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约念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巴黎,还黏着东方鹤的真实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他的隐秘身世他可是从未向任何人提及。</p>
学校传言他的家族是一个很有势力的黑帮,做着很大的跨国贸易,当然其中涉及一些不便明说的交易,但这种深度的运作都是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林约念是这个集团头目的小儿子,备受老爸宠爱,任由其发展,他都无条件地支持他。所幸林约念也不是什么坏孩子,他痴迷于数学和音乐。此生尚未对此二者之外的事物产生过兴趣。在中学时代,他几乎是被隐遁起来的修士。据说这不是出于他的父亲的要求,而是他自己的愿望。按说玩音乐的孩子天生都有一种张扬活跃的气质,他则恰恰相反。中学时代,他玩音乐从没跟团队玩过,都是自己在家一个人玩着扮演乐队的角色,也就是说他把所有乐器都摸了个遍。不过他还谈不上最喜欢哪个乐器。他喜欢西洋乐器的宏大,也迷恋中式乐器的幽雅,他一直野心勃勃地渴望自己在某一天能横空出世,将这二者完美兼容并蓄,展现给世人。而他尤为注重歌词。他在自家的100平的音乐房独自写下了不少的歌曲,但他都不是很满意。因为他对自己的作词水平还不放心。</p>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就是个老老实实有点孤僻的乖学生了。中学时候,他也曾是当地第一个染黄色头发和第一个烫卷发的学生,被老师拎着耳朵好生教训了一顿。(那个老师要是知道了他的身世背景估计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他把头发弄成普通男孩子的样子以后,老师还是很愿意在全校表彰大会上提到他的名字的。</p>
他曾经是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谁让他数学和物理成绩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名呢。</p>
不过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的语文成绩。每次考卷上的作文,他都写成了歌词,老师每次都没办法给他一个合理的分数。加上他把很多阅读理解这样看起来十分白痴的题目都空着不作答,他的语文成绩一直都是最拉分的项目,大大拉低了他的整体名次。语文老师对他又气又爱,他的歌词写得还真不错,可是每次考试卷上那个分数实在是令人担忧。“高考的时候语文是你最大的问题,我求求你了,高考考卷上可不要写成歌词好吗?哪怕你别分行,连着写也行啊。阅读理解的选项也填上,哪怕是蒙也填一个字母,好歹也对得起语文这门课啊……”高考前,语文老师语重心长地劝着他。</p>
他心底暗笑不已。</p>
他以数学和物理满分的成绩,顺利被北大录取。刚一进校,就改头换面,把头发留到了遮住眼睛的长度,尤其是他意识到“现在是大干一场的时候了”,于是果断加入音乐社。</p>
然后,他就遇到了东方鹤。因为东方鹤,他才发觉古琴的魅力。最为关键的,他觉得东方鹤的作词无可挑剔,简直达到了他心中完美的程度。</p>
他来巴黎之前,看到了东方鹤的那组《挽歌》,当即决定来见她,并争取尽快谱完一组曲。他心里每时每刻都会冒出新鲜的旋律,他兴奋得难以入眠。大四本来就不是什么守在学校的时期,他的论文早就提交完了。大部分大学生大四的时候都在跟论文做斗争,只有他无所事事,除了要找一个实习单位或者安排好下一步道路之外,他整天戴着耳机听古典音乐,任各种旋律乐章的念头在脑海中生长。</p>
所以他并没有真的来巴黎高师做交换生,他撒了谎。如果不这样,他好像就没有办法取得东方鹤的信任,他的宏伟计划也就要泡汤了。他花了半天时间一手策划了此次“重逢”,并用计算机程序员的方式编排出了一个详尽方案。</p>
他也根本没有什么“三大箱子行李”,没有申请什么宿舍。第二天晚上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他把唯一一个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寄放在一个存包处了。</p>
那天晚上过惯了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林约念人生头一次用他那双手洗了自己的衣服。他看着自己的“作品”,不由惊奇生活的活法和多姿多彩。</p>
以往他觉得饭是自己出现在餐桌上的,他饿了就有得吃。现在他看见食物从原材料变成盘中餐的过程,是一个女人的手在水中,在案板上,在锅铲之中经历过时间和火的淬炼才能完成的。他看到她系着围裙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他家的保姆,反而更加增添了她身上的多重魅力。</p>
东方鹤做家务的时候,会把头发拢在脑后,随意地绑起来,这时候他就可以看到她脖子的线条和颜色。她的耳后直到后颈的线条在他的眼睛里产生了化学反应,这反应又传递到他内心深处,令他僵在原地。他想挪动脚步,靠近她,可他又被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情所控制。那是什么?他不知道。女人身体的一个如此细微之处竟会在他心里产生出激烈的火花,这世界的运作原则到底因何如此神奇?</p>
她面对他的时候,用她那独有的黑眼睛,里面透露出无瑕疵的信任和真诚,他的身体就失去了理性,自发地去靠近她。</p>
她竟然没有躲闪!</p>
