他不想像身旁那些手中牵着缰绳的骑卒一般威风,委实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他,在骑卒选拔的时候,连马背都没坐热就被那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掀了下来,不仅滚得一身土,还羞得一脸臊。</p>
他当然也不想只是在这茫茫大军之中就这么等着把人头当成战功送给某位北胡或者南蛮的高手,他也想像此时站在正前方那名为“点将台”的高台之上的那些人一样,受万人瞩目的同时,自己不到最后也完全不必冲锋陷阵——当然那些人也并不惧怕冲锋陷阵,二十余位大小将领,俱是江湖之中扬名已久的前辈高手——直面铺天盖地的厮杀。他握了握手中的那柄狭长制式战刀,让自己的思绪缓缓平静了下来。虽然他最擅长的是陪伴了自己将近半辈子的板斧,但这统一发放的名为“冷月”的制式长刀甚至可以将他的板斧斩断。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他倒也有信心与比自己高上一两个境界的人战上一战,当然前提是对方手中的家伙没自己的这么锋利与坚硬。</p>
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主帅,也是昔日的长安城城主刘天南,已经完成了对整整二十万大军的誓师训话。对于这位江湖传奇,也是天下武道第二的英雄,许狮虎是由衷地佩服。刘天南比他大不了十岁,可就是再给许狮虎五十年,他自信也绝对到不了刘天南的境界。所以当诸位将领走下高台各自分配自己的队伍时,许狮虎内心是极为愧疚的,因为刘天南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p>
便在此时,他身旁和他差不多高,却比他要精瘦许多的一条汉子悄然伸出胳膊肘捅了捅他,问道:“嘿!哥们儿!想什么呢?从一开始你便魂不守舍的,别是怕死,不敢去北边打胡子吧?”</p>
许狮虎一个激灵,心里有些发虚的同时怒目看向身边那人,低声喝道:“放屁!出来混江湖的,哪一个会怕死?!只是,只是我家里有妻有子,心中有些……有些放心不下罢了……”</p>
说到最后,他倒是声音渐低了下去,听不出丝毫底气了。</p>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身边的汉子没有出言嘲笑他,反而是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唉,谁说不是呢。以前的时候在江湖里混,你来我往,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十号几百号人,各自有各自的恩怨,各自有各自的圈子,蛟龙在江海里打架,王八就在浅滩里瞪眼,虽说都是朝不保夕、脑袋别裤腰上的活计,但好歹讲一份规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心里也是有个掂量。现在倒好,就连像刘城主,哦不对,得叫刘将军了。就连像刘将军那样的人物,都得将这铁壳子罩在身上,那咱们出去,还真没多少能活下来的希望。”那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铁甲,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道:“我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他们娘俩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p>
许狮虎缓缓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和自己有着相同想法和苦恼的同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想了一会儿,他伸手扣了扣铁甲缝隙中露出来的衣料,问道:“不是说江湖中人,若是不想参军,不论大小,均可以在帮派宗门解散之后,到相关衙门处领一笔赏银,过平淡日子么?你咋不这么干?”</p>
那汉子一愣,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那你咋不这么干?”</p>
许狮虎挠了挠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丢不起那人。”</p>
汉子眼前一亮,颇为兴奋地说:“我也是!”</p>
谁知他动作和声音太大,一时间队列之中不少人都向他们两人微微偏头看了过来。恰巧这时他们这支百人的百夫长带着刚刚分配到管辖这部分队伍的将领走了过来,撞上了这一幕。那将领身姿飒爽,手持一杆冰蓝长枪,浑身烂银铠甲覆盖,背后扯出一道鲜红披风。因为有些距离,许狮虎和他身边的汉子看不见那将领的面容,只是单从身姿来看,便有冲天的锐气。许狮虎心中一凉,知道大祸临头。军队之中有规矩,上级将领训话视察之时,不仅不可交头接耳,甚至还不能站得随意,否则便要受罚。类似的规矩很多,起初也有许多江湖人不服,只是执法的是那想来以张狂蛮横着称的原长安城统领吕清扬掌管,不服便打到你服。有一次他直接将一名身怀武学大家五层楼实力的刺儿头,当着全军的面儿,用带刺儿的硬鞭打了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才算是让全军上下对那些磨人的规矩都闭了嘴,只管一心去执行命令便是了。</p>
