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的春夜里,濯濯灯烛下,书案上放着一根红绳,绳结是三股绳编织而成的,红绳上串的一颗红色珠子,红润圆亮,灯火下泛着流霞般的光彩。</p>
“陛下,夜深了,你该就寝了。”</p>
宇文邕的目光从书案的绳结回过神来,他将红绳收入掌中,看了身边的何泉一眼,面容上慢慢凝成一个幽深的笑意,“是该好好休息了,朕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p>
杜整上前道:“陛下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一仗,我们一定会赢的。”</p>
“当然。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我们只能赢!”宇文邕斩钉截铁,目光坚决道,“宇文护这个老狐狸,朕隐忍了他十二年,明日朕便要送他去地下向大哥、三哥赔罪!”</p>
七年前宇文护发兵齐国失败,耗资巨大,损兵折将。自那之后,他在军中便人心渐失。宇文邕趁机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暗中收买提拔军中有能之士,现在军中大半统领早已不知不觉换成了他的人。再加上他暗中派人在民间宣扬宇文护的恶行,使百姓越发憎恶宇文护一党,军心民心他都已失,是该动手的时候了。</p>
何泉想起一事,犹豫着对宇文邕道:“孝伯大人担心陛下安危,他恳求明日与陛下同行,保护陛下。孝伯大人如今就在殿内,陛下可要宣他觐见?”</p>
自从七年前发生了那桩事之后,陛下就渐渐与宇文孝伯疏远了,外人看不出来,可作为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服侍陛下多年,何泉清楚陛下的脾气。虽说当年孝伯大人暗中毁掉相思无解的解药是为陛下着想,可陛下不领情啊。他心心念念着那位女官,就算被她重伤也不曾怪过她,甚至曾经盛怒之下一度要杀了孝伯大人,得亏有神举大人和杜整拼命拦着。虽说孝伯大人保住了一条命,可失去了圣心,想必他也伤心罢。</p>
果然,宇文邕握紧手中的红绳,冷声道:“让他回去,朕不见他!”</p>
当年若不是他,青蔷又怎会身负重毒离开,没有解药,她怎么活下去?可他找不到她,现在连她的尸骨在哪里他都不知道!</p>
杜整见此,忍不住劝道:“陛下,孝伯大人对您忠心耿耿,当年的事他也是为了陛下好,纵然他有再大的错,七年过去了,看在他自小和您的情分上,您就不能原谅他么?”</p>
“原谅?你要朕如何原谅!”宇文邕心下一痛,怒道,“他毁了朕最爱的人,害得她身负无解之毒离开,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朕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要朕如何原谅?”</p>
他知道宇文孝伯是为他好,可他,不能原谅他。</p>
眼看陛下越说越痛心,何泉连忙用眼神暗示杜整停止这个话题。</p>
杜整见陛下面上满是伤心之色,也只能停住了,没敢再说。</p>
宇文邕摊开掌心的红绳一看,只觉得满眼心酸,浓重的悲伤漫天袭来。</p>
不行,宇文邕摇头,他不能沉溺于悲伤之中,大局当前,怎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了江山社稷,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去对付宇文护那个老狐狸!</p>
宇文邕平下心绪,目光变得冷硬,对杜整道:“这件事休要再提。宫中细作的名单都在你手里了,等明日事成之后。这些人,通通都杀掉,一个不留!”</p>
“是!”杜整应声道。</p>
杜整和赵通是宇文护派来监视他的人。可宇文护一定没有想到,杜整是他皇兄一早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宇文护把宫中一半的细作名单交给杜整,就等于交给了他。而另一半的细作名单,他也早就从青蔷的妹妹手中取得。这些细作,明日便可一一清除了!</p>
宇文邕望向正武殿外的茫茫夜色,心中生出一股豪情,明日,他会让所有人知道,大周江山真正的主人是谁!</p>
——</p>
因为累极了,这一夜我睡得很沉。</p>
睡梦中,莫子忧抱着我,呢喃着说了很多的话,我只觉得聒噪,转了个身,又一头扎入梦中。</p>
山间隐约有鸟啼声传来,我恍然从梦中惊醒。天色已大亮,昨日的衣裙已经被整齐地叠在床前,唯独枕边空空,不见了莫子忧的踪影。</p>
我慢慢穿好衣裙,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冷了下来。</p>
昨夜还信誓旦旦,今日便躲起来不肯见我了?</p>
我起身下床,打开房门。</p>
天光透亮,晨曦雾光之中竟立着一个人,形影单薄,鹅黄色衣裙在晨风中簌簌发抖。</p>
我吓了一跳,不禁惊呼出声,“阿袖!”</p>
阿袖站在门外,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我。</p>
我竟然把阿袖给忘了!</p>
我心中愧疚,声音低了下来,“阿袖,你——怎么在这?”</p>
“我来找姐姐啊。”阿袖的眉眼间不复平日的鲜活,面色甚至有些苍白,她低沉道,“昨日我去找钱包,找了好久才找到。等我回去时却不见了姐姐。有人告诉我姐姐跟别人走了,我一听那人形容,就知道是莫子忧。我向道观的师父打听,知道莫子忧住这里,便过来找姐姐。”</p>
