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全家人的心意,东方鹤跟何庆那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他们俩至少应该订个婚,好让双方的父母都放下心来。东方鹤自从回家,家里人就看出她与在法国时的状态很不一样。他们内心是为她高兴的。所以看到这两个孩子或许是羞涩,或许是出于不懂,婚事一拖再拖不是什么好事。东方岩在妹妹回国之前就已经在积极策划了。何庆暗地里是无限配合的,唯恐错失了良机。只有东方鹤是被蒙在鼓里的。借着姥姥生病的契机,婚事是十有八九能定下来的了。</p>
何庆和父母一起来的。看到这架势的时候,东方鹤就知道“在劫难逃”了。定亲的礼金,礼物和戒指都悉数准备妥当,只等着姥姥点头,戒指戴在两个孩子手上,一个终生有效的约定就成立了。</p>
经过家人的筹备,东方鹤只好懵懵懂懂地执行。她一直如在夜里看星空一般,没有更明亮的视野去观察身边的事,反倒是对未来看的清晰些。</p>
礼毕后,两家人已经“亲家亲家”地喊了起来。订婚宴是在县里的酒店里举行的。由家族里德高望重老人主持。</p>
“你不生气?”东方鹤看着自己左手中指上新增的闪亮亮冰凉凉的指环发呆。</p>
“姥姥高兴就好。”她抬起头看了看熟悉的何庆,如今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身份,她对这重身份尚没有清晰认识。何庆今天的穿着挺考究。棉麻的西装上衣,衬衣是淡蓝色的,衣领恰如其分地包裹着他的颈脖,西装外套在胸前服帖地折出两条好看的直线。“男生果然还是应该穿西装好看哦。”她笑着说。</p>
她这样一说,何庆反倒腼腆起来。“你也好看。”东方鹤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也许除了她手腕上的手表以及那枚新加的戒指。</p>
“话说,是戴在这只手指上吗?不会戴错了吧?”她似乎对订婚戒指到底应该戴在哪根手指这件事十分纠结不定。</p>
“网上说是左手中指。结婚的话是在左手无名指。”</p>
“啊,一定是我总将左手视为右手。我有点左右不分。有些事情也是左右手都可以做。”东方鹤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得出来其实她内心对于“订婚”还是有些紧张的,因为她有几次直接躲开了何庆的眼神。不是因为别的,恰恰是因为羞涩。</p>
他们一起去给亲戚们敬酒,东方鹤才意识到他的父母已经认可她成为他们家的一员了。何庆给她的东西她都仿佛着魔一般,从头戴到尾,这枚戒指恐怕也是同样的命运了……她又去摸中指。</p>
何庆的父母是一对温厚淳朴的农民。现在已经不做农活了。在家里种些日常吃的蔬菜和麦子,水稻,就是他们一年的全部工作。何庆是家里的独子,又争气上进,是家里的骄傲,但从他与父母交谈中大略也能看出些他们并不娇惯着他。何庆看起来并不像他们,不论是从长相还是从气质上都与眼前这二位找不到一点关联似的。</p>
“谢谢爸爸妈妈,一直鼓励我,认可我。不论我做什么决定,我爸总是支持我。从没说过反对。虽然老妈啰嗦了一些,但要是没有您的啰嗦,也没有我的今天。爸妈问我对象的事怎么处理,是我自己找还是他们帮我找的时候,我说我找到了。他们二话不说就跟我过来了。”作为订婚宴的一个环节,何庆必须站着“对大家说几句”。他的父母全程都笑盈盈的,没有对女方表示任何疑虑。两家人交谈起来,东方鹤觉得办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东方家不知道哪个丫头的事。因为鲜少有人对自己的订婚仪式这样冷眼旁观的。何庆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还笑了。</p>
一回家,秋雨就把用手机录的视频放给躺在床上的太姥姥看。姥姥已经很虚弱了,但她还是睁开了眼睛,露出掉光了牙齿的干瘪的牙床,她欣慰地吐了一口气。东方鹤握着她的手,何庆站在床前。她艰难地伸出手,东方鹤把他拉了过来,把他的手塞到姥姥干枯的手中。“姥姥,他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放心。”姥姥凹陷极深的眼眶里沁出了老泪。她已经不能说话了。</p>
