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近三年再次回到京城,赵破军确实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感觉。
他离开的时候,御座上还是马背上得天下的开国天子,自己的主君陈栐还是赵王,虽对东宫虎视眈眈,可储位上的那位太子仍旧坐得稳稳当当。章晗已经聘给了赵王世子陈善昭,不再是当初的邻家小妹。然而,如今当他从奴儿干卫回来,这天下已经换上了主人,赵王成了天子,昔日太子却成了永禁咸安宫的庶人,陈善昭在一番磨折后入主东宫,而章晗……已经成了东宫太子妃,膝下非但已有一子,而且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了。
站在自己当初那座小院子中央的树下,摩挲着和从前一般粗糙的树皮,赵破军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对章晗的那一丝情愫,当初是在陈善昭面前露出过端倪的,那会儿还是赵王世子的陈善昭还打趣过他,可等到婚事定下后却仿佛没这一回事似的,只是打发他回北平,连去奴儿干卫也是他自请的。而回京到现在,他的日子平静无波,陈善昭就仿佛忘记了他这个人似的。而在京城这达官显贵云集之地,他也不甚起眼。
“三年了。”
他又伸掌拍了拍那坚实的枝干,继而手足并用,轻轻巧巧就爬到了枝桠处。奴儿干卫附近除了那些女直人开垦出来的少量农田外,便是四处的丛林,他小时候的爬树本领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毕竟即便是坐船,陆路也要走上许多日子,甚至有几处都要在山林中穿行十天半个月,这才能到奴儿干城。
这一路很不好走,可一想到在陈栐面前禀报时,皇帝异常关切地问过那出海口的优良位置,以及冬日封冻的时间,一年能够通航的时间,他就知道建都司应是势在必行。然而,他虽得了擢升,具体的职司却还没定下来。倘若他肯继续去奴儿干,皇帝一定会派他去,可是,奴儿干卫就要升格成为奴儿干都司,诸多事务千头万绪,他这一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固然无牵无挂,可要一直呆在那种苦寒之地,决心却不是容易下的!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他的沉思。不多时,他就只见雇来的老仆满脸难色快步走来,躬身行礼后就开口说道:“赵爷,又是一拨来送礼的人。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拒见拒收,可人居然把礼物撂在门口就走了。那样堆着给人看见更了不得,所以小的只能请赵爷示下,究竟那些该如何处置?”
一听说又是一拨放下礼物径直就走的人,近来已经是第三拨了,赵破军不禁恼怒地捏拳捶了一记身旁大树,眉头上露出了深深的三根横纹。纵使他是打仗的人,不是朝中那些心中沟壑多的文官,可他一个才刚刚升了指挥佥事的四品武官,在京城中一抓一大把,这些人来他这儿献殷勤干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派人出去清点,然后给我送到顺天府去,就说无主财物撂在门口!”
话音刚落,外间就又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以为又是上门送礼的人,赵破军顿时为之大怒,二话不说就三步并两步往大门口走去。到了那儿,他一把拎开那个开着门上小窗户往外头张望的小厮,索性把大门一把拉开了。
“找错人了吧?若要升官发财,请去别处,我这儿不招待……咦?”
认出门口那个笑嘻嘻的小家伙是谁,赵破军那后半截话顿时变成了一声惊咦。此次回京他本能地不想让章家人知道自己回来的事,因而一次也没有去过章家,料想那儿只有章刘氏和章昶,不会寻到这儿来。所以,有些尴尬地盯着章昶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强笑道:“我还以为是那些牛皮糖,怎么是昶弟你来了?”
“破军哥真不够义气,要不是道听途说,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不等赵破军相让,章昶就对跟着的两个小厮和马夫说了一声,随即大大咧咧地进了大门。待到赵破军快步跟上,他才笑眯眯地说道:“破军哥,你不会不欢迎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吧?”
章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措手不及,赵破军也只能无奈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了找来,难道我还能把你往外头赶?只不过昶弟,我这一次回京一直都小心翼翼得很,却还惹来了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往我这儿送礼,你切记别张扬出去。”
“送礼,为什么给你送礼?”
见章昶一脸狐疑好奇,赵破军犹豫片刻,最后索性冷笑道:“想来因为我是太子妃殿下同乡,又和你爹你大哥交好,否则我一个武官,怎会让人留意?我已经吩咐过了,让人把东西送到顺天府去,省得回头惹麻烦!”
