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去城东的路上,陈诗羽接了一通师父的来电。从她的答话来看,师父应该是询问了一下案子的有关情况,也问了问陈诗羽第一次观看解剖的感受。可陈诗羽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仿佛对师父的关心并不在意,回答观看解剖的感受时更是轻描淡写。我倒是有些上心了,师父居然给她打电话,而不给我打。难道师父是想试探一下我们?看看我们这些一开始反对她加入的人,有没有给陈诗羽小鞋穿?师父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到了城东,路变得窄了起来,房屋的排列也更加紧凑,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省城的样子。在一片居民区里的小路上,停了好几辆警车,数十名警察也分成若干组,在询问着不同的人。
“我就觉得对面的苗总家里不太对劲儿。”一个中年妇女倚在墙边,对办案民警说。她穿着睡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别害怕,我们肯定会破案的,张大姐。”民警安慰道。
“她抖得那么明显,”大宝悄悄对我说,“肯定是吓得够呛。”
这个初春的夜晚,虽然不热,却也不寒冷。有了新的命案,我们努力甩掉一身疲惫,投入到新的战斗中。我们围在张大姐身边,开始听她叙述自己报案的过程。
半个小时前,张大姐在家里吃完饭后,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无意中,她瞥见阳台对面二楼的窗户似乎有点儿异常。
这是城郊一片还没有完全开发的地方,集中坐落着一些二层民居。因为附近很快就要修建高铁站,所以这儿也跟着变得寸土寸金,每一个住户都成了一个富豪坯子。为了在拆迁过程中获取更多的赔偿,房主们争相把自家的老房子装修得格外精致,相继在原先的院落里搭建了一些临时平房。远远看去,这一片民居,紧密相连,不分彼此。
省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带绝对是藏龙卧虎。很多有远见的人,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高铁的发展规划,几年前就在这里收购了房子,坐等拆迁升值,然后大赚一笔。
张大姐是这里的原住民,对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比较熟悉。尤其是住在她家对面的那个苗总家,平时隔着阳台就能看到他们家的动静,因此对这一家四口的情况,张大姐更是了如指掌。有时候,苗总家卧室的灯光映出小两口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场景,张大姐更是羡慕地指给自己的老公看。那一家人总是有说有笑、相亲相爱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和谐社会的典范。
可是今天晚上,她发现了异常。
像往常一样,苗总家卧室的灯开着,把雪白的窗纱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纱上,隐约却有一条斜行的斑影,一动不动的,一直没有变换形状。张大姐起了疑心,赶紧走到阳台上,这么一近看,她才发现,那斑影竟是一道殷红的血迹!
大惊之下,张大姐拉上了自己的丈夫,绕到苗总家的门前。刚推开虚掩的大门,两具仰卧在客厅的尸体和一大摊血迹就映入他们的眼帘。张大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倒是张大姐的丈夫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那么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没了呢?这杀手杀谁也不能杀他们啊!在我们那个年代,这就是‘五好家庭’啊!”张大姐一脸沮丧,“人家都说婆媳关系不好处,这家的婆媳,比母亲和女儿还亲啊。天天挽着手走路,而且总是谈笑风生的。和小俞聊天,她还总说自己的命好,摊上了一个疼爱她的婆婆。多好啊,多让人羡慕啊!怎么都没了呢?对了,警察同志,他们家里,还有活口吗?”
民警垂着眼帘,摇了摇头,接着问:“你和你的丈夫进入现场了吗?”
这是对报案人询问必备的一条,用以甄别现场痕迹。
“没有。”张大姐说。
“你们可以进去了。”林涛穿着一身勘查装备从现场走出来,“现场通道1已经打开了,进去的时候不要踩到白线区域。”
“几具?”大宝总是这个问题。
林涛说:“挺惨的,五具。”
“有什么有价值的痕迹物证吗?”我问。
林涛点点头,说:“有血鞋印,不过不典型,不能作为排查依据,但是可以作为认定凶手的证据。”
“那也是重要发现。”我心里踏实了一点儿,“案件性质,可有什么看法?”