林约念租了一间废弃的车库,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想在这里把这组音乐完成。乐器和录音设施倒是好解决,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何在这个荒芜的房间里生活。为了让东方鹤相信他真的是来“求学”,而不是来“鬼混”的,他必须在某些方面做出“求学”的假象。他告诉东方鹤自己申请到了校外的房子,是自己租的。“你竟然退掉了公办公寓?我们都申请不到的好吗?太暴殄天物了!”东方鹤在他面前,说话从来不用考虑,就像当年在何庆面前一样。</p>
何庆,何庆在干什么呢?他说他爱她。他出现在她的梦里有两次了。可是梦里的他越来越模糊。只剩下那个声音:“我爱你。”林约念吻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反对,她在做什么?她想起当初林约念公开追求她的时候,她是那样反感。难道是因为异国他乡的生活平添了寂寞,她又来到了正青春嘉年华?她想不通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样是可憎的。可她什么都没有再说。与何庆的联络一如既往地冷淡。</p>
她去他房子里参观,作为第一个访客。</p>
“真空!“她惊呼。</p>
的确,只有钢琴运来了。房间里连个沙发都没有。</p>
“你睡哪?”</p>
“喏!”他指着地面。</p>
“太粗糙了吧,这个地面?地板都没有。”</p>
“嗯,我买的床垫还没送到。”</p>
“只有床垫?”</p>
“足够了。”</p>
真是闻所未闻!“会硌坏你的!”</p>
“不会。我一直这么睡的。”</p>
等到她第二次去他的房子的时候,一进门就能看到那个白色的床垫放在地上。乐器差不多都齐了。“我准备把床垫撤了。太占地方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太难看了!”</p>
“我看这里不适合睡觉,只适合做音乐房。你还是另租一个房间吧,有床有桌子和椅子的那种。”来客只能席地而坐。关键是他这里的地面没有铺地板。东方鹤就那么一直站着。她累了,只好坐在钢琴凳上。但是林约念惆怅地看着她,看得她只好起身。</p>
“啊!还没有古琴的位置。如果你坚持不坐地面的话!”</p>
第三次去的时候,他已经把地面都铺上了地板。有一个扫地机器人来回移动,帮他做打扫的工作。“现在好多了吧!”他拉着她往乐队拢出的一个环形中央的地面上坐下。“这里是你的位置。最中心的位置。”</p>
他仰面躺下,心满意足。</p>
“你真是个怪人。”</p>
“你的三个大箱子呢?东方鹤转了一圈,发现除了那只行李箱以外,他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p>
“哦。寄丢了。“他不由得紧张地坐了起来。</p>
“那你这里要是缺什么,生活方面的,可以告诉我。“</p>
“哦。”虚惊一场,他复又躺倒。</p>
那个中央的位置,其实也是他晚上睡觉的地方。白天的时候,他也会躺在那里脑海里演绎着复杂的旋律,成型之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钢琴边,记录下来,复又修改。感到饿了的时候,他才出门去买一份饭。有时候干脆去找东方鹤。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求她赏一顿饭。因为他“想念家乡的味道”。</p>
“要是吃不惯这里的饭,你会受不了的。”</p>
“吃饭对我来说不重要。”“哦,不是。吃上一顿合宜的饭才是有意义的。”</p>
东方鹤,我躺在你的位置,感受着日月星辰在我头顶的星空旋转,我想象着你在我的身体内弹奏着高山流水遇知音,弹奏着鸟鸣山幽,想象着大地上所有的音乐甚至声音都是你的伴奏,都是为了凸显你的存在。我之所以不敢把它表现出来,我之所以惶恐至极,是因为我担心表现出来的效果比不上自己受到打动的深度。我担心我在弹奏的时候,你就不见了。</p>
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异类,音乐房至今没有任何人的加盟。他也不着急找同伴,并不急于创作。他在等待。</p>
好的歌词,好的曲调,都需要等待。需要耐心。而他现在正爱着她,或者说他正爱着他的创作对象。活生生的她,必须化作音符落在纸上,落在指尖,落在那些或笨重或阳刚的乐器之上,这对少让他有点难以逾越的艰难。</p>
他的吻是纯粹之吻,犹如一个婴孩,当他对你产生了绝佳的信任后,他就会对你咧嘴笑,还会伸出手摸你,把脸跟你的脸贴近。这是本能。人类渴望抚摸,渴望温暖,渴望肉体与肉体,灵魂与灵魂的接触。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吻更为真挚纯洁的了。</p>
他相信她也是这样认知的。所以他们对这两个吻,都不置一词。莫名其妙地高度一致地。</p>
或许在他心里,那组宏大的乐曲的材料早已准备齐全,现在只剩下冷却后将其凝固成某种造型。配得上她的造型。</p>
东方鹤正在准备毕业论文阶段。林约念却隔三岔五猫在她家看她的藏书。她的小说他几乎一本不落地读完了。</p>
“我看你研究生改读文学算了。“东方鹤戏谑地说道。今天她的头发被她胡乱地绑到了头顶。虽然她的手法很糟。她说过她几乎不会梳头发。所以只好任其自然地垂下来。林约念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几个绝妙的旋律,他觉得不记下来它们就会像精灵一样一闪而逝。他跑到她的书桌前抓起一张纸就画了一组音符。为了匹配前后的旋律,他不假思索就躺在了地板上,手里还攥着那张纸和铅笔。</p>
“林约念。你真的是很奇怪。很怪很怪!”东方鹤在沙发上找不到人,进自己的房间才看到他在地上蜷缩着。她绕过去走到他面前。他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笑容。</p>
