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结婚 二十八 云尽月如练,水凉风似秋。

“如果有机会,替我看看稻子和殷英老师。”何庆离开前东方鹤反复叮嘱道。</p>

(东方鹤,有梦的人是闪闪发光的。不止是材料、数字、代码或者音乐可以创造新世界,文学也是创造新世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所有不可能的,所有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生活对心灵的磨损渐渐想都不敢想的事,都可以在文学世界中实现。所以去追寻你的梦吧。不要忘记还有梦的自己。这样的你才是活生生的,像无与伦比的塑像被赋予了灵魂,活过来了一样。东方鹤,不要羡慕其他人的看似美好的生活,其实他们的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通透。生活本来就是泥沙俱下的。那些杂质不可忽略,正是那些杂质打磨着你的梦,让它更完美,就像溪流中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反照出溪水的清澈。东方鹤,上帝不是把人类安置在一个固定的球上,而是让这个球不停转起来。有晚上有白天。有黑夜有光明。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星球,所处的宇宙,所处的未来。东方鹤,在这个星球上,我不要你孤单,不要你无助迷茫,我要你发光闪耀。不白活一场。我们都不会白活一场!)</p>

“嗯。我会替你摸摸稻子的头,跟殷英老师握手,并带去你所有的想念和祝福。”何庆的话像春天返青的草地,无害而极具诱惑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毫无防备地躺下来,闭上眼睛,任阳光照在自己的眼睑上。</p>

可现在是夏季,时间的脚步再往前走,就是金色的秋天。</p>

他做到了。拜访忆良家的时候,特意打开视频,让东方鹤看到了这一家人。小宝宝被提娜抱在怀里,稻子坐在忆良身边,显出懂事的女孩那种端庄和乖巧。</p>

“啊!好想你啊!稻子!替我摸摸她的头!”她对何庆说。何庆照办。稻子笑了。</p>

“鹤姐姐,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摸摸你的头?”</p>

“明年!明年一定!”</p>

“拉钩哦!不许变哦!我等你。”稻子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的下牙。</p>

“换牙啦?稻子!”</p>

“嗯。还没换完。”</p>

“不能舔哦。否则长得不齐,不好看哦!”</p>

“嗯!提娜阿姨告诉我了。”</p>

她还是把她叫“阿姨”啊!东方鹤在心底叹了口气。</p>

“你看,上面的这两颗是新长的。齐吗?”稻子把嘴咧得更开了,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门牙。</p>

“嗯!长得很好!又齐又白!”东方鹤隔着电脑屏幕,摸了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记得每天吃完饭30分钟以后要刷牙哦!牙膏不能吞下去……”</p>

忆良在那头笑出了声。</p>

“忆良哥,我是不是啰里啰嗦的……”她也略带尴尬地笑了笑。</p>

“没事。没事。你太想稻子了吧!稻子也常常念你和东方岩。真希望你们来……”</p>

“爸爸,我们去看岩叔叔吧。我们去吧!”她撒起娇来。印象中这是东方鹤第一次看见稻子原来也会撒娇。意识到稻子的改变与成长,她会心地笑了。</p>

“她一直说要去甘肃看你们,我说你们家里事情太多,我们去了只会给东爸东妈添麻烦……”</p>

“不会的!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是麻烦呢!说的什么话啊!”东方鹤激动地重复着同样的意义,唯恐不能将心中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p>

“那,爸爸,我们可以去甘肃吗?”稻子鬼灵精怪地看着忆良。</p>

“你什么时候回法国?”忆良被她看得没办法。</p>

“两周之后。”</p>

于是稻子第一次来到了祖国的大西北。东方岩和地方鹤去接他们的时候,忆良抱着一个孩子,提娜手里牵着稻子。“啊啊!温馨的一家子啊!”时隔一年的兄弟见面怎么问候都不嫌冗长过分。稻子直接搂住了东方鹤的脖子,小手摸着她的头发,嘴里不停说着“鹤姐姐鹤姐姐……”东方岩把她抱下来,“啊!大姑娘了!抱不动了竟然!”</p>