姥姥是因为太老了才病倒的。医生来过家里,做了检查,没有什么病,只是衰老。所以她坚持不去医院。大概人老了都害怕死在医院,而不是自己家里的床上吧。</p>
大家都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把她的其他儿孙也都叫来了。孩子们在床前轮流陪她一会,最后她在所有孩子的陪伴下,安然地离开了人世。</p>
村里管这叫“白喜事”,因为高寿离世,且无病无灾,安然走的,的确应该称得上是“喜事”。东爸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女儿和准女婿,但孩子们都不在意。亲家那边也没得说的。坚持在这守了一夜,等把老人下葬后才离开回了自己的老家。</p>
忆良带着一家四口特来吊唁,东方鹤才见到了暌违几年的稻子。如今她出落得一个标致的小美人,脸上的气质与《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小姑娘很相似,头发也是那样短短的学生头,发色越长越浅。</p>
“很适合你,稻子。”</p>
在东方鹤的眼里,稻子一直是自己的小妹妹,但又超过了小妹妹,也不像秋雨或者新月那样。她曾经伏在自己的肩头哭泣并喊她“妈妈”;她曾经满怀信任地看着她,没由来地喜欢她;她分享自己的忧愁与喜悦,曾将她作为唯一的女性;在为母亲的事烦忧的时候,她觉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尽管事实的真相令人扼腕,又导向了另外的结局,也影响了她在法国的那几年时光,但她还是为稻子终于见到自己的生母而且解开这个心结而无比喜悦。如今她已经长到她的耳朵那么高了。</p>
“告诉姐姐,你跟程雨豪还好吗?”</p>
稻子机灵地眨了眨眼睛,把视线转向别处。</p>
“我看了你们春游的照片,很般配哦。”</p>
“他现在可叛逆了,都不怎么说话了。整天装酷来着。”</p>
“啊啦!现在的孩子这么早熟呢!”东方鹤心里叫道。</p>
“到了中学,我都不想跟他一个学校了。看他那样子,就想揍他。”</p>
“暴力不行哦!你还得跟他同一个学校,不仅如此,还要在同一个班级,否则谁来管他啊!”</p>
“谁爱管谁管呗!”</p>
“你不管的话,他才会怂呢!你不管他就会变坏掉。所以是你的责任哦!”</p>
“我怎么那么倒霉呢?!”嘴上这么抱怨的人多半是因为甜蜜的负担。东方鹤偷笑。</p>
“不管怎么样,作业要及时做完,成绩不能比5个人差,你们俩要同步。知道吗?”让东方鹤欣慰的是稻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级名列前茅。程雨豪跟她总是不相上下,两个人还形成了良性的竞争关系。</p>
“除此之外,还要好好玩。拼命玩!一生在学校的时间不会很多。现在我虽然在学校,但再也不会玩了。所以要玩要趁现在。这些我相信你爸和提娜都会跟你讲的。我就不罗嗦了。书也要多看哦。我每个月给你开的书单,你也要督促程雨豪一起看完。”</p>
“知道啦!我都有好好看的。他嘛,我就不知道了。”</p>
“替我问候他!记得经常给我写邮件哦,如果有需要的话。”</p>
虽然稻子对东方鹤的依恋已经转移到很多分散的人事物上去了,她也已经有了提娜,还有她很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的弟弟小泥巴,她也喜欢上了学校,跟好朋友程雨豪的关系正往青梅竹马的方向发展(程雨豪的父亲跟他仍住在他们原来的房子里),学校里每天也会发生很多事情,新的朋友,旧的朋友,争吵,伤害,遗忘,欢笑……但东方鹤的存在是谁也无法替代的。她把她仍然珍藏在内心深处。而且她效仿着,写了些简单的还称不上是诗歌的文字,她读了东方鹤的诗集,内心有了文学梦的萌芽。</p>
孩子们也该返回学校了。本来她计划回国待两周,结果延长成了一个月。有欢笑有泪水,有离去有不舍,有收获有期待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返回学校时,她将多一个身份:何庆的未婚妻。</p>
他并没有提出搬到一起住好“尽未婚夫的责任”一类的提议,因此他俩只是在约定见面的时候才在一起吃饭,看电影或东方鹤想看的歌舞剧等演出。其他时间仍是各忙各的。他们住的房子其实相距挺近的,东方鹤也一直没有去找别的房子,只要房东和网站没有变故,她就打算一直住到毕业为止。</p>