“不确定。”林涛说,“不过现场有翻动,劫财的迹象还是存在的。”
“好。”我一边穿戴好现场勘查装备,一边招呼还在一旁听民警介绍前期情况的大宝和陈诗羽,一起走进了现场。
现场是个独门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二楼是卧室和卫生间。小楼外面还有一排作为厢房、厨房使用的小平房。主楼里装潢考究,符合一个私企中层领导的品味。听张大姐“苗总苗总”地称呼,看来这家的主人应该是个公司老总之类的人。
一楼客厅里仰面躺着两具女尸,衣着整齐,面部都被血液浸染,看不清楚。根据之前了解的情况,应该是户主苗正的母亲王秀黎和他们家的保姆齐传芝。苗正和他的妻子以及七岁的儿子都在二楼的卧室中被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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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正倒伏在卧室的大门口,他的妻子俞莉丽、儿子苗苗仰卧在卧室床的两侧。
大概看了一下尸体的方位,我和大宝重新下到现场一楼,开始逐一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虽然面对着五人死亡的血腥现场,但陈诗羽依旧没有露出丝毫胆怯,只是默默拿着那台单反“咔嚓咔嚓”地拍着。
“保姆距离大门最近,损伤位于头顶部。”我小心地扒开保姆头顶的头发,只见创口附近浸染着大量血液,“创口看不清,但不像是锐器伤。”
“王秀黎的损伤也在头部,主要位置是在枕部。”大宝说,“大量血染,同样没法分辨创口形态。”
既然现场看不清创口形态,我们就不继续翻动尸体了,免得破坏尸体的原始状态。到了解剖室,有的是时间仔细观察损伤。
我走到王秀黎尸体的附近,看见她脚边的瓷砖上好像有一些痕迹。我拿过勘查灯,用侧光观察,可以看见瓷砖上有一条拖擦状的痕迹。痕迹的尾端是鞋底花纹,和死者穿着的拖鞋花纹一致。这是一条死者形成的蹬擦状划痕。
“这条划痕的形态很有意思。”我蹲下来看了看,说,“有一条长的痕迹,还有一些小的痕迹,痕迹里貌似还能看见一些拖鞋的鞋底花纹。林涛,你怎么看?”
林涛眯起眼睛,说:“我看啊,是死者在受伤的时候跌倒,然后脚在地面上蹬擦形成的。”
“赞同。”我说,“死者的损伤集中在枕部,我摸上去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很多密集的创口。这么密集的创口应该说明死者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被打击的。所以,她肯定不是站着被打击的,因为站着的时候,身体会自由移动,体位就不固定了。所以,她应该是趴在地上被打击的,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个蹬擦的痕迹了。死者被打击的时候,双腿在地面蹬擦,才形成了这样的划痕。”
“这个分析有什么意义呢?”陈诗羽问。
“有意义。这说明凶手杀完人后翻动了尸体。”我见陈诗羽虚心好学,就用亲切的语气说,“咱们发现的尸体是仰卧在地面的,和我们分析的她趴在地上被打击致死的体位不符。”
“凶手为什么要翻动尸体?”陈诗羽接着问。
我摇摇头,说:“尸体头部都是血迹,所以我也不敢下什么结论,等尸检完了就知道了。”
说完,我沿着现场的数十个血足迹走了一圈。现场有很多密集的血足迹,方向各有不同。但是可以看出,鞋底花纹只有一种。
“一种鞋底花纹不能确定只有一个凶手吧?”我说,“会不会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凶手买了一样的鞋子来作案的?”
林涛摇头,说:“只有一个凶手。这些鞋印我都看了,有一个鞋底磨损点的特征是完全一致的。凶手想伪造这个特征是不可能的。而且,现场那么多血,如果有两个人,另一个人肯定也会留下足迹。”
我点头认可。
仔细看去,血足迹从保姆头部的血泊开始,延伸到王秀黎尸体的头部旁边,然后汇成一趟,向楼梯口延伸。
“你们看,这人的步伐多大。”林涛一只脚站在血足迹旁,另一只脚使劲儿往前跨了一步,“我得这样跨步,才能完成他一步的步伐。”
“进击的巨人吗?”大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这说明了两个问题。”林涛白了大宝一眼,“第一,这个人杀完王秀黎后,是跑着上楼的。第二,这个人的个子应该很高。”
“个子高是肯定的。”我说,“我也有依据。”
“哦?”大宝抢着问,“什么依据?”