“小家伙,你好哇!”东方鹤摸摸忆良怀里的那个小娃娃,“会走路了吧?”小家伙举起小手冲着她笑了,又立即收起笑容,好像是害羞了。但他的的眼里都是喜悦的神情。“一路上可乖啊?”</p>

“还好,不算太闹。这是岩叔叔,这是鹤姐姐,小泥巴跟大家打个招呼咯!”提娜做了母亲以后,反倒又恢复了以前的装束。不,没有全部恢复,但比刚跟忆良恋爱那时候要注重打扮。</p>

“好可爱!”小泥巴又冲她笑了,东方鹤忍不住赞叹。“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p>

“提娜,又开始工作了吗?”东方岩按捺不住好奇心。</p>

“还没有。小泥巴三岁上幼儿园了再找工作。”</p>

“啊?!”东方岩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下,尽管他在开车。“祖国广告界损失惨重啊!”</p>

“这世界难道没我就不转了吗?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公司也好,国家也好,没有我有我,都没有分别。但是!”她加重了语气,“家里没有我,可是大大不行的哦!”</p>

“要是庄禾听到这句话,肯定要跟你击掌!她不能再赞同了!”东方岩笑着说。</p>

“不要小瞧我们女人好嘛!不要小瞧全职妈妈好嘛!我们可是很重要的哦!对吧,小泥巴?”小泥巴坐在东方岩为秋雨专门安的婴儿座椅上,正舒服地拔自己的小脚呢。</p>

“小泥巴,快看外边!”他们途经层层大山,就好像是在山里一直绕,“这么连绵的山!我还是第一次见!”提娜手搭在儿子身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p>

“看你的打扮,我还以为你又准备重返广告界了呢!刚刚还稍微吓了一下自己。”东方岩换了个轻松的口气说。</p>

“嘿!我再不把这些多年前的旧货拿出来见见阳光,它们恐怕都要集体被搬出去了。”</p>

“还记得那时候你为了追……啊!那时候你就像变了个人,现在好像又看到熟悉的你了!”</p>

“不管外表如何变换,我的心始终如一哦!如明镜!”提娜的笑容真挚而持续,让人一看就很信任的样子。</p>

“东妈怎么样了?决定不再治疗了吗?”忆良问。</p>

“嗯。我妈是那么说的来着,很坚决来着,任谁都没有劝动。你劝劝吧,适时。”</p>

“好。”</p>

“小鹤为此很担心。我看她那样,都担心她出不了国了呢!”东方岩又补充了一句。</p>

“别担心。”此时,除了这一句简单的“别担心”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话更能安慰患者的亲人了,话语既然无力就显得多余。于是忆良闭口没再提。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东方鹤。东方鹤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又有好多顾虑,因此患得患失不知道能不能启齿一般。她那么猜测着他的心思,他笑了笑,扭过了头,去看车外的风景。</p>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诸多不便,他们计划待三天就回北京。</p>

“啊?!怎么这么急!大老远地来了,多住一阵子再走!我们西北凉快,夏天最好了。让小岩带你们四处看看去!虽然没什么好风景,但西北人实在,天地也实在。北方见情。是你们大城市里体会不到的那种情。”</p>

“就是太想念你们了。尤其是东爸东妈!现在东妈突然得了这个病,我……我想着怎么着今年你们也可能去北京呢,没想到你们不来。那我就拖家带口地来,天涯海角地来,千里迢迢地来……”</p>

“好啦好啦!忆良哥,别抒情了!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意啦!就听我哥的,在这住到住不动了再走。让小泥巴也跟秋雨玩玩吧。城里孩子都孤单,不过还好你家有两个。我想稻子这个姐姐应该是做得再合格称职不过的啦!”</p>

