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孩子来到一对夫妇的生命中,是为了让他们重新认识自己和生命,孩子也是夫妇生活中的调味剂和润滑剂。每一个女人,只有经历了十月怀胎之后,才知道母亲的不易,才知道有了要保护的人首先要自己刚强,所谓为母则刚。每一个男人,只有等到自己亲手抱起还是软绵绵的骨肉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不全部是竞争和强硬,还有如此柔软入心的存在。</p>
头几年对任何一对第一次做父母的夫妻来说都极为不易。因为那个小肉球实在是太娇嫩了,年轻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怎么抱他,他才会舒适,才会不哭,才会笑。等到终于摸索出一套适用于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方法后,又日夜眼目不能离开他半步。他可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小小的他对一切充满天真的信任和好奇,什么都可能往嘴里塞,连自己的指甲都常常抓破自己的小脸蛋。白天黑夜他总是在吃,吃完了拉,拉完了,大人就要忙活一通,换尿布,洗屁屁,洗裤子,他还不耐烦地直蹬脚甚至哇哇大哭。半夜里他饿了,还要起来喂奶,如果奶水不够,那就要烧水泡奶,喂完了,他吃饱心满意足地睡了,大人却黑着眼圈。</p>
头几年,新手妈妈几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梳过一次像样的头发,除非出门,否则在家里整日以家居服为伴,头发也只是随意绑在脑后。有时候因为小肉球最喜欢抓母亲的头发,很多妈妈选择剪短发。头几年,新手爸爸晚上总是要起来烧水给他换尿布,白天上班都在打哈欠,而回到家中,看到他心又被完全融化了。看到他,就看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和责任更重,看到他就又充满了奋斗和前进的方向与动力。你以前可能是自己的事大过天,但是自从有了他,只要他哭了,笑了,所有的事便都抛诸脑后了,还有什么比你的孩子笑了更让人开心的呢?还有什么比他哭了更让人担心的呢?这世界他就成了中心。</p>
熬过了这段时间,他会爬了,你却并不能放松,相反可能更累。因为他会去到任何地方,而你知道他并不能去那里。你把家里所有家具和墙角都加上了保护垫。一天好几次地擦地板,把所有他能去到的地方都准备了玩具。前面的阶段,也许你还能好好地坐一会,等到他会走了,你发现你一整天都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因为你担心他磕到碰到和乱抓,而他的精力却无限旺盛,你跟在他后面,又不敢限制他探索世界的兴趣和自由,看到他活蹦乱跳的,你虽累犹乐。他弄脏了的衣服你毫无怨言地洗干净;他满脸满手的脏污你开开心心地帮他擦洗掉;他丢的满地的玩具和家里的东西,你再一一放回原处或洗衣机;他吃饭时,你就吃不上几口正儿八经的饭,他睡觉时,你还在收拾残局。</p>
终于他可以上幼儿园了,你把他送到校门口,看着小小的他汇入人群,你没由来地留下了眼泪。你悻悻地、无限落寞地回到家里,摊在沙发上却无法休息。你担心他在幼儿园磕碰,担心他和同学打架,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他没有喝水,担心他哭着要找妈妈……你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钟,迫不及待地去学校接他,心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从一群孩子中跑向你,你张开双臂接住了他。他多么开心!他诉说着开心的和疑惑的事,你的心也跟着他一起跳动。所幸他不厌恶幼儿园,所幸他跟同学相处很好,所幸他一天都没有受伤……只是他好像突然长大了,开始抖动自己稚嫩的翅膀,在为日后的展翅高飞做着准备了。</p>
小汪力凡落水夭折的消息是事发之后半个月才传到东方岩耳中的。</p>
自从认识庄禾,东方岩就较少和殷英见面了。殷英也只是就东方鹤的事和他偶尔发发微信。他们的距离显而易见又被拉得很远,像几乎失去联系的这么多年一样,殷英再次回到她生活的世界,东方岩也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呼吸。殷英知道东方岩的出现为时已晚,她再也不会、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她的理智让她保持冷静,她的克制让她保持与他的距离。她把少女心埋葬在对孩子的全心关注之中,掩藏在对家务的热情之中。丈夫汪浩是个正人君子,他一心扑在自己的研究上,很少过问儿女情长的事情,也就捕捉不到妻子情绪的微妙变化了。当初他们组建家庭就是为了更好地投身于各自的事业,为了互相扶持,为了使自己成为完全的人。如今孩子的出生和长大似乎顺利地实现了他们当初对婚姻的计划和目标。汪浩对现实是满意和满足的。殷英几乎不让他插手任何家务,除了跟儿子在一起,他有足够的安静的时间去做他的科研。谈恋爱的时候,他还会跟殷英聊起古典诗词,那时候他对古文尚且保持一点兴趣,也能随口吟诵几句韩愈、苏轼和金庸武侠剧里的口占。可是结婚以后,刚开始夫妻二人把经历都投入到孩子身上,及至孩子渐长,他的精力又逐渐转移到科研上去了。</p>