“傻笑什么呢?快起来,吃饭啦。是你想念的家乡的味道。今天我做的炖菜。意面你不吃,主食只能吃面包了。面粉没了,忘了买。”她絮叨着。</p>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倒在地板上,那一瞬间她以为他又要吻她了,他却把她的头扭向窗外。“你看!天空。”他轻声说着。东方鹤这才看见他眼睛湿湿的。</p>
窗外的天空干净无云,绿色的树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装饰着窗户的边缘。</p>
他也躺在她身后。</p>
“东方鹤,做我的未婚妻吧。我想跟你结婚。”</p>
“结婚?”</p>
“你是我的未婚妻。庄重严肃的未婚妻。”他余音袅袅,似乎是被脑海中的旋律所深深感染了,无法从那个情境中返身。</p>
他把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的脸转向自己,他们就那样面对面地互相瞧着。他的脸上至始至终都挂着那好看的纯净的笑容。</p>
“我要为你写一曲赞美诗。只有你配得。”</p>
她露出宽容的理解的笑容。他顺势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拨。手不小心碰散了她头顶的发髻。她黑如瀑布的长发散落在褐色的地板上。他第一次有了从未有过的欲望,那种冲动来自于他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他感受到了火山喷发前的力量与巨大能量。好像天地都在旋转。越是把她抱紧一点,那种力量就越强大。</p>
不!不!你是我的庄重严肃的未婚妻,所以我只能以纯洁的爱爱你。</p>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东方鹤刚刚也被他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躁动,她从脸到脚的皮肤都染上了粉红色。</p>
因为你在我心里都装不下了,所以我必须把你写在音乐里。因为我不能把你写成公式,我只能把你画成音符……</p>
大抵因为投入创作而近于痴迷近乎疯癫的作品皆产生于此过程。在不见东方鹤的两年时间里,他的心思回到数学里面,一头钻进去,把乐队的事情完全搁置了。音乐的因子在他身上沉睡,如今它们全部被东方鹤唤醒。</p>
我们不能确信遇到的人跟我们有同样的脉搏和呼吸频率;不能确信自己的感情会得到同样的回应;不能确信未来是我们努力想要的那样的色彩;不能确信我们所爱之人会以同样的爱来爱我们;不能确信我们所遇到的爱里没有一点儿伤害或悲伤的成分;不能确信万一我们感到伤害来自最信任之人,我们是否还会爱那个人,那个浑身带刺,仍然可能伤害我们的人……尽管有如此多的不确定,可是我们还是会一往情深地向前。因为爱里没有惧怕。</p>
东方鹤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信任那种感觉,尽管待她冷静下来之时,她有点儿感觉对不起何庆。虽然她未对他承诺过任何事情,可是她感到对不起的是他对她的那份信任,是她辜负了他。</p>
她一个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着书,桌上的炖菜还冒着热气。大概过了有20分钟,林约念打开房门,径直走向东方鹤,紧紧地抱住了她。</p>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交往。东方鹤从没想过林约念会是她的第一个正式男友。她想起景,想起那几年,自己对他的迷恋和他对自己的回应,想起他没有说过一句语义明晰的情话,想起自己是学语言和文学的,是以语言为生的人,竟然在没有听到一句确定交往的请求时就陷入爱情,那顶多只能算是单恋。至于做了六年朋友的何庆,也缺乏勇气在一开始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一直等到她提出分手,他都没有一点异议。</p>
我不是什么好货,我也不是什么纯真纯洁痴情至死的忠贞女人,我不过跟所有女性一样,在某一个时期,也会有经受不住的诱惑,也会因为迷恋短暂的幸福和快乐而迷失了自己,也会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堕落冲动。我也在爱情的道路上犯错,我也需要一种有别于永恒之爱的爱情。我想何庆也差不多吧?</p>
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如此。哪有什么痴情绝恋,一生只爱一人的故事?哪有什么为一个人终生不嫁不爱不娶的凄美情节?从景身上她不是都见过了么?</p>
她会在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前享受这份爱情。至于未来,她还没有想过。</p>
对何庆,她更多的是担忧自己身上携带的“定时炸弹”,而她对那个时间装置尚未摸清脾气,也许那是一枚哑弹,根本不会爆炸,但它带来的威胁感影响了她对他的感情。可是在林约念身边,她什么也不必考虑。她都忘记了自己不能爱何庆的原因竟然成为她答应做林约念女友的原因。</p>
多么讽刺。</p>
可是那些吻,都是真实的。也是发自她内心的对他爱情的回应。她学会了主动去吻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一个男孩。她吻他的时候,觉得天空晴朗,她又能够呼吸了。</p>sxbiquge/read/69/69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