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十七章 比哀伤还要哀伤的事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郑国国君开口了,赵武想了想,回答:“等我晋国的援军到了,我还需要郑国继续协助我们进攻汝河南岸。”
郑国国君频频点头:“好说,武子这那里是向寡人索要报酬,明明是为我们郑国继续分忧,我郑国当然愿意继续出兵,再说,我们以前不过派了五十辆兵车参战,这次进攻陈国则动用了国内新动员的兵力,新兵们离服役期结束还长着呢,晋国尽管使用他们。”
紧接着,郑国国君再次举杯,为晋平公祝酒——虽然这位国君不在场,但郑国国君礼节尽到了:“晋国这次允许我们吞并陈国,使我郑国得以壮大,我们愿意献出一套乐师班子,以及一整套钟鼎乐器……另外,元帅诚心帮助我郑国,寡人俘获的少许楚国的宫女,也应当是元帅的战利品,恳请元帅笑纳。”
郑国国君话音刚落,十余名腰肢纤细的楚国宫女像风摆杨柳一样走了上来,她们清秀白净的面颊,在满场武士卿大夫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忽然生出层层晕红,颇有桃花之绚丽。赵武一时不禁看的呆住了,不知不觉中的,她们婀娜多姿的向赵武鞠躬,莺莺燕燕的说着话,那些话似乎是吉祥祝祷词……她们说的话,赵武完全听不懂。
历来,列国当中,楚国的语言是最难懂的。因为楚国的文字是虫鸟篆,所以楚国的语言也被称为“鸟语”,这种语言韵律独特,有着音乐版的节奏,平常说话就像唱歌——按照春秋人的理解,这种语言最适合说情话,以及在床上呻吟……
据说西汉时代,汉武帝非常喜欢听“鸟语”,但可惜经过秦国的严厉统治,再加上秦末战乱导致人口巨量减少,南方的项羽军团被汉高祖严厉镇压过无数次,导致懂得纯正楚韵楚腔的人非常罕见了,汉武帝张榜求贤,举国才找出一名博士来,他懂得正宗楚腔,汉武帝特地去聆听了对方用楚腔朗读《论语》,而后,仿佛现代人看完一场史诗大片一样,浑身舒泰的返回宫中……
由此可见楚国的腔调多么富有音乐的感染力。
那些语音仿佛黄莺婉转,仿佛空谷传音,飘飘渺渺的,让赵武骨头都酥了,他扫视着楚国宫女,挑了其中个子最高挑的那位,伸出指头勾了勾,然后指点着身边的座位,要求对方坐在身边,再然后,他恬不知耻的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用,足够了。”
赵武只挑了一名美女,在场的郑国正卿直竖大拇指,猛夸赵武高风亮节——其实他们早已经流了一地的口水。
而赵武不要其他宫女,也就是剩下的“弱水”,郑国人也就不客气了。随着音乐的开始,郑国人立刻把剩下的美女瓜分殆尽……
当初,陈国国君逃的慌乱,他连乐器都丢弃了,如今这套乐器以及乐师班子,都成了晋国的战利品,那些乐师倒是愿意跟随赵武,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赵城是艺术之都,里面各类风格的音乐汇集,简直令人流连忘返——古代交通不便,很多乐师都是盲人,而且是国君的从属家奴,如今能够跟随赵武前往赵城交流一番,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所以这些人演奏起来很尽心,唯恐“音乐之城”的城主听出错误,指责他们几句,那他们就没了面子。
陈国的音乐虽然不如郑国,但陈国属于南方集团,南方集团的音乐跟郑国的音乐完全不同,郑国公卿大夫听的很入神,情绪已经完全融入到音乐之中……唯有赵武新得美女,显得心不在焉,他拉起身边宫女的小手,捏了捏,感觉软绵绵的,不像干惯粗活的人,十根白里透红的手指一张一合,嫩白的指尖饱满圆润,指甲盖闪烁着完美的晶亮光泽,那手指躲闪着,似乎想要躲过赵武手指的缠绕,但又妤像要将赵武的手牵得更紧。
赵武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国姑娘回答的是一串鸟语,赵武失望的摇摇头:“你难道不会晋语?”
这年头,霸主国晋国语言是国际间正式的外交语言,但一个宫中妇女,学晋国语言干什么?难道她想替楚国办外交?
赵武叹了口气:“这不是鸡同鸭讲?”
虽然鸡同鸭讲,但赵武的兴致很高,他近乎自言自语的唠叨:“眼看快入冬了,南方的气温就是温暖啊,在我们晋国,现在恐怕要下雪了;在这里,居然穿不住厚衣服……回头等我们的战船造好了,我领你去河上看风景。”
此刻,楚王军营,楚康王正懊恼的质问国内派来的使者:“怎么会没有援军呢?国内的军队到哪里去了?”