只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就野惯了的江湖中人多少会犯些纪律,不像吕清扬性子那么烈的军官儿们也就训斥了事了。可是眼下是出征点兵的节骨眼儿,自己违了军纪,还能有好果子吃?</p>
就在许狮虎和他身边那汉子汗流浃背万念俱灰的时候,那将领已经用长枪分开了其他士卒,向两人走了过来。</p>
许狮虎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逼人气势,干脆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等死。</p>
脚步声停下,问话声响起:“你们刚才聊什么呢?”</p>
女声?!</p>
许狮虎讶然睁眼,看见了那头盔之下一张清丽而淡漠的脸。他心头巨震,不是因为这张脸太过美丽,而是因为他见过这张脸,知道这位将领的身份!</p>
刘琮琤!昔日的长安城少城主,刘天南之女!江湖女子第一流!</p>
“我在问你,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些什么?!”</p>
明显加重了的语气让许狮虎恍惚的心神再次绷紧,他看了一眼身旁双腿已经开始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的汉子,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喊道:“回将军的话,我们两个刚才在说上战场的事情!”</p>
“哦?”刘琮琤的眼神之中仿佛藏着一把利剑,直欲刺入到许狮虎的眼睛里去。“具体都说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p>
许狮虎将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扯着嗓子喊道:“回将军的话,他问我为什么刚才在刘将军,啊不是将军你,是你爹,问我为什么在你爹讲话的时候开小差,是不是要上战场了怕死?我说没有,我不是怕死,是怕我死了之后我的妻子和儿子没人照顾!然后他说他也是,他家里也有妻子孩子……”</p>
刘琮琤眯了眯眼,没有将“你爹”这类言语放在心上。她开口继续问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家里的妻儿,为什么还要来从军?”</p>
许狮虎迟疑了一会儿,挠了挠头,涨红了脸,大声道:“因为丢不起这人!”</p>
这回不等刘琮琤再发问,许狮虎就自己解释了起来:“咱们都是粗人,从小练武,字都没识几个就开始提刀杀人混江湖了,所以那本传遍了江湖的小书上说的什么国家兴亡匹夫责、无国无脊梁之类的道理,我是都听不明白,至少听不全明白。我只知道一件事儿,那就是咱们建这个什么大魏王朝,推举咱们的江湖盟主萧盟主来当皇帝,管国家,是为了抗蛮杀胡!我这个人,活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也只在太行山里跟死对头瞪眼挥刀过,什么蛮子胡子,见都没见过!但是我心里清楚,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都是咱们中原人生养的地方,他们胡蛮眼馋,想来抢占咱们的土地,还要杀人放火,那就是不行!天底下、江湖里,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哪怕是老子尽心尽力了一辈子的帮派解散了,老子要跟曾经拿刀相互架在脖子上的人并肩作战了,那也没什么话说!大道理那一套我说不通,只能用咱们糙话讲,家里兄弟闹别扭了,恩怨都要在门外人砸门的时候放一放。要是连家产都叫外人抢没了,兄弟还争个屁?!”</p>
许狮虎的脸越来越红,刷的一声,竟然抽出来了自己腰间鞘中的战刀,看着周围已经全部将目光投过来了的士卒们,一边挥刀一边高声说话,仿佛又回到了太行山自己的那个小帮派里,自己又成了威风神气的二当家。</p>
“兄弟们,你们说我怕死吗?我当然不怕!头悬腰间这么多年,此时不过是将对手换成了胡子,阵势大了一点罢了,我凭什么就怕了?但是我也却是怕死,为什么?因为我身后就是我妻我儿,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了!你们都一样!大部分来这里的人,哪一个家中上无老,下无小?!一个倒下了,就有几个老弱妇孺没了依仗,那倘若我们都因为怕死不上阵去了呢?那整个中原就完了!胡人和蛮子就杀进来了!我们身后的土地就会被草原的马蹄、沙漠里的象鼻子给糟蹋的一塌糊涂!到时候没有人给我们现在手里的好刀,身上的铁甲,我们只会倒下的更快!我们的家乡将会比我们能想象的还惨!所以我现在不能怕死,你们也不能!我们得守住脚下这片土地,得守住咱们大魏王朝,得守住咱们中原江湖的最后一股精气神儿!我们帮派,虽然小,但是解散之后,全帮上下将近五十号弟兄,没有一个领了银子回家过安生日子的!我身为他们的三当家,怎么能苟且偷生?!老子丢不起这个人!”</p>
一番话说完,许狮虎已经是气喘吁吁。他的眼睛瞪得像是个铜铃一般,呼出的白汽不断在冷风之中翻腾着。他这才发现原来四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悄无声息,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里面的情绪不知是崇敬还是讥讽。</p>
