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小朱祁镇抱着膝盖发呆,一手拿着木匣,一手拿着信纸,这个还不满八岁的孩子多愁善感起来。
他虽年幼,但也明些事理了,他知道自己的父皇就要死了。
然后他会登基,做皇帝。
但他并不欢喜,因为他还太小,并不能完全理解九五之尊的概念。
相反,父皇的离世,以及父皇灌输的观念,让他深刻明白做一个好皇帝的艰难,他很踌躇,亦彷徨失措。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很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死这个概念,他这个年纪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父皇了。
想着想着,小家伙儿哭了起来。
称不上伤心欲绝,但很难受。
“镇儿。”
趁着于谦不在,孙皇后溜了进来,上来就抱着儿子哀哀哭泣,“镇儿啊,以后咱娘俩该怎么活啊!”
小家伙儿本就难过,又听母后这么说,哭得更大声了,“母后,父皇驾崩了吗?”
孙皇后哪敢乱说,避开话题:“镇儿,母后可能也要走了。”
“去哪呀?”
“跟你父皇一起。”孙皇后泣声说。
“啊?”小朱祁镇人都傻了,颤巍巍道:“母后你也病啦?”
“母后没病,但你父皇要让母后陪他。”孙皇后哭着说,“母后不怕死,可母后舍不得你啊!”
小朱祁镇突然止住哭,抹了抹眼泪,认真道:“母后不会死的。”
孙皇后顿时不哭了,“好儿子,你快去乾清宫求你父皇。”
“干嘛求父皇啊?”小朱祁镇奇怪道。
“你……”孙皇后气苦,“母后要殉葬,你知道殉葬吧?”
“嗯,可殉葬里没有母后啊!”
“你父皇骗你的,你快去,晚了母后可真就要离你而去了。”孙皇后催促。
“儿臣说的是真的。”小朱祁镇扬了扬殉葬名单,“母后你看,上面没有姓孙的。”
他字还没认全,但百家姓里面的字都认识、会写,何况孙在百家姓排名极靠前。
孙皇后接过一看,果然,上面只有四个嫔妃的名字。biqikμnět
其中一个还给划掉了。
这也不难理解,历朝历代最重视孝道,大明更是以孝治天下,儿子的下葬规格,永远不能比父亲高。
朱元璋的孝陵是最大的,下葬时殉葬了十个妃子,朱棣敢靖难,却不敢在这上面超越老子,他的长陵比孝陵要小上一号,殉葬的妃子也只有十六人。
当然,朱棣妃子数量本就比不上他老子。
到了仁宗,陵墓比父亲小了一大截儿,殉葬也是如此,只殉葬了五个妃子,殉葬妃子是朱瞻基拍的板。
朱瞻基陵墓比仁宗还要小一截,殉葬自然也不能超过父亲仁宗。
不过考虑到儿子年幼,朱瞻基就自己定了,为了顺应礼法,便把将名单交给儿子。
“母后,这下你相信了吧。”小朱祁镇擦干眼泪,去拿名单。
孙皇后却将名单高高举起,认真道:“镇儿,母后拿着这名单,才能免殉葬。”
“可父皇说了,待他下葬之日,名单由儿臣亲自交给皇奶奶。”
“你这孩子……”孙皇后气道:“母后的命重要,还是承诺重要?”
小家伙纠结一阵儿,“都重要。”
孙皇后气结,只好退而求其次,“母后先拿着,等要上交名单的时候,再由你递交给皇奶奶,这样既保全了母后,你也履行了答应父皇的承诺,这样总行了吧?”
小朱祁镇一听这话,立即不再纠结:“嗯,好。”
这时,一小黄门匆忙赶来,甚至来不及见礼,带着哭腔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快去乾清宫。”
孙皇后一震,“皇上……?”
小黄门哭着点头。
“镇儿快随母后进乾清宫。”孙皇后着急忙慌地抱起儿子,急匆匆往外跑便跑。
~
乾清宫。
母子赶到时,已是哀嚎遍野,殿前桌上摆放着白绫,孙皇后忙拿起一条给儿子缠上,而后往自己身上缠了一条。
这时才发现儿子还抱着木匣子,不由有些恼了,“镇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它,快丢了。”
小朱祁镇摇头。
“你这孩子……”孙皇后气得不行,但眼下可没时间耽搁,她伸手去夺,但小家伙儿死抱着不撒手。
这是父皇留给他最后的礼物,他哪里肯丢了。
孙皇后都要气炸了,咬牙道:“进了大殿要哇哇大哭,知道吗?”
