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 疫病县三

“咳咳——”石头张被冷风一呛, 连咳了几声。他皱着眉一手掩着鼻口,一手在面前扇了扇,嘀咕道:“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药味,还混着些别的味道……就跟什么东西长了霉似的。”

“新鲜药汁再混杂一些霉了的药渣, 就是这种味道。”江世宁解释了一句,他倒是没有掩住鼻子,毕竟这种味道于他而言稀松平常——

江家医堂后屋有好几只小火炉, 每天从早到晚几乎都汩汩煎着药,新鲜药汤味常年不散。而年年四月的梅雨天里,药渣早上倒在后门口,晚上去清理时便会闷出一股淡淡的腐朽味。所以这二者的混合, 对江世宁来说, 并不难认。

可江家医堂才多大点儿地方,这清平县又有多大的地方?想要一开城门便散出这种味道,这附近少说也得有个十来户人家同时在煎药、倒药渣。

这么多人同时生病?

众人陡然有了些不大妙的预感……

江世宁脸色一变, 抬脚便要往城里去。谁知众人刚走了两步, 守城的几名士兵“刷”地上前,手里握着的长刀刀头一架,便将去路死死拦住了。

“近日本县城门不予通行, 诸位请回。”守卫硬邦邦地说道。

“敢问几位官爷,为何不予通行?”江世宁闻言便有些急, 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守卫依然公事公办地冷声道:“无可奉告, 请回!”

只是他说着这话时, 眼睛忍不住直朝玄悯瞄。他身边另一个方脸守卫长刀一挑, 指着玄悯打横抱着的人,皱着眉道:“你抱着死人来做什么?寻晦气?”

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推玄悯,想让他们这帮人离城门远一些,别杵在这里碍事。

“啪——”

那方脸守卫眼看着快要推到玄悯时,薛闲将罩在脸上的黑布一掀,苍白的手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扭头幽幽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脚?”

“呵——”守卫惊得缩了一下手,居然没能抽回去。

他约莫是没想到一个用黑衣裳从头蒙到脚脖子的人居然是活的,顿时毫无防备地被薛闲吓了一跳,脸红脖子粗地喝道:“大胆!装神弄鬼是何企图?”

他低头看了眼薛闲瘦白的手指,不像是孔武有力的模样,便又用力挣脱了两下,谁知那手指却仿佛铁钳似的,半点儿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你放手!”方脸守卫瞪着薛闲。

“行啊——”薛闲懒懒道,“你先说说,这好端端的,城门为何就不让人进了,还有没有通融的余地?”

这祖宗嘴里说得客气,可配合着手上的力道,怎么看怎么像威胁。

其他守卫见此情况,瞪了眼睛纷纷上前一步,眼见着便要围过来。抱着薛闲的玄悯微阖双目,嘴唇轻动两下,右脚轻轻踏了一下地面。

那些守卫只觉得脚下地面莫名一抖,他们随之被颠了一下,眨眼间便又被颠回了原地。

守卫们大惊失色:“地动?!”

看来安庆府先前的地动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阴影,以至于被这么颠了一下后,那几个守卫便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连动都没敢动,似乎在屏息等着被颠第二回。

“你放手!”被薛闲钳着的方脸守卫也有些忐忑,他矮了身,再度抽了抽自己的手腕,冲薛闲道,“不是我们不想说,诸位也看到了,清平近日地动频发,屋舍不稳,疫病不断。让你们回去是为你们着想,又不是害你们!”

“疫病?”薛闲抓住了关键,“清平县闹疫病了?”

方脸守卫见一时打发不掉他们,便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地动,县里地面裂了几道口子,从地下爬了些不知名的黑虫出来。县内有些人被那些黑虫咬了,身上便长了疹子,痛痒难忍还不能挠,一挠便破,要不了两天便开始大片大片地溃烂,形容可怖。”

“大夫呢?没及时抓药诊治么?”江世宁忍不住问道。

“最初哪知道那么多,有些人难以忍受去找了大夫,有些人只当是小毛小病,随意处理了一番。结果便发现这毛病是会传人的……”守卫说着还压低了嗓子,语气幽幽的,听起来颇有些惊吓意味:“传得还格外快,没闻见这满城的药渣子味么?”

“行了,跟他们费什么口舌!”其他守卫见地面没再颤动,便再度直了身体,不大耐烦地要来赶人。

薛闲心说:你们再这么拦着我,我可就不管了啊!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祖宗做起事来向来有些无所顾忌,这帮守卫虽然不是不讲道理,但他们也确实得想办法进城。再这么拦下去,他不介意再变回龙直接从城墙上飞过去。

就在守卫全部聚过来,打算来硬的时,站在靠后处的一个黑皮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指着方脸的后脖颈道:“李哥,你,你脖子后头!”

“怎么了?”方脸一听他这口气,顿时有些不安,下意识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把后脖颈。他今早穿衣时莫名觉得那一块有些不对,还以为是衣服磨的,因为时间匆忙赶着来换岗,也没顾得上探究。

“长疹子了!”另一个守卫借着灯笼光凑近了细看一眼,登时朝后退了两步,“两块拇指大小的!”

众人原本还勾头去看,一听这话,“呼啦”一下潮水般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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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疹子啊,你虎口处也有。”薛闲平静地捏了捏他的手腕骨,示意他看一下虎口,“喏,也有一小块。”

那方脸侍卫整个儿便傻在那里。

薛闲瞥了那疹子一眼,顿时冒出个想法。

这祖宗冒出的想法向来……非同寻常。就见他突然“嘶”地抽了一口气,冲自己抓着方脸的手指道:“确实传得够快啊,我这就也长上了。”

方脸闻言一惊,木愣愣地低头看过去,就见薛闲手上正以肉眼可见的架势起了一大片红红的疹子,从手指尖一路往手背上蔓延。很快整只手便又红又肿,被手腕上的苍白皮肤一衬,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周围那几个守卫已经被这一幕惊得彻底说不出来话了,方脸更是脸呼吸都忘了,一脸惊恐地听见薛闲嘀咕着问了一句,“你们方才说这疹子长了还会怎样?”