殷英的孩子是在他们度假时意外淹死的。</p>
每年暑假,除去自己要写书或者带项目,殷英和汪浩都有很长的假期可以自由调配。他们一般的选择是带上儿子去度十来天的假。避暑圣地莫干山、承德,还有青岛他们都去过。这一次他们去的是海南。</p>
酒店十分豪华。夫妻俩这一次特意没带任何公务,打算纯粹享受海滩与美食。往常,殷英的行李箱里一定会有几本论文和专着,此次她只带了两本小说,《耶稣的童年》和《无名的裘德》。儿子现在是最可爱的年纪,夫妇俩给他买了可爱的游泳套装,还有小小的救生圈和太阳镜。</p>
他们每天都去海滩,晒到皮肤发亮,再乘船去巡游宛若散落的星子般的海岛,在苍蓝色的海天中翱翔。小力凡跟爸爸在水里的时候,远远都能听到他快乐的笑声。殷英在阳伞下看那本古怪的《耶稣的童年》,感觉凉意擦过背脊。</p>
酒店房间的每个阳台都有一个游泳池。不用去到海滩都可以享受在水里畅游的乐趣。小力凡和所有同龄的小男孩一样喜欢泡在水里。</p>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悲剧发生的时候,殷英和汪浩正在房间里根据地图选择下午要去的地方。悲剧发生的时候,小力凡毫无挣扎,也没有任何的呼喊和求救。他们俩隔着透明玻璃在室内研究地图和酒店的手册,阳光照在淡绿色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花园里粗壮的棕榈树。游泳池绿色的反光也射向那里。只是等他们终于做好了决定,不经意才撇见窗外孩子的手在游泳池上方扑棱了一下。夫妇俩都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们一直以为儿子就在屋里独自玩新买的玩具呢。汪浩警觉了一下,走向落地窗。儿子已经奄奄一息。他大叫一声,跳进泳池,抱起孩子,殷英被吓得没法做出任何反应。汪浩试图拍出儿子呛进胸腔的水,又试着做了人工呼吸,帮他吸出了几口水。看到孩子没有反应,他这才抱起他冲出房间,冲向街道,可是他不知道医院在哪个方向,问了路人才找到正确的方向,但是一切都晚了。</p>
恍若突然失去所有思维的殷英踉跄着跑到医院时,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子躺在抢救室,医生们为了安慰父母,还是做了该做的努力。她走近孩子,双手发抖,他紧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有水珠。殷英尖叫一声,抱起儿子嚎咷痛哭。汪浩愣在旁边,眼睛盯着妻子光着的脚,他自己也光着脚。</p>
他小小的身躯烧成了一具小小人形的骨灰。殷英撕心裂肺,感觉自己随时都能吐出一口黑血。汪浩和她互相搀扶着,仿佛若不如此,两个人随时都可能倒下。她把骨灰聚拢,放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罐子里。</p>
所有的记忆似乎都一下子被抹去了。殷英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从医院回到酒店的,也不记得是如何按照流程完成了这一切,她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从殡仪馆抱着骨灰罐回到酒店的,更不记得他们又是如何从海边回到了北京的家中。他们俩似乎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吃饭、出门全都是默默地进行的。</p>
汪力凡带走了这个世界的声音和颜色。</p>
暑假还没有结束,殷英还没有看完那本小说。她把骨灰罐摆在自己的床头。有一天汪浩带她出门去看一块墓地,殷英仿佛才第一次听到人声。</p>
“不,不,不要让他躺在这冰冷漆黑的陌生之处。”</p>
“英,我们还得活下去。”</p>
“我不想活下去。”</p>
“为了我,为了你,我们都要活下去。”</p>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以为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以为我们俩还有资格欢笑、呼吸吗?他是在我们眼前死掉的。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好妈妈,我以为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天怎么就让他一个人在泳池里呢?之前他不也在那玩吗?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不是你教会了他游泳吗?这不是真的,对吗?”</p>
“英,你受的刺激太大,我担心你……”</p>
“你已经恢复过来了吗?你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是不是?”</p>
“不接受能怎么办呢……”</p>