“知道了。”小朱祁镇点头。
母子走进殿内,哭声更大了些,360°立体环绕,既吵闹,又悲伤。
小朱祁镇呆呆的看着,先前答应的大哭却是一点也哭不出来,虽然他也很难受,但就是哭不出来。
孙皇后又气又急,一直积攒的怒气值终于爆发,甩手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把掌格外响亮,直接连带着将木匣子抽飞出去。
大殿哭声倏地一静,所有人都望向孙皇后,不可置信、震惊、愤怒……表情各异。
虽说你母亲,可太子岂能说打就打,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打脸?
从法理上说,现在的太子便是天子了。
先帝刚刚崩逝,你就敢如此放肆,简直……岂有此理!
三杨有存着讨好一下她的心思,但见这一幕,立即打消了念头,双目喷火。
常言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刚即位的小太子还没进行登基大典,你就敢当着我们的面打他脸,以后还不得上天?
“啪——!”
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张太后打的,挨打的人是孙皇后。
“母后…儿臣妾……”
“跪下!”张氏泪痕未干,声音冰冷。
孙氏脸上火辣辣的烫,她也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跪下了。
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张氏可不是简单的大她一级。
“皇上呀……”孙氏以悲掩臊,开始哭丧,眼泪扑簌簌地掉。δ:Ъiqikunēt
“祁镇疼坏了吧?”
小家伙点点头,又摇摇头,连忙捡起木匣抱在怀中。
见状,张氏也有些恼火,“扔了。”
“皇奶奶,这是父皇临走时送给孙儿的礼物。”小家伙抱得紧紧的。
张太后听到这话,不由心中一酸,也不再责怪孙子,哭的稀里哗啦。
小家伙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太后、皇后、太子都哭了,群臣哪敢不哭,一个个比着赛似的哭。
……
日暮降临,群臣离开皇宫,回去准备丧服,明儿个才是正儿八经地哭丧。
孙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寝殿,她明白今日这一巴掌下去,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以后必将举步维艰。
现在不用死了,她当然想更好的活着。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贿赂一下婆婆,缓和缓和关系。
孙氏从首饰盒里取了几件压箱底儿首饰,又带上御膳房刚送来的糕点,在镜前连续挤出好几个微笑,最终选定一个最真诚的表情。Ъiqikunět
反复练习,确认无误后,这才前往坤宁宫。
~
“而臣妾,参见母后,母后千岁。”孙氏姿态放得很低,那种对婆婆的恭敬谦卑,以及死了丈夫的凄楚,拿捏的相当到位。
虽已有三十多岁,但她保养的极好,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张氏不为所动,孙氏就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自然知道这女人的伎俩。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她进宫,除了生个儿子,其他还不如小胡呢……张氏淡淡道:“找本宫何事?”
“儿臣妾伤心的紧,但更心忧母后,遂来看望母后。”孙氏略带哭腔,婆婆不让起,她就跪着,乖巧极了。
“看完了就走吧!”孙氏表现得越可怜、乖巧,张氏就越厌恶。
孙氏往身后看了一眼,随行宫女递上两个木盒,孙氏接过,谦卑道:
“儿臣妾有几件极美的首饰,自觉配不上,特来敬献给母后,还有刚出炉的糕点,儿臣妾舍不得吃,请母后笑纳,
日年,还是母后带儿臣妾……”
“拿回去!”张氏一听这个就来气,打断道,“别什么破烂都往本宫这儿送,本宫这儿不是收破烂的。”
顿了顿,“糕点可以留下,本宫的花花爱吃。”
孙氏脸色一僵,饶是她再如何能隐忍,也不禁气得发抖。
花花是一条宠物狗。
她说舍不得吃的东西,张氏竟说让狗吃,这不是赤裸裸的骂她不如狗吗?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儿臣妾告退。”孙氏怕再待下去,她非气死不可。
她留下糕点,提着首饰盒起身,又是盈盈一礼,退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道:
“母后,镇儿不在您这儿吗?”
“问这干嘛?”
孙氏有些破防,语气稍显生硬:“儿臣妾是镇儿的母亲,想见见他在情理之中吧?”
“慈母多败儿。”张氏不咸不淡道,“你要为了他好,就不要打扰他。”
孙氏低下头双腮鼓起,肩膀轻微耸动,好一会儿,她抬头扬声道:“镇儿,镇儿……”
“别叫了,他不在本宫这儿,他应该在给他父皇守灵呢。”张氏鄙夷的嘀咕道:“脸皮真够厚的。”
她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孙处听见。
不待孙氏发作,张氏突然怒喝:“你不老老实实的在灵堂守灵,瞎跑什么?”
孙氏还未升起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忙解释道:“儿臣妾就是放心不下母后,特来看看您,儿臣妾这就回去守灵。”
说着,忙不迭地出了坤宁宫。
她有手段,却从骨子里怕这位婆婆,因为张氏既是她婆婆,也算是她的老师。
徒弟对上师父,胜算几乎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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