我没有回答大宝的问题,招呼大家再次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血足迹更加凌乱,但是仍然可以分辨出,这是同一种鞋底形成的足迹。血足迹在二楼主卧室的门口开始互相叠加、破坏,说明凶手和被害人在这里有过一个打斗的过程。但是打斗随着手无寸铁的男主人苗正的倒地而终止。
看足迹的形态,凶手在杀死苗正后,直接进入屋内,把母子二人逼到了墙角后,将其杀死。在这个逼退的过程中,母子二人都有蹲下来的动作。头部受伤后,血迹还沿着头部、颈部滴落到了大腿和小腿处的衣物上。这些流注状血迹的走向,告诉我们母子二人当时都是蹲着被打击的。而且,母子二人没有任何抵抗。
尤其是俞莉丽的面部,除了遍布的血迹以外,隐约还可以看见泪痕。
因为现场地面光滑、干净,而且遍布血足迹,这给我们对这个现场进行重建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我们可以沿着血足迹的方向判断凶手在杀完人后的行走路线,从而判断他这些动作的目的和意义。
林涛沿着地面上的血足迹走着,说:“凶手杀完人以后,就开始在屋里翻东西了。”
主卧室里的衣柜以及另一个卧室里的衣柜都被翻动了,凶手是用一种很暴力的手段翻动的,几乎衣柜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凶手拽了出来,然后抛撒在地面。大衣柜的门上可以看到血手套印,说明凶手是戴着手套进入现场的。大衣柜里的物品上沾染的血迹,同样也提示凶手是在杀完人后,立即翻动了衣柜。
血足迹从主卧室出来后,开始通往次卧室的方向,凶手同样对次卧室的大衣柜进行了翻动。从次卧室里出来后,凶手径直进入了卫生间,然后我们就没有找到走出来的足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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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足迹现象,说明凶手进卫生间,是为了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迹。”林涛说,“而且清洗得很干净。”
“当然,凶手行凶的时候,可能天还没有黑,凶手总不能一身是血地走上大街吧?”大宝很能理解凶手的这个动作。
“凶手只翻动了死者家的衣柜吗?”我拉开床头柜的柜门,里面的物品很整齐。
“是啊。”大宝说,“电视柜啊、梳妆台啊什么的,都没有一点儿翻动的痕迹哦。”
“是。”林涛点了点头,然后又使劲儿摇头,“不不不,不只是这两个大衣柜。楼下的冰柜也被翻动了。”
“翻冰柜?”我甚是诧异。
林涛说:“你们刚才在楼下没有注意到吗?楼下餐厅一角有一个冰柜,里面的东西,一些水饺啊、包子啊、冻肉啊什么的,都被拿了出来,说明冰柜里面肯定也被翻动过了。”
在楼下勘查的时候,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的足迹上,所以我还真没注意到餐厅一角有一个什么冰柜,更不会注意到这个冰柜里的东西被翻了出来。
“这个动作有点儿意思。”我低头沉思。
“而且冰柜附近没有血足迹。”林涛说,“应该是凶手在楼上清洗完以后,再下楼的。”
“看来这个案子,你们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很顺利啊。”我说,“至少现场重建是完成了。现在都七八点钟了,等殡仪馆的同志来运尸体吧。我们去专案组听听情况后,再去尸检。”
龙番市公安局在现场附近临时征用了一家住户搭建的平房作为专案指挥部,指挥部里除了专案组组长和几名侦查员在研究侦查措施以外,其他人都被派出去调查访问了。
主办侦查员知道我们进来,是想知道一些前期调查情况,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死者苗正,三十八岁,名校毕业,是国临科技的技术部主管,是公司的核心管理层。刚才通过公安内部互联网,我们了解到,之前几天苗正因为涉嫌故意泄露商业秘密罪被我局经侦支队调查,但是没有像样的证据,所以没有抓人。”