“不!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吗?这两天我只要睡着就看见他,他还在,他没离开我们……”</p>
“我们明天去看下心理医生吧……我已经好多天没法睡着,只是眯一下的时候也会看见他……”</p>
“我们带他回家吧,不要丢下他在这个地方……”殷英泪眼婆娑地环顾四周,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丈夫。</p>
“好,今天先回去……”汪浩搀着她离开了。</p>
第二天第三天,往后的好多天,都是如此度过的。两个人基本不开口,只要开口又离不开孩子,悲痛一次次反复上演。他们羞于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仿佛自己苟活的时间是从孩子身上偷来的。他们没有照顾好他,让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失去了生命,他们带他去海南的时候他是蹦蹦跳跳的,可是回来时只有他们两个大人,加上一个小骨灰罐。他的照片在家里的墙上,他在照片里笑着。只是家里再也没有他的欢笑声,也没有他跑来跑去的身影。可是活下来的人,似乎因为求生本能的驱使,依然每天进食,天黑以后依然要躺到床上,尽管两个人都睁着眼看着那黑漆漆的黑暗。只是讽刺的是他们的孩子丧失于日光之下,他们的记忆便停留在那一天美丽无边的阳光里。他们不断回忆那一天,深怕自己忘了自己的罪愆,深怕自己习惯了失去孩子的生活,深怕开学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他们两个还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还要去面对学生,准备教案,开嗓讲课。他们无法想象最后终将习以为常的生活,但那结局又是如此的确定。</p>
殷英现在总在家里,做一切的事仿佛孩子都还在,只是她忙完了家务,拿起书翻了几页就开始思绪游弋。她问自己是不是贪生怕死,她惊讶于人的本能,那如此强大,敌不过任何悲痛的生之欲。她在课堂上讲林黛玉,讲“哀莫大于心死”,讲致命的痛苦能将人引到最终的灭亡上,可是悲剧临到她自己身上时,她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她惊讶于自己还坐在阳台上翻书喝水。汪浩无法每天面对妻子,他每天去办公室度过半天时间,中午回来吃饭,傍晚回家做饭。他想让妻子感受到他的支撑和倚靠。只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刻也不敢停下来。</p>
家里的东西保持着原样,殷英和丈夫一直没有动手去改变。有一天她在房间里踱步,看到孩子的小车和小鞋,犯了歇斯底里。她找来箱子,把所有孩子的衣服和玩具,所有他用过的,属于他的东西全都塞进箱子里。用了好几个箱子都没法全部装下。她装箱、打包,汗水顺着额头直下,她告诉自己眼泪都哭干了孩子也回不来,可是眼泪还是跟着汗水一起往下流,落到毛绒玩偶上,落到孩子的小裤子上,落到他的玩具车上……</p>
汪浩回来吃午饭时,她正忙着撕扯胶带要封箱。他停了几分钟,没有劝她,也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买了两份午饭回来。殷英放下手里的活,默默吃完,汪浩觉得他在这个家里待着有一种负罪感,于是又出门了。殷英就接着打包。等到晚上他回到家时,孩子的东西全部整理完,四个箱子摞起来,放在阳台上,遮住了阳台的光线。屋子一下子显得离奇的空荡。他默默拉上窗帘,抱了抱妻子,就去厨房做晚餐了。</p>
她则开始在每个房间之间游荡。太不习惯了。每个房间都太大了。每个角落都那么干净,再也没有随意丢在地上的玩具车和娃娃了。墙上的照片她忘了摘,这时才发现。殷英靠在孩子的照片前,久久没有动弹。汪浩出来看到她,扶她坐到餐桌前,摆好饭,然后自己亲手摘下了所有的照片,放进箱子里。他知道明天妻子又会把属于孩子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恢复原位。</p>
骨灰罐还在她的床头,他们都没有动。</p>
那天东方鹤打电话给殷英向她请教一个问题,听到老师的语气毫无生气,殷英也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她转而去找同学时,才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东方鹤哽咽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东方岩。</p>
兄妹俩约好下班后去殷英家看看她,但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也许这个时候还是让她自己待着更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完全面对。旁人都是多余。但东方岩左思右想觉得不去看看她,心里过不去。</p>sxbiquge/read/69/69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