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陈善昭这个长子进屋,傅氏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待听得他又说陈善睿让人押送了杜中进宫,自己则带着亲兵前去弹压,她更是露出了深深的欣慰。这一直强提着的一口气一松懈,她不禁软软歪倒靠在了章晗的身上。面对这一幕,陈善昭顿时大吃一惊,慌忙一个箭步上前,不管不顾地单膝跪在了床沿上,伸手抓住了母亲的肩膀,连叫了几声母后。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好容易缓过气来,傅氏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和善睿都很好,你能够相信他,他在关键时刻也能分清楚轻重,你们都没辜负你们父皇的期望和教导。”她说着便指了指面前的那张纸笺,等到陈善昭犹疑片刻伸手拿过去,扫了一眼后便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便又看了章晗一眼。下一刻,章晗便从傅氏枕头后边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给了陈善昭。
陈善昭打开再一看,心情顿时越发激荡。刚刚第一道懿旨是让陈善睿接管京城九门防务,而现如今这第二道旨意,却是让自己调度京城内所有京卫禁军,而且上头盖的不是皇后之宝,而是赫然盖着御玺,足可见是父亲离京之前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见傅氏那苍白的脸上满是期许和欣慰,他便郑重其事站起身,继而又在床前的地平上跪了下来:“母后放心,儿臣和四弟定然不负父皇和您的重托!您只管好生养病,外头就是天塌了,也有儿臣和四弟撑着!”
说完这话,陈善昭方才站起身来,又对章晗拱了拱手道:“东宫以及宫中事务,还有其余贼人的搜索等等,明月说她会尽心竭力料理,清宁宫中有四弟妹坐镇,今晚进犯的贼人不是剿灭就是就擒,所以,母后和坤宁宫便交给太子妃了。”
章晗立时裣衽施礼道:“太子殿下尽管放心!”
尽管从陈善昭进来直到现在,夫妇俩便只说过这么两句话,但只从彼此的目光中,他们就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一时陈善昭再次对皇后傅氏微微颔首,竟是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从始至终,除了最开始进来时对陈善恩说的那一句话,他没有看这个兄弟一眼,更没有只言片语。即便如此,陈善恩仍是从刚刚长兄所述言语之中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杜中那个混蛋果然只会嘴上功夫,手底功夫稀松不说,竟然就这么轻巧地栽在了陈善睿手上!而陈善睿这么多年野望积聚下来,事到临头竟然肯抛下一切,这怎么可能,陈善睿什么时候变成了圣人!哪怕妻儿留在宫中,但那家伙居然会如此轻易被人挟制,那当年还想什么储位,争什么东宫?更何况他已经让人暗中捎话出去给陈善睿,能够帮他把王凌和陈昂弄出来,陈善睿竟然还会放下这样的大好机会!
站在那里五味杂陈的他直到陈善昭走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强笑着憋出了一句话来:“我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真没想到宫里宫外居然被大哥和四弟联手平定了下去,真是得天之幸……”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当他不存在似的。张姑姑和闵姑姑忙着进进出出收拾内外,章晗搀扶着傅氏半躺下来,让人打了水来给飞花洗脸,又让秋韵带着其到屏风后头去换一身衣裳,仿佛没有一个人听见他说的这场面话。面对这种被人忽视的恼人感觉,他强自压下心头的不甘和愠怒,索性把心一横悄悄往门外退去。然而,还不等他从东暖阁中出去,就只听床上传来了傅氏淡淡的声音。
“如今宫里宫外都已经分派好了,大伙各司其职。善恩,眼下你可以说个明白,就算今夜宫外火光处处,你怎么就肯定是善睿蛊惑了军将图谋不轨,而不是有其他人作祟?说得仿佛亲见似的,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善睿身边埋了钉子,抑或是在那些手握军权的武将军官身边埋了钉子。”
傅氏此言一出,屋子里其他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原本在屏风后头窸窸窣窣换衣裳的飞花,也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而坐在床沿边上的章晗看着傅氏这与平日周正慈和截然不同的凛然威势,想到当初陈栐出征,傅氏身在后方,不但王府家务事,就连军需后勤也往往亲自帮手,那种深受军民敬重的威严在母仪天下多年之后,竟是不减反增,她看着陈善恩在进退两难之际,脸上赫然流露出了狼狈窘迫交加的表情,心中不禁哂然冷笑了一声。
文不如陈善昭,武不如陈善嘉陈善睿,竟然想只凭着一些看似周全的预备和小伎俩,便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母后……”陈善恩终于不得不屈膝跪了下来,却是声音沙哑地说道,“儿臣也只是受人蒙蔽……”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母后?”傅氏冷冷打断了陈善恩的话,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吃穿用度且不用说,你从小文武上头的老师,和善昭善嘉善睿可有过分别?一样的先生,一样的教导文武,除了善睿因得皇上喜爱,亲自教授武艺军略,你们其他都是一样的!你若是真的把那些经史读进去了,考试的时候藏一藏拙也就罢了,但你就不曾真正用过心!至于学武,生怕磕着碰着伤筋动骨,你何尝有善嘉善睿他们一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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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这从未有过的凌厉痛斥让陈善恩一时面色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回击,可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傅氏却并没有就此停口,而是淡淡地说道:“嫡庶有别,就好比我待善嘉虽如同亲生,但总还有些分别,这是为人母的常理。但你们都要叫我一声母亲,我自然希望你们都有出息,不要抹黑了你们父亲的名声。所以你文不成武不就,可一直都还本分忠厚,尤其是对贤妃孝顺,我和你父皇也甚是期许你这一点。就连你此前被秦庶人之子陈善聪险些泼了脏水,你大哥替你在太祖皇帝面前求情遮掩了过去,你就真的以为你父皇和我都不知道?”