“泄露商业秘密?”我摸了摸下巴。
“嗯。”侦查员说,“有人举报他在秘密出售公司的商业情报,所以进行了例行调查。苗正的母亲王秀黎,六十六岁,原来是区民政局副局长,退休十几年了,为人和善。群众反映,她和儿媳妇俞莉丽关系非常好,情同母女。俞莉丽,三十一岁,自己在网上开了一家淘宝店卖时装,除了出门进货,或是和婆婆一起逛街,其余时间一般都在家里待着。家里还有一个保姆,五十二岁,刚聘来一个月。还有就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林涛说:“现场条件很好,我们不仅提取到了物证,还重建了现场。凶手应该是敲门入室的,因为大门没有被撬压、损坏的痕迹,窗户也都是完好的。入室后,凶手先袭击了保姆和王秀黎。可能因为二人呼救,惊动了二楼的一家三口,凶手迅速从一楼跑到二楼,在主卧室门口遭遇苗正,二人发生了短暂的搏斗,但是体力、武器悬殊太大,苗正很快被打死。然后凶手把母子二人逼退到墙角,逐一杀害。杀完人后,凶手对两个房间的大衣柜进行了翻动,再去卫生间清洗血迹,然后到一楼翻动了冰柜,最后离开现场。”
“侵财可以定吗?”侦查员问。
我摇摇头,说:“翻动的位置比较奇怪,大衣柜、冰柜,这不是存放财物的地方啊。一般的劫财案件,肯定首选床头柜、梳妆台什么的。可是这些地方都没有被翻动。”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的这些翻动,是在伪装现场,转移警方的视线?”侦查员问。
我说:“不能排除。”
“好的。”侦查员说,“我们同样也觉得凶手在现场停留的时间非常短,不像是侵财案件,更像是仇杀。我们会继续调查苗正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举报他的那个人。”
“嗯。”我点头说,“我也要去检验尸体了。”
3
五具尸体如果逐一检验,至少需要十个小时的时间。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岂不是得干到明天早晨?
好在省城新建的解剖中心有两间解剖室,每间解剖室里有两至三台解剖床。解剖室的门是相对而设的。这样的设计,可以同时开展数台解剖,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解剖的时候,几组法医只要走出门,就可以和其他解剖室里的法医交流。
我和大宝走进一号解剖室,负责对现场一楼的两具尸体进行检验,陈诗羽负责照相。而市局胡科长和韩法医则在二号解剖室,和我们同时开展工作,负责现场二楼的三具尸体,林涛负责照相。
王秀黎和齐传芝的致命伤都在头部。
我和大宝把躺在两张解剖台上的尸体的头发依次剃除,各自暴露出了头部的创口。两名死者的头部创口创角撕裂,创缘不整,创口里还可以看见没有完全断裂的组织间桥。数个创口纵横交错,但是可以看得出创口的边缘都有挫伤带。
“两名死者都死于钝器所致的颅脑损伤。”我触摸了死者的头颅,说,“我能感觉到,两名死者的颅骨都有很严重的粉碎性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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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检验王秀黎的尸体吧。”大宝见照相人员已经固定了尸体的原始面貌,便按尸检常规,在尸体全身分段提取物证。
我剪了一块纱布,用水沾湿,开始清理王秀黎的面部血迹。血迹已经干掉,形成一块块血痂,和面部皮肤粘得很牢。
慢慢地,王秀黎的面容呈现了出来。同时,她额部皱纹里的一处创口也随着血迹的清除而暴露出来。
“咦?”大宝蹲下来看了看王秀黎后枕部密集的创口,说,“创口都在枕部,怎么额部也有一处?会不会是俯卧打击,额部衬垫在地面上形成的?”