其中一个守卫下意识地喃喃道:“痛、痛痒难忍,破皮溃烂……”

“哦对。”薛闲应了一声。

于是在场的所有守卫便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只手变得皮开肉绽,手指轻轻一动,便抖下来一块肉。

守卫:“……”

“烂到什么程度来着?”薛闲又问了一句。

所有守卫俱已惊呆了,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

见没人回答,薛闲咬了咬舌尖,便干脆玩了个大的——

那方脸守卫见那他的手越烂越吓人,开始扑簌扑簌往下掉血肉了,登时叫了一声,被薛闲那烂爪子钳着的手猛地朝后一缩。他不动还好,这一动……

就听“啪嗒”一声,薛闲整只手从腕骨处烂断开来,径直掉在了地上。

守卫:“…………………………………………”

“你看,我也被传上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手都烂没了,我还是个半瘫,走不了路,受我拖累他们脚程也慢,这时候再让我们原路返回,等走到另外的县城找到大夫开了药方,我估计整个儿就烂在他身上了。”薛闲用那烂得能看见白骨的爪子朝玄悯指了指,差点儿戳到玄悯脸上。

“……”

玄悯只扫了他那手腕一眼,就默默阖上了双眸——

眼不见为净,再多看一眼,他怕他会忍不住将这作妖恶心人的孽障直接扔到地上去。

“你是不是应该让我赶紧进城找个大夫?”薛闲一副“我就是如此讲道理”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回我个话,别杵着了,再杵着你也要烂了。”

方脸守卫一个哆嗦,在这连连惊吓中下意识让开了路。

“多谢。”玄悯淡淡说了一句,抱着薛闲大步流星朝城里走。他步子一动,两边的守卫再度朝后让了两步,纷纷贴上了城门,好像只要离他近一点点,自己也会烂成薛闲那样似的。

守卫们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好半晌之后,其中一个守卫无意间余光一瞥,突然叫了一声:“你们看!”

众人应声扭头,就见那守卫指着薛闲原本站着的地方,道:“刚才的手,刚才的手不见了……”

就见方才薛闲掉落在地的手已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是一截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白梅枝。

守卫大惊,转头打算去追,却发现那几人已然没了踪影,不知拐去了哪里。

他们正打算上报给头领,结果见到那方脸守卫还杵在那儿,又猛地刹住步子,远远冲他道:“李哥,李哥?别愣着了!快去找大夫啊!要是那医堂正忙,就先去离得最近的方家药铺抓些药,药铺最近没少给人抓药,方子必定都记熟了!你的岗我们替上,你赶紧回去吧,啊?”

“嗯。”李力愣了愣,应了一声。他低头将长刀靠在城门边,一声不吭心事重重地往西边的城内医堂去了。

和他相反方向的东边胡同里,玄悯他们正跟着江世宁朝他长姐家走,石头张边走还便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番,生怕有大队的守卫追过来。

“别勾着脖子了,没人跟上来。”薛闲光靠耳朵便能听出来有没有人追过来,“这么小心作甚。”

众人心道:你有脸说?

每到一个县城,这祖宗都要当众搞点事情,好像做点什么就白来了一趟似的。

江世宁曾经来过安庆,所说次数不多,但路还是熟的。三拐两拐便站在了一座门宅前面。

门脸很小,并非正门,而是对着窄巷的后门,门两边各蹲着一个圆形石雕,夹着两级石阶。

“正门是药铺,向来忙碌,自家亲眷走动都从后门走,通着后院和宅子。”江世宁解释道。

“秃驴,放我坐一下。”薛闲趁着江世宁扣门,让玄悯把他放在了石雕上。

他捏着那露着骨头的手腕,一边重新把真正的手抻出来,一边冲玄悯道:“劳驾,给我再来一个净衣咒,不小心把肉糊在袖口了。”

“……”不论是石头张还是敲着门的江世宁……就连甚少理人的陆廿七都一脸惨不忍睹地扭开头去。

玄悯瞥了眼薛闲的袖口,一触便收回了目光,以他那见不得脏污的性子,看这一眼已是极限。他大约是被这孽障弄得十分糟心,也没应薛闲的话去画什么净衣咒,估计是觉得净衣咒也很难把刚才那副破皮烂肉的场景彻底净掉。于是他顶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抬手直接在薛闲手肘处划了一道,又干干脆脆地一扯。

那袖子仿佛被刀切了似的,从手肘处齐齐整整地断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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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悯就这么拎着那半截糊了肉的袖子,面无表情地划了火寸条,直接给烧了个干净。

“……”薛闲大约从没想过有人敢随随便便撕他的衣裳,更没想过第一个有这胆子的居然是这秃驴,登时光着半截手臂惊呆了。他瞪着眼睛愣了半晌,又兀自低下头,二话不说撩起了玄悯的僧袍,使劲擦了擦自己那“烂完了又长出来的手”,而后往玄悯面前一送:“来烧,我光了膀子,你得光腿才能平我心中之愤。”

江世宁默默冲玄悯投去同情的一瞥,正打算说什么,就听面前的窄门被人从里拉开了,一个十多岁的姑娘问了句“谁呀”,探出了头来。

熟脸!

一见是认识的人,江世宁笑了笑,拱手道:“哦,是杏——”

他刚说了两个字,那姑娘便是一声尖叫,二话不说砰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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