学校里熟悉的朋友一起为他们俩办了个简单的小型聚会,由此他们才算第一次公开情侣身份。东方鹤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感受,除了何庆总会去牵她的手,也会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抱住她,过一会又去亲亲她。她感受着他的温柔与柔情,觉得很幸福。她仍是自己回家做饭,吃饭,有时候何庆来或者她去他的房子里,一起做做饭,吃完饭,一起收拾干净。何庆不是随意躺在地板上的人,他的房间布置得跟她的一样温馨(话说她的房间就是他布置的)。他还把她带到他的乐团里,希冀在里面找到她的位置。但可惜的是,乐团不打算打破既定规则,东方鹤的琴依然在琴箱里。有时候他吃完饭,说想听她抚琴,她就拿出来,擦拭一番,调好弦,随意抚触,音符也轻柔飘忽,若有若无。他听得入迷前,她就停下来。“以防你迷醉了。”她说。</p>
他不在两人单独相处时做出过分的举动,大概情欲相争会让两人难以自持,他总是以浅吻开始,以拥抱结束。两个人就分开。</p>
婚姻生活如果也是这般,似乎也是不错的。东方鹤心想。没有过多的期待与责任,没有过近的距离就看不到那么多瑕疵,其他的事倒是能忍受的,独有爱到“如死一般坚强”时,会影响她本身的系统循环。</p>
女人天生恋慕男子,结婚是绝大部分女性的必然选择,结婚之后,女人对丈夫的依恋将达到最强烈的程度,这种依恋常常是伴随着自私和自卑产生的。东方鹤绝不愿自己落为那种女子。从目前来看,何庆也不会成为那种令她忧心忡忡的男人的。</p>
还好我俩不是那种欲望很强烈的人,否则我们现在这状态比较容易出事吧?东方鹤心里对这个问题忍不住地好奇。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喜欢男人,这并不是说她的性取向问题,而是她无法接受男子的诸多缺点。那些缺点将他们塑造成令人讨厌的对象。他们在猎取方面比不上雄性动物。可是何庆身穿棉麻西装和浅蓝色衬衫的形象却让她觉得想靠近。</p>
她的感觉总是来源于某个瞬间。那个瞬间的印象会左右她一生的判断。</p>
这样的生活平淡无奇却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幸福。现在在东方鹤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除何庆以外的男子了,在何庆这边,也类似。他的世界里第一个女性就是东方鹤,最后一个也会是她。</p>
学期很快结束了。现在他们都感受到了时间的快速。再次被问及毕业后的打算时,东方鹤已经没有了以前在法国时的那种迷茫和多向度。她告诉何庆自己是很想回到母校北大的。殷英的缺席一直让她对母校抱有一种遗憾的残缺之感。“虽然我做不到殷英老师那样,但我还是很想做做她做过的事,如果有可能,我想成为她那样的老师。”</p>
以前从未听过东方鹤有教书育人的抱负的。但她的兴趣本来是比较深沉狭隘的,如今却转向新的领域,何庆倒是真心为她高兴。如果她要回国,那么他也必定追随她回来。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p>
“如果我回国,你就要放弃你的研究了。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没有变故,何庆会跟着他的导师一直研究下去,甚至直接在哈佛或者美国的任何一个研究室谋到职位。他还从来没有研究过就业问题。</p>
“谁说回国就是放弃研究?!回国可以继续研究嘛。”</p>
“我在你的人生计划里就如此重要吗?你不会后悔因为我而更改自己的计划?”</p>
“嗯。重要。而且我才没空去后悔呢。”</p>
“你这个性格是真的让人开心呢!”</p>
“像我老爸吧。”何庆笑呵呵地说道。</p>
“我倒不知道我像谁了。我老爸跟你老爸差不多,话不多,但他认准了就埋头干,从不抱怨。我这一点比不上他。我老妈对什么都充满希望和热情,我却是天生的冷淡抑郁性情,一点儿也不像她。”</p>
“我知道了。你像你哥!嗯!真有点像哦!”</p>
“啊哈!”东方鹤恍然大悟。“可是我哥像谁呢?”</p>