我摇摇头,说:“不,如果是衬垫伤的话,在那种瓷砖地面上,只会形成挫伤,不会形成创口,而且创口周围有挫伤带,说明这是一个有局限的接触面积的工具形成的损伤。”
大宝若有所思,点点头。
我接着说:“而且,这是一处死后伤。生前伤和死后伤的判断,是法医必须具备的一项最基础的技能。损伤是生前形成还是死后形成,有的时候对案件的侦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法医判断生前、死后伤的主要方法就是观察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生活反应就是只有机体存活的时候才有的反应,比如出血、充血、梗塞、吞咽、水肿、血栓等。创口的生活反应主要表现在创面有没有出血,以及创缘皮肤有没有卷缩。生前形成的创口,创面会呈现出红色,边缘有卷缩;而死后形成的创口,创面会呈现接近皮肤颜色的黄色,边缘也不会有卷缩。”
我说得这么烦琐,意在教授身边的新人陈诗羽。陈诗羽很聪明,理解我的意思,一边拍照,一边不忘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我们都在努力消除刚见面时产生的嫌隙。
王秀黎额部的创口,创面蜡黄,边缘哆开2,是一处典型的死后损伤。
“死了还要对着额头打一下?”大宝问。
我摸了摸创口,说:“这一下还不轻呢,下面的骨折很重。看来,对着额头再来一下,就是凶手要把王秀黎的尸体翻转过来的原因。”之前对现场勘查时,我们曾经判断凶手在杀完人后,又把尸体翻转了过来。
“什么意思?”大宝对我的分析不太理解,一脸茫然。
我微微一笑,说:“别急,回头再分析。”
打开王秀黎的头皮,可以看到她的枕部几乎已经完全碎裂,脑组织从骨折的缝隙里透了出来,一片阴森森的白色。
这样的颅骨几乎无法再用电动开颅锯锯开了,我们只能用手锯,将还没有断裂的颅骨部分锯开,然后拿下了一块边缘凸凹不平的颅盖骨。
颅腔内的脑组织已经挫碎,形态不清。硬脑膜被骨折了的颅骨的尖锐端戳裂了好几个破口,因为巨大的打击作用,颅内尽是出血和血肿。
“好惨啊。”大宝皱着眉头叹道。
我说:“是啊。凶手力气不小,而且使用的工具也应该是坚硬、质量重的金属钝器。”
“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不得善终,唉。”大宝又开始了他的感悟人生。
按照常规的解剖术式,我们继续解剖了死者的胸腔、腹腔和背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根据死者的胃内容物判断,她应该是在晚餐后不久死亡的。
“我觉得这个案子的死亡时间比较容易定得精确。”我说,“我们到现场的时候是七点,此时已经是张大姐发现后半个小时了。而死者已经吃完了晚饭,一般人晚饭都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吃,这说明死者是在五点到六点半之间死亡的。结合我们去现场的时候,尸体的尸僵和尸斑都还没有形成,可以肯定死者是六点左右死亡的。凶手胆大妄为啊,这个时间天也就刚黑,就敢入室杀人。”
“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这个时间通过敲门可以入室的概率比晚上大多了。”陈诗羽说。
“有道理。”我赞许道。侦查专业学生的思维和技术专业不同,有时候确实可以起到优势互补的作用。
“也就是说,张大姐早半个小时看一下死者家里,说不准就能透过窗户看到凶手杀人的背影了?”大宝看着解剖室的天花板,臆想着。
我说:“杀人过程很短暂,能被看到的话就是巧合了。”
解剖完后,我重新观察死者的头皮。
“致伤工具可以定吗?”我说。
大宝说:“铁质钝器可以定。”
我指着头皮上一些弧形的创口说:“还记得吗?这些创口下面的颅骨骨折都是类圆形的。圆形的铁质钝器,就是锤类的工具了。”
“拿锤子来杀人,当自己是李元霸啊?”大宝说。
检验完王秀黎的尸体,我们继续检验齐传芝的尸体。
和王秀黎一样,她同样死于金属钝器打击,导致颅脑损伤死亡。颅脑损伤的程度也非常严重,颅骨大面积粉碎性骨折,脑组织挫碎。和王秀黎不同的是,齐传芝的损伤集中在头顶,同样十分密集。
“作案手段完全一致嘛。”大宝说。
我没有说话,拿起放大镜在齐传芝的胸口看了起来。
“发现了什么吗?”大宝凑过头来看。
我微微笑了下,说:“死者胸口有几处小片状的表皮擦伤,很浅,不仔细观察肯定看不到。但是这几处擦伤很新鲜。”
“这有什么用吗?”大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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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我说过,凶手个子很高,你们记得吧?”我问。
大宝说:“对对对,我都忘记问你怎么回事了。”
我说:“二楼的母子头部损伤也在顶部,但是说明不了问题,因为我们通过血迹判断他们是蹲着的。既然是蹲着,凶手打击他们肯定打在头顶部。但是齐传芝的不一样。根据她死亡的位置,她应该是去开门的人。她不仅开了门,还把凶手往客厅里引了几米,然后才遇袭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可能蹲下来,凶手也不会让她蹲下来。但是你们注意到没有,齐传芝身高一米六五,比较健壮,凶手如果没有足够高的身高,是不可能打击到她的头顶部的。”
“你是说凶手没有对齐传芝进行控制,而是直接打击?”大宝质疑,“可是齐传芝头顶部的创口也是非常密集的,说明她处于一个相对固定的体位,这个固定的体位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这几处表皮擦伤就可以说明问题了。从损伤来看,这些擦伤是指甲抓的。也就是说,凶手进入家门后,突然抓起保姆的衣领,然后用锤子打击她的头部。因为凶手力气大,所以被抓住衣领的保姆没法过多反抗,体位就会相对固定,创口也就密集了。”
“有道理。”陈诗羽说。
我接着说:“当然,这几处表皮擦伤,还有别的用处,等回到专案组再说。”
解剖完,我们走到二号解剖室,见胡科长他们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
“我们两具刚完成,你们三具都快完成啦?”我说,“工作效率真高。”
“小孩的尸体检验得快。”林涛说,“就是太惨了,对心理影响比较大。真不该跟他们一组。你们有了美女,就想抛弃我吗?”