冷风再次一吹,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接受将军的问话,这么慷慨激昂以至于有些猖狂,和找死有什么区别?</p>
他一缩脖子,讪讪地看向了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刘琮琤。</p>
刘琮琤看着他,问道:“说完了?”</p>
“说……说完了。”</p>
“没什么想说的了?”</p>
“没,没了。”</p>
“知道自己违了几条军纪么?”</p>
“在,在上级将领训话时开小差闲聊……”</p>
“还有呢?”</p>
“还,还有?”</p>
刘琮琤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道:“长官让你阐述你自己的错误,你却当成什么?慷慨陈词的誓师么?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事情轮得到你来做么?!还敢抽出冷月战刀?怎么?是看不惯我这个将军,想要造反不成?!”</p>
许狮虎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声音中尽是惶恐:“没……没有啊!我只是,我只是……”</p>
“只是情绪激动,意兴所至?”刘琮琤冷哼一声,看都不再看许狮虎一眼,厉声道:“知道你没这个胆子!否则你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你的脖子上了!”</p>
她环顾一周,看了看周围噤若寒蝉的士卒,手中冰魄长枪在地上重重一顿,道:“从今天开始,你们这百人便成一营,是我刘琮琤手下三十个营中的一个!我们明日便要开拔前往草原,与胡人相战,你们既然是受我调遣,则必然是全军的先锋!我便告诉你们实话,一战之后,你们这一百人,能活下来超过三十人,便是老天保佑了!所以,要是心志不坚,怕死的孬种,便趁早给本将军滚出这支队伍!”</p>
她伸出手来,将跪在地上的许狮虎提了起来,继续高声道:“我刘琮琤,赏罚分明,此人犯了军纪,念是在我手下初犯,加之非乎本心,便饶了他死罪,杖责三十!”</p>
许狮虎心中一凉。三十杖责听上去不多,可那粗大的木杖打在肉身上,怎么着也得正儿八经地躺上个几天。眼看就要打仗,这自己身上带伤,到了战场上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p>
只是不待他抗议,一直跟在刘琮琤身边的百夫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处,让他再次跪了下去,趴在了地上。</p>
刘琮琤将冰魄神枪倒提在手中,轻声道:“我亲自打。”</p>
许狮虎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p>
枪杆在空中挥出一声声地呼啸,一下下沉闷的落在了许狮虎地身上。三十下很快打完,刘琮琤重新以枪拄地,冷声道:“起来吧。”</p>
许狮虎三两下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疑惑地看向刘琮琤。</p>
刘琮琤低垂着眼眸,轻声道:“马上打仗了,我还要留些力气用来多杀几个胡人,懒得在你身上费功夫。”</p>
接着她又抬头,高声道:“既是赏罚分明,罚完了,咱们来说说赏的事情。方才这个人的话虽然确实糙了些,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听进心里去!咱们大魏王朝刚刚建国,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还没有从中原江湖的人之中转入到‘国家’这么一个词儿上来,我也没有奢望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把遵守了一辈子的江湖规矩给忘了,从而一心遵守咱们大魏的军纪和法令。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在几日或者说十几日之后,当你们的双脚踩在那片草原上,身前是手持弯刀的蛮子之时,记得身后是你们的家乡!身后,是咱们中原、咱们大魏王朝数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们是咱们大魏王朝的第一道屏障,你们肩负着中原大魏最光荣也是最惨烈的使命!”</p>
刘琮琤霍然回头,望向许狮虎,问道:“你叫什么?!”</p>
许狮虎下意识地挺起胸膛,高声道:“回将军!我叫许狮虎!”</p>
“好!”</p>
刘琮琤伸出手来,接过一面空白的大黄旗,取来百夫长递上的已经饱饮了墨汁的毛笔,几下挥洒,“狮虎”两个大字已经在战旗上淋漓纵横!</p>
“自今日起,你们这百人,便是我刘琮琤手下第一亲兵营!名为狮虎营!愿你们今后,杀敌如林中狮虎,震啸山林,胡蛮听之,尽皆丧胆!”</p>
她随手将笔向后一扔,将冰魄神枪向空中一举,或者说是一刺!</p>
她高喊道:“狮虎!”</p>
百人尽皆抽出腰畔战刀,随之高喊:“狮虎!”</p>
其中以许狮虎喊声最为响亮,这个汉子,望着那被冰魄神枪挑起,在空中猎猎作响的战旗,眼中隐有泪花。</p>
大魏狮虎,震啸山林!</p>
自今日起,狮虎两字,便与忠烈二字等同。历代将领直至士卒,唯有沙场战死者,无有投降偷生人!</p>sxbiquge/read/66/66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