稻子的手一直攥在东方鹤的大手里。</p>

“嗯。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提娜接过话头。</p>

“秋雨跟小泥巴差不多大吧?”</p>

“嗯。我们秋雨比小泥巴大两个月。”</p>

“不如我们结个娃娃亲吧!”忆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p>

“嚯!你们真会玩!原来顺带来认亲来了!”东方鹤摸着稻子的头,戏谑地说。</p>

“好哇!亲家!”</p>

忆良给东爸东妈和秋雨都带了礼物。东妈最容易动情,她见到忆良抱着小泥巴瞬时就眼泪汪汪。</p>

“你们还想着我,我……我……我真高兴得不得了!”她伸出手想要去抱抱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小泥巴一点都不认生,乖乖地展开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欸欸欸!你们瞧瞧!小家伙喜欢我!小家伙喜欢我!喜欢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老太太啊!”她眼泪流得更凶了。如果说东方鹤的回家一扫她连绵数月的愁容的话,那么小泥巴和忆良此行则引发了一场涟涟雨水。几个月来,她惊恐,不安,从对癌症的一无所知到深深恐惧,再到亲身经历化疗过程的种种非人折磨……死亡的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圆圆的脸。虽然没有笑容,但她却一直要小心隐瞒,唯恐让家人体验一次她一样的经验。她在巨大的压力下喘不过气。女儿回来一眼看穿了她,其实她内心多少是有些高兴的。两年未见的女儿一看到她就知道她经历了灾难,还有什么比这更宽慰己心的呢?如今,孩子们为了她,又让她见到了以前很喜欢的忆良和稻子,还见到了忆良的孩子,见到了新生命的延续,她心里有一万条河流在向外奔涌。她就是特别想哭,那泪是被苦涩浸透过的欢乐。伴随着世界上成分最复杂的泪水,往事一幕幕浮现。</p>

当年她跟东爸结婚本来是她自己的父亲所反对的。东妈一意孤行,曾经跟父亲闹到差点断绝关系的严重地步。她的父亲性格暴烈,生育了五个孩子,按照他那种教养方式,每个孩子都没被教养好。因为他们沉入生活的泥潭之后,没有一个有能力把自己从泥潭中救拔出来。父亲早早就过世了,留下母亲一人独自一人生活。那几年其他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接老母亲一起生活,只有东爸二话不说,把岳母接到自家来了。东妈跟母亲聊天说:“当年大看不上的,现在却是给您养老的。”老人就只是笑笑。她是个心地柔软的老太太。其实每一个孩子她都不忍心伤害,也是出于溺爱,孩子们才对她不管不顾习惯了,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也不去计较,病了或者家里漏雨了都闭口不提,只等着孩子们自己发现。他们若是发现不了,她也就那样糊里糊涂傻傻地过下去。东方鹤曾以她的经历为原型,写过那么一个小短篇,虽然稿子已经废去,但只要想起姥姥,她就会追忆那段往事。</p>

东妈不忍心去看自己的老母亲,近来有些躲着她。她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秘密。忆良一家到达的当天晚上,她就主动去他们房间,请他们务必保密,唯独不可让老人知道。忆良见既然东妈主动说起此事,他想索性就劝劝她,并且他是打算只要在这住一天,他就会多劝她一次。</p>

“阿姨,当年你去北京,帮了我们,我当时就把您当自己的母亲一样重要。虽然我以前对自己的母亲也挺不好的,没少让她操心。所以,我能体会您作为儿女的心情,同时,我也能体会东方岩和小鹤,他们作为您儿女的心情。”</p>

“谢谢你,孩子。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我儿子一样地喜欢你。你宅心仁厚,从脸上一眼就能看出来。”</p>

“阿姨,为了孩子们,我建议您还是去检查一下。去北京,好不好?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爸妈也老念叨你和叔叔,你们一起去好好检查一下。然后再做决定。”</p>

“孩子,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折腾自己,也折腾大家了。我不喜欢那样子。我觉得身体给他们糟蹋得很累,很不像话。那样子不会好的。我自己知道。其实这个根本不必看,我现在老后悔了。当初要是没去医院检查就好了。也就不必折腾得小岩,和庄禾他们……哎……”</p>

“阿姨,若是因为钱的原因,我还有点闲钱,你不必担心。”</p>

“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老婆,两个孩子。经济要安排好,不可像以往那样随意了。凡是都跟媳妇商量。”</p>