“原来破军哥已经洞察了那些送礼的大人们是何等用心。”章昶咧嘴一笑,随即却止住了那个要出去处置礼物的老仆,又看着赵破军说道,“破军哥,这些礼物要真的送到顺天府,只会平白无故把事情闹大,对处置事情一丁点好处都没有。这样,门外正好停着我的车马,东西一时半会不会那么扎眼,先谈正事。对了,你这儿说话可方便?”
此时此刻,赵破军就是再迟钝,也知道章昶绝不是偶尔得知消息跑来找他这个旧日的邻家大哥,屏退了那老仆后,他就沉声说道:“我这儿就用了一个老仆和一个小厮看门,没别的人。你若是有话,就尽管直说,不用有什么顾忌。”
“那好,咱们进里头说话。”
待进了内院,章昶方才停住步子说道:“破军哥既然知道那些人来送礼是闻风而动,那你可知道,你如今在京城已经颇有些名声?”
见赵破军顿时愣住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京城那些达官显贵是最最无孔不入的,不说你从前就在京城呆过一段时日,就冲着你和我们家旧日的关联,你纵使想要低调,却也低调不起来。你大约不知道,就在前几日顾家威宁侯娶妻的大好日子,几个去恭贺的官员在私底下议论如何攀附东宫结交人脉,就把主意打到了和我姐青梅竹马的你身上,预备烧一烧你这口冷灶,日后能够带挈他们飞黄腾达!”
这消息赵破军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因而一瞬间便领会到了背后的凶险和危机,当机立断地说道:“既如此,我立时便向皇上请命,回奴儿干!”
“奴儿干卫是不是升格成奴儿干都司朝中还没有定论呢,这时候破军哥你就请命,岂不是显得怪异突兀?”章昶歪着脑袋说了一句,见赵破军为之哑然,他才郑重其事地说,“也许别人结交你确实是为了攀附东宫,但太子殿下决计看不上这种用心深沉的人,我姐就更不稀罕了。而若是别人结交你,只是为了做出引人瞩目的迹象,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不把此局破了,就是你一走了之,名声坏了是第一,圣眷不再却是致命一击!”
看着章昶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说着这些,赵破军仿佛看到他后头的那个身影,仿佛看到当日章晗力劝他把所有事实向陈善昭坦白时的情景。只是沉默片刻,他便淡淡笑了一声:“圣眷如何对我来说只在其次,大不了我继续回归德府做我的平头百姓。至于名声,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又没有家室拖累,在乎什么名声?只不过……若有人想利用我图谋不轨,那是休想!”
他顿了一顿,这才看着章昶直截了当地问道:“昶弟,你直接说吧,今天你来找我,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妃殿下的意思?”
章昶本来还有些担心,但看到赵破军这般表态,他终于如释重负,亦是放开了一直紧紧拽在手中的那一截袖子。可这会儿被那么一问,他又有些尴尬,老半晌才嗫嚅说道:“对不起,破军哥,我也是才知道你回了京城。是姐得了别人算计你的消息让我来的。”
果然是章晗,果然她仍然关心着他!尽管知道那关心是因为别人欲图通过他谋算东宫,但赵破军仍是感到心中微微起了一丝涟漪。他竭力定了定神,随即说道:“好,废话少说,如何解开如今的麻烦,如何破局,你直说就是。是因我而起的事情,哪怕花再大的代价,我也会将其一一清除干净!”
章昶连忙上前一步,紧挨着赵破军的耳畔耳语了几句,听其表情渐渐凝重了下来,他后退一步,这才认真地说道:“破军哥,别人既然已经盯上了你,今天我再一来,必然被有心人瞧在眼里,除非你立时离京,否则这一趟浑水是逃都逃不掉的。说起来,是因为姐姐和我们家的关系,才连累了你,但事到如今,还请你得相信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赵破军便笑了起来,又伸出手来揉了揉章昶的脑袋:“不说你一丁点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就冲着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我难道还会怀疑你不成?”
更何况,既然是章晗的主意,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他孑然一身别无牵挂,既然别人想通过他来算计她,那他就按照她的主意演一场好戏吧!青梅竹马……他总得对得起那四个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