使者在楚康王的怒火下缩了缩身子,小心的回答:“吴国的季札带着晋国远嫁的公主回到了国内,余祭大婚之后,似乎觉得应该对晋国做出表示,因此吴国的攻势更猛了,据说吴国制作了巨大的战船,并驾驶着战船频频骚扰我沿海地区,令尹子木大人穷于应付,国内实在抽不出兵来,所以令尹让我转告大王:愿赌服输,我们楚国这一场仗已经败了,请大王回国重整旗鼓,三五年后,我们再战晋国。”
楚康王跺脚叹气:“寡人当初带着一千五百乘战车离开国内,雄心百倍想战胜晋军,结果……如今剩余的战车不足三百乘,连郑国这样的小国都敢轻视我们,居然率五百乘战车,单独向我的军营逼近(指郑国攻击陈国,逼退楚王的事),这是奇耻大辱啊。”
楚康王捶着胸膛,嚎啕大哭起来:“奇耻大辱,不谷(楚王的自谦词,类似中原的‘孤’与‘寡人’)简直无法去见列祖列宗,不讨回这个场面来,寡人怎么好意思回国,所以你回去告诉令尹,无论如何给寡人再添一点兵力,寡人要与晋人决死一战。”
楚国使者无奈,勉强起身答应:“臣当竭力游说令尹。”
使臣回到国内后,把楚康王的话转告令尹子木,令尹子木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很多,他哆哆嗦嗦的摸索到桌案,拿起一份竹简,没等打开又放下,而后反复在竹简里寻找,仿佛想从竹简堆中寻找出楚王需要的兵力:“哪有兵力啊?吴国最近被我们杀了一个君王,现在吴国上下已经疯了,他们的进攻日夜不断,我如果从南线抽调兵力,哪怕只抽调一个旅,我们楚国南部就休想平静了。
除了南线,我们其他方向的兵力都已抽调空了——大王带走的可是一千五百乘兵力,这又不是一千五百根麦苗,一天就啃完了,一千五百辆战车损失了,让我到哪里再去搜刮青壮?”
使者逼迫说:“再想想,令尹,你再想想,大王见了我嚎啕大哭,羞愧的不敢回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能不增援大王呢?”
子木跳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个圈子,忽然眼前一亮,他冲到桌案上,翻检了几份竹简,欲言又止:“这不行,这太骇人听闻了,这个先例绝不能由我开始。”
信使催促说:“我们楚国的君位流浪在外,只等国内的人救援了,大王不回,楚国的苍生怎么办?”
子木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一咬牙,下定了狠心:“我有一个办法,咱们楚国国内健壮的妇女不少,武库里还有富余的铠甲,我打算征集足够数量的妇女,与剩余的壮丁混编在一起,发给他们铠甲与武器,让他们前去救援大王。
不过,这件事太过于惊世骇俗,而且晋国是虎狼之国,大王想要依靠这支军队与晋国正面交战,恐怕不行,但如果我们仿效范匄攻击齐国时的举动,命令援兵虚张声势,遍插旗帜,扬起烟尘……或许能够吓走晋国人。”
使者想了想,小心的问:“如果吓不走晋国军队呢?”
令尹子木接下来的话让信使气了个仰倒:“我猜也吓不走赵武子!毕竟赵武子不是齐庄公,他从小在战场上长大,哪会像齐庄公那样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如果吓不倒赵武子,就请大王排兵布阵,耀武扬威一番,而后引军徐徐撤退。
只要大王在排兵布阵的时候,赵武子不敢迎战,那么大王的面子也挽回了——请你务必告诉大王,赵武子非常狡诈,我军的虚实隐瞒不了多久,请他在援军到达当日就向赵武子展示军威,而后,第二天便考虑撤退。
这事一点不能耽误,切忌切忌。”
信使不放心的再问:“如果大王排兵布阵的时候,吓不倒赵武子怎么办?”
子木的回答简直让信使绝望了:“我猜也吓不倒赵武子!赵武子虽然性格和顺,但骨子里却喜欢蔑视一切,当初他敢率领一千‘单骑走马’追击先王,说明此人胆子大的没有边儿,我军如果过度挑衅,没准会激发赵武子的凶性——如果赵武子争锋相对,也拉出军队来排列阵势,请大王不要犹豫,立刻转身跑吧……剩下的事,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信使绝望的返回自己的府邸,当晚,他对姬妾吩咐:“我这次出战,恐怕要把命送到前线了,但我是楚国的贵族,贵族有义务替大王出战,这是我不可免除的责任,所以请夫人替我准备一场葬礼。
等令尹把援兵组织好了之后,夫人便给我举行葬礼,我要亲自站在自己的灵位面前,迎接吊唁的客人,随后我将领军出战,如果我的尸骨找不回来,请夫人把我的灵位放在这次葬礼的棺木里下葬,我魂魄将根据灵位的方位,前来寻找自己的安息之地。”
信使的夫人悲骇绝伦,但她还是根据信使的要求,替信使举行了葬礼,出征那天,信使披上了一身麻衣,坐在自己的灵位面前迎接楚国贵族的吊唁,其场景颇有点庄子在自己的墓前,敲着瓦盆歌唱的架势。
出征鼓响过,信使站起身来,将烧纸的瓦盆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而后向吊唁的贵族,以及自己的妻室告辞:“永别了。”
吊唁的众人拖长了腔调,高声吟唱:“魂兮归来!”