“姥姥吧。可能。”他说着把她抱在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头。她在他怀中,感到无论去哪里,只要这个怀抱在,她都无所谓了。</p>
“如果你要在美国,专心写作,我也愿意留下。只需要在明年暑假之前确定好即可。不论哪种方案,都可以成为我的第一方案。因为跟你一起生活,我充满了期待和信心。”</p>
他总是这么可靠,这么自信满满,这么让人安心。</p>
“念完了博士,还要回国,会不会不甘心啊?”</p>
“不会。我父母都在国内呢。他们大概不会习惯在国外生活了。我也不能只顾自己,不管他们的想法。毕竟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p>
“现在他们的身体都还好,你或许想在国外生活几年,慢慢说不定也可以把他们接来。国外的自由和资源是国内没法比的……”</p>
“的确,我也想过这个方案。但你不喜欢的方案,我都不采纳。如果我一心想着自己喜欢的方案,但你很勉强,我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活到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可以替代的,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其实我反倒担心你一些。理工科受大环境的影响没有文艺科学明显。”</p>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心胸还是不开阔,喜欢的东西还是老家的风物,到哪里都有浓浓的乡愁跟着。虽然我从事的还是与很多其他因素相掺杂的行业,但在一个相对的里面,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绝对。如果我在这里,我可能什么也不想做。当真在家里写小说呢。到时候就要靠你养我。我受不了。”</p>
“我养你不是应该的嘛!”</p>
“可我觉得女人必须有点自己的事情可做才好。”</p>
“你有啊,写小说也是正经事业。”</p>
何庆认认真真地回答她,每一句都让她感觉他是很想留在美国的。</p>
“你是不是还是希望留下?”</p>
“没有啊。”他矢口否认,并无任何不快。</p>
“好吧,这个问题我再考虑考虑。因为毕竟现在是我的选择主导了我们的未来。其实我更希望是你的选择来主导我们。”</p>
“我的选择是留下亦可,回国亦可。很简单。”</p>
“等于没说。”</p>
“其实你也应该这样看。”</p>
两个人就说到这里停下。</p>
双方的导师倒是都希望他们留下来。因为各自在他们的领域里都大有用武之地。她现在不得不考虑何庆的前途了,这令她大为难过。</p>
她很担心母亲的身体,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在她膝下尽孝。她想着,虽然回国要工作,母亲也不在身边,但她毕竟离得近一些,她还可以把母亲接过来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女人的目光没办法像男人那样,男人的视野更加全面一点,女人则纠结于自己无法看清的细节,那个细节没有办法解决,整个问题就无法越过。</p>
“其实也可以接阿姨来这里看看嘛。你看问题不能那么绝对。好像一切都不会再改变一样。”何庆正在厨房做红酒烩鸡。</p>
“这里没有她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她肯定住不了三天就要走。”</p>
“当初阿姨和叔叔不是在北京也住了一段时间吗?他们当时对北京也习惯吗?”何庆的提醒倒是让她想起第一年到北京的情景。</p>
“好像也还好。那时候他们有稻子。”</p>
“这个好办。到时候我们也生一个像稻子那样可爱的女儿就好了。”</p>
东方鹤的脸还是会在这种时候飞起红霞。</p>
“我果然是制造麻烦来的,你是解决麻烦来的。”</p>
“我们多么幸运能相遇。”他端着香喷喷的菜,冲着她笑。</p>sxbiquge/read/69/69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