“可是,门是关着的——”阿袖的眸子直视着我,我面上一阵发热,只听她烦恼道,“我进不去。”</p>
“于是我就坐在那里,等着姐姐。”阿袖指了指离厢房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我等着姐姐出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去。”</p>
我面红耳热,既羞且愧道:“阿袖,对不起,我……”</p>
“我在那里,等啊等啊,等了一夜,实在困得紧,我就在那里睡着了。”阿袖的语调是轻轻的,可是我却能感觉到她此刻的伤心,她在极力地压抑。</p>
“阿袖,都是姐姐不好,我不该把丢下你一个人……”</p>
“姐姐。”阿袖打断了我的话,明亮的眸子盯着我,“我们回去吧。”</p>
我感觉一路上阿袖心事重重的,回到马车里,她却一句话也不说。</p>
我看她一直闷不做声的,便小心问道:“阿袖,你是不是生姐姐的气了?”</p>
阿袖闷闷不乐道:“我怎会生姐姐的气,我只是生莫子忧的气,都是他抢走了姐姐,我讨厌他。”</p>
我知道阿袖因为从小缺乏关爱,所以对我这个姐姐极度的依赖,甚至一度对所有亲近我的人产生敌意,我想劝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p>
阿袖轻轻地抬眸看我,“姐姐,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他,他真的有那么好么,比我还要好,比我还重要么?”</p>
我感觉到她的失落,轻轻地拉着她的手道:“阿袖,你是我妹妹,是我最好最好的妹妹,没有人能比得上你。”</p>
“他比不上我,可他比我还重要。”阿袖委屈道,“我知道,我在姐姐心里的地位不如他,你总是把他看得比我还重要,昨日,你就为了他把我抛下了。”</p>
我感觉到她快要哭出来了,忙道歉道:“是姐姐不好,姐姐再也不会那样了,我不会再把你抛下了。”</p>
阿袖明眸里有晶莹的泪珠,问:“真的么?你不许再抛下我一个人了。”</p>
我一脸真诚道:“真的,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p>
“永远也不许抛下我。”</p>
“永远。”</p>
得了我的保证,阿袖还是不开心,她脸上带着浓雾般的悲伤,“我的心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为什么姐姐心里有那么多的人,有娘亲,师父,莫子忧,还有一个高长恭,我甚至都是排在莫子忧的后面的。”</p>
阿袖红了眼眶,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p>
——</p>
兰陵王府门前,莫子忧目色沉沉地望着府门,他是天不亮就从栖霞观上下来了,从他跨越雷池那一刻开始,他就做好了面对一切责难的准备。</p>
他必须要给兰陵王一个交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他不能逃避。</p>
他不让青蔷去面对这一切的谴责与非议,就让他一个人去承受吧。</p>
莫子忧跨进了兰陵王府。</p>
“莫兄!”</p>
兰陵王一见到他十分惊喜,热切地请他进客厅,吩咐下人端上茶水果品,嘘寒问暖。</p>
兰陵王笑着问他,“莫兄,这两日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离开邺城了。”</p>
莫子忧心神不定,淡淡回道:“我本来是打算离开的,但不巧的是,我生了一场病,便在栖霞观住了两日。”</p>
高长恭见莫子忧面色凝重,似乎不是很开心,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是生病心情不好的缘故,“栖霞观?”高长恭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对他道,“巧了,昨日阿青也去栖霞观祈福了,还在那里住了一晚,现在都没回来。你碰着她了没有?”</p>
莫子忧心里沉重,轻声道:“碰着了。”</p>
高长恭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丝毫不察莫子忧的面色不对,问:“碰着了,那你们说了什么,聊了多少?”</p>
莫子忧心里越发沉重,低声道:“聊了许多。”</p>
终于,莫子忧抬起一双明亮而坚定的眸子,正对着高长恭,清楚有力道:“昨夜,她和我在一起。”</p>
“她和你在一起?”高长恭一怔,渐渐咀嚼出了这句话的意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着莫子忧的目光沉了下来,“你说,昨夜她和你在一起?”</p>
莫子忧正视着高长恭,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昨夜,她和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p>
高长恭手中的杯子几乎要握不稳了。他看着莫子忧,莫子忧也在看着他。</p>
此刻,莫子忧的心里,有愧疚,有自责,也有痛苦。但他就是没有后悔,他不后悔。</p>
注释:</p>
①标题化用宋代柴元彪《别江湖友人》“风雨正来时”</p>sxbiquge/read/42/425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