这当年最狼狈的一件事骤然被傅氏戳破,陈善恩顿时面色一片灰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惨笑道:“是儿臣糊涂,当初这么大的事情,大哥在太祖皇帝面前保下儿臣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怎会不禀报父皇母后?”
“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大哥怎么肯说?”傅氏嗤笑一声,这才看着陈善恩说道,“是太祖皇帝对你父皇说的。太祖皇帝说,陈善聪此人诡计多端,狡黠善惑人。你在你父皇几个儿子中并不出色,但越是如此,越容易不甘人后,那时候外头流言蜚语不绝,你只怕想从其嘴里套出你父皇的真正下落,到时候也算是大功一件,只是没想到反被人算计了一把。那时候太祖皇帝就说过,只知道耍小聪明玩弄人心的,成不了大事!”
尽管今天一晚上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但从傅氏口中听到祖父对自己的评价,陈善恩仍然只觉得心头遭了重重一击,一时瘫坐在了后脚跟上,再也难以直起腰来。恍惚之际,他隐隐约约听得傅氏对谁吩咐了一句:“把范王带下去,交给贤妃看着!”
那一瞬间,陈善恩猛然间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傅氏。而傅氏却已经让章晗扶着自己躺下,口中只是淡淡地说道:“想当初应该是贤妃在你读书练武的时候提醒过,不要出挑,不要冒头。她的谨慎小心虽有些过了,可既是为了你这个儿子,我也不会和她计较。如今你自己到她那儿去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该谨慎,什么时候该决断!换言之,倘若你父皇和善嘉晨旭真的有个万一,大敌当前兵临城下,你就算真的算计得逞,拿什么去和虏寇拼,你以为满朝文武全都会任由你为所欲为?身为皇子,你就不曾想过富贵荣华权握天下之外,还该有什么责任担当!至于处分,且等你父皇回来!”
眼看陈善恩失魂落魄地被张姑姑和闵姑姑带了下去,已经躺下来的傅氏方才满脸惘然地看着头顶那水墨绫帐子。见章晗轻手轻脚地替自己掖好了袷纱被,她便轻声说道:“善昭和善睿能够戮力同心共度难关,我这心里终于能放心一些了。只希望皇上和善嘉晨旭都能够平平安安,哪怕我就此眼睛一闭再也醒不过来,那也能够安心去了……”
“母后!”
听到章晗那乍然惊呼,傅氏便笑道:“晗儿,你虽不是我挑的媳妇,但如今看来,善昭的眼光很好,很准,怪不得太祖皇帝亦是对你深为嘉许。今后有你辅佐善昭,再有晨旭在,大齐至少四世无忧……不论怎么说,咱们都比孝慈高皇后有福气……子孙满堂的福气……”
见傅氏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来,最后仿佛沉沉睡了过去,章晗不敢怠慢,慌忙差遣了秋韵去请御医。等到太医院几个领头的满头大汗紧赶慢赶到了坤宁宫,轮番诊脉之后,一时竟是面面相觑。等跟着面无表情的章晗到了已经收拾干净的外头明间,为首的院使方才硬着头皮说道:“皇后娘娘的脉象比此前更加微弱……只怕……”
“只怕什么?说!”
“只怕多则一个月,少则十余日……”面对章晗倏然转厉的目光,那院使不禁跪了下来,“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身上病重,原本就忌讳大喜大悲,今天应该是碰见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喜怒失控,所以这病情更重了三分不止!”
想到傅氏此前乍闻惊讯后,确实一直都是在强自支撑,章晗不禁揪心得很。傅氏如今忧心的便是在外头的皇帝和陈曦,可她何尝不是如此?此前危机四伏的时候可以暂时排遣,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已经完全飘出了宫去,满脑子都在想着长子的安危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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