信使带领援军走了。子木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愁的头发都快白了:“他鼓盆而歌,慷慨激昂,带着决死的勇气去救援大王,我却不知道该夸奖他这种勇气,还是该责骂他呢?咱们楚国现在连健壮的妇女都上阵了,国内本来就士气低迷,这位信使再穿着一身孝服麻衣上阵,恐怕我们的士气更低迷了,即使援军上去,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崩溃。”
左右劝解说:“信使他这么做,何尝不是在鼓舞士气?!
我楚国人都是感性人,他们容易被什么事情激动,也很快会感到沮丧绝望。如今我们的大王被晋军围困,这是‘比哀伤还要哀伤的事情’;我们国内青壮搜罗一空,连妇女都拿起了武器,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
信使鼓起了人们悲哀的情绪,鼓起了人们的愤怒,常言说‘哀兵必胜’,他带领这支充满哀伤与悲愤的军队,前去救援我们的国王,不是正符合兵法之道吗?”
子木展开眉毛,笑着说:“哈哈,是我多虑了,但愿他能带着大王回家。”
子木转换了表情,开始脸上带着笑夸奖这支以妇女为主力的援兵。
相对的,此时的赵武却很悠闲。
楚国信使往返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郑国的工匠正在奋力造船,月中的时候,吴国的送嫁团也穿山越岭来到了汝河南岸,而后由晋人接应过了汝河北岸……有了这些吴国造船的巧匠,晋人造船的速度更快起来。盘点这一个月的辛苦,晋国已有了三百余艘大大小小的战船,而今天是战船初次下水,赵武带着楚国美姬,以及郑国、宋国两位正卿泛舟汝河之上,试验船只的操控性。
吴国人实诚,这次送来的造船匠与驾船的船工都是实打实的能工巧匠,他们一路穿越楚国而来,而春秋时的规则,这样的送嫁团列国是不能攻击的,所以,即使吴国与楚国敌对,楚国还是按照惯例,予以了放行……如果楚国人事先知道,送嫁团的成员多数是造船匠与船工,也许他们就不会这么大方了。
春秋时代,吴国人的造船技术几乎是世界领先。百余年后,越国灭了吴国,获得了吴国的造船技术后,在越国灭国的时候,许多人驾着船出逃,越人的战船甚至航行到日本,在日本建立了吴越文化圈,现代日本的越中、越前、越后等地名,都来自于当时的日本越国。
在春秋这个时代,航海技术能抵达如此遥远的海域,在整个地球上都是罕见的……但唯一遗憾的是,春秋时代的吴越战船,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考古实例。也许因为时代过于遥远,也许因为其他原因……
历史还记载了吴国的国家余祭为了讨好晋国嫁来的公主,特意制作了世界第一巨舟——余皇(艅艎、餘皇),据说这条巨舟非常庞大,简直到了当时世界造船技术的顶峰。这艘巨舟是风帆战船,于是,“余皇”后来成了“风帆”一词的代名词。《广成颂》一文对余皇描述说:“然后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霓帱〔chóu绸〕……”
吴国人就是以这样的造船技术,在汝河边制造赵武需要的平底战船,他们的工艺,加上赵武现代人的眼光与指点,再加点流水线式作业,以及分工协作技术,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成果——吴国制作出来的战船速度又快,质量又佳,这些战船在熟练的吴国船工操纵下,行驶的极其平稳。
江海之上,赵武满意的看着吴国船工们娴熟的操纵着巨舟,他安慰着惶恐不安的宋国左师向戎、郑国司寇子产:“放心,这些船工在吴晋的大海上航行惯了,汝河在他们眼中只是一条小渠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向戎擦着汗,哆哆嗦嗦的解释:“我听吴国的造船匠说,这艘巨舟是赵武子你亲自设计的,吴国人也是第一次制作这样狭长的巨舟,而且第一次用上这样的软帆,因为这艘战船有太多的‘第一次’,能不让我担心吗?”
赵武回答的洋洋得意:“没错,你忘了我有个‘匠器大师’的名头,当然,我纯粹是手痒……起初,吴国人绘制的战船图样,长宽比例过小,船身几乎圆的像一只脸盆。这样的战船,虽然因为纵向比例加大了,使得载货量上升,但它重心不稳,转舵不灵活——楚国可是超级大国,我们在楚国的地盘上战斗,船只本来就少于楚国,如果质量上再不能胜过楚国,那这场战斗就没有胜利的希望。”
子产面色苍白,但他说出来的话,语调却听不出有什么异常:“所以,武子你就亲自设计了这样的船只?”
其实,这船也不是赵武原创出来的,他只是按照记忆中现代船的模样,画出一份梭形的图纸,而后在船中央划了根竖立的桅杆,桅杆左右画了一根大四角帆,吴人船工立刻快手快脚,把他绘在纸上的东西变成了现实,变成了现在这艘战船。
这是一种独桅船,虽然独桅大四角帆船的出现有点超越时代,但结合滑轮组,出航的船夫们还是顺利完成了升帆降帆的动作……这个动作完成了之后,剩下的就是操纵帆的方向,控制航速了。
这对于曾经航行于大海之上的吴人来说,是小事一桩。(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