“东妈,你放心吧。我们家经济大权掌握在忆良手里。因为我不想操那份心的。”提娜刚把孩子哄睡下。</p>

“嗯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真好!真好!”</p>

“所以阿姨,你别操心钱的事。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小鹤明年才毕业,这个时候,她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放心,你让她怎么读书啊……”</p>

“没事没事。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着呢吗?好着呢!一点事情都没有。有些人不打针不吃药不化疗,反倒奇迹般地好了。癌症就是这么个坏家伙。所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才是最好的良药。知道了?再不要说起这件事了。两个孩子童言无忌,我怕他们知道了,口无遮拦了,老太太还是知道了。现在大家都接受了我这事,只是老太太受不了。她都快90了……”东妈没有继续说下去。</p>

那一天,旅途奔波,到的又晚,大家都早早歇息了。只有东方鹤睡不着。她独自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幕幕。</p>

小泥巴跟秋雨见面了。通过观察,东方鹤发现秋雨有些不爱说话。按说她现在正是刚会说话的时候,是最喜欢说话的阶段。可是她也不太黏人。东方鹤把她抱在怀里,她也不哭,也不笑,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p>

“小秋雨,怎么啦?今天不高兴了吗?姑姑带你去买糖好不好?”东方鹤试图逗她。</p>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仍旧不说话。东方鹤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她才摇摇头。</p>

“怎么了?不喜欢糖糖啊?”</p>

“喜欢。”</p>

“那?是不喜欢姑姑吗?”</p>

她又摇头。</p>

“哥,这孩子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挺正常吗?”东方鹤着急了,就去问东方岩。</p>

“挺正常的啊。怎么?”</p>

“我怎么觉得她不爱说话呢?”东方鹤困惑地说。</p>

“不爱说话?她不是刚学说话吗?你要跟她对话啦?”</p>

“不是。我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应该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想跟大人说的,还有一万个为什么问个不停的……”</p>

“啊!”东方岩打断了她,“一万个为什么……我想起你小时候,也是一岁开始说话,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问个不停……还真是……”</p>

“小秋雨性格是不是有点儿……自闭?”东方鹤憋了好久才说出那个词。</p>

“不会吧?!”东方岩断然否定。旋即又吞吞吐吐地自问:“怎么会呢?”</p>

“她生父不是有暴力倾向吗?她生母怀她的时候,母子连心,她还是个小胚胎的时候,就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和伤痛,我想这对她的成长……可能会是不利因素……”东方鹤陪着小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很不好受。</p>

“这样说的话,她的双胞胎姐姐是不是也……?”东方岩问。</p>

“不好说,但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吧。”东方鹤忧郁地说。</p>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话说你学了心理学了?”</p>

“我在法国有个同学,很厉害。什么学科都了解。尤其是哲学、心理学。”东方鹤是指苏菲。</p>

“好吧。我知道了。在国外有个朋友,比在国内交朋友还要不容易。好好珍惜她。”东方岩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方便时去李兰芳父亲家一趟,看看她和她的孩子。那个跟她女儿同卵的双胞胎姐姐。</p>

结果是那个孩子一切正常。东方岩回到家,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妹妹。</p>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哥。如果不是当然最好了。如果,我是说万一,你和嫂子可能要多注意点,多逗她说话,多让她感受到爱。”</p>

“好啦!知道啦!是我的孩子,我会注意的!你倒是很像个母亲……”</p>

“母亲又不是指仅仅生了孩子的女人。”</p>

“好啦,我不跟你辩论了。我说不过你。”</p>

秋雨见到小泥巴的时候,躲到了她身后,当她抬头看见她所选择的“避难所”不是母亲的时候,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焦虑,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快要哭了。而且的确,当小泥巴兴致勃勃跑向她的时候,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小泥巴这回往后直退两步,然后他站在他们两那段距离的中间,不知所措了一会。提娜走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庄禾擦着女儿脸上的泪。</p>

东方鹤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喝了一口,放了回去。从客厅透出的月辉洒向客厅,她完全不用开灯也能看清室内的情形。她循着月光走向窗户,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白白的……”她心里想着,这样白的月光,就像她和某个人的心,白白的喜欢,不求回报不求未来……</p>sxbiquge/read/69/69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