省厅法医主要跑一些疑难命案现场,而市局法医则要承担大量的普通命案以及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的解剖检验,解剖量比省厅法医大得多。所以论解剖功底,还是这些市局法医更加娴熟。更何况胡科长和韩法医都是工作十几、二十年的熟手了,解剖速度自然要比我们快很多。
“怎么样?”我突然觉得林涛像是在向陈诗羽献媚,所以岔开话题问道。
胡科长说:“三具尸体的损伤基本一致,都是头部被金属钝器打击所致颅脑损伤死亡。苗正的头部损伤凌乱一些,可以看得出是在运动中被打击的。女人和小孩的损伤比较集中,应该和我们之前分析的一样,是在墙角蹲着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被打击的。”
“就这些?”我追问。
“还有,就是三个人的胃内容充盈,应该是刚吃完晚饭。”胡科长侧头看了看旁边解剖台上的尸体,说,“哦,对了,女人的额头上有一处死后损伤。”
“哦?”我来了兴趣,“会不会是女人在被打击的过程中死亡,但凶手连续攻击,所以导致了一处死后伤呢?”
胡科长摇摇头,说:“女人的头部遭重创,但这个死亡是需要几分钟时间的,所以不会是连续打击所致,而且这一处损伤很孤立。应该是凶手把女人打倒后,再去翻找钱财,最后又回到女人身边打击了一下已经处于仰卧位的女人的额头。这个时候,女人已经完全死亡了,所以才会表现出无生活反应的迹象。”
“太好了!”我说,“去专案组吧!我对这个案子的侦破有信心了。”
4
不知不觉六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半。
有很多传言说,深夜两点半是个诡异的时间,很多诡异的事情都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我倒是经常写书写到深夜两点半,此时一般都会灵感突发,倒是没见过什么诡异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深夜两点半,或许就是案件转折的关键点。
专案组依旧是那样烟雾缭绕。
我们走进专案组,林涛关切地问陈诗羽:“呛人不?”
陈诗羽淡淡地摇了摇头。
主办侦查员见我们进门,急巴巴地说:“经过几个小时的调查,没有发现苗正有什么仇人。那个举报人因为是写匿名信举报的,所以也找不到。从目前的调查情况看,仇杀的迹象不是很明显。”
“哦?”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破案的捷径,对于案件性质的问题倒是没有思考太多,所以一进专案组的大门,听到这么一句,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过话茬儿。
好在侦查员还有话说:“但是经过调查,我们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是最近有别的公司计划推出和国临科技公司的一款高端产品极其相似的产品。然后有传言说这项技术机密是被苗正窃取贩卖出去的。”
“都是传言吗?”我问。
侦查员点点头,说:“没有证据,只是闲言碎语。还有人说,这项高端技术,价值两百万人民币呢。”
“两百万?”我瞪了瞪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我得干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然后突然有所顿悟。
我说:“这样吧,我们先介绍一下尸体检验的情况,我再说说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我和胡科长分别代表两组参与尸检的法医介绍了尸体损伤的情况后,我说:“我觉得本案的性质很明确,是劫财。之所以只翻找衣柜和冰柜,是因为凶手可能认为死者家里藏有大捆的现金。凶手的目标就是大捆的现金,这些现金床头柜之类的物件是放不下的。至于翻找冰柜,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区域,尤其是现在这种初春多雨的天气,很多不敢把现金存进银行的人,为了防止钞票发霉,都会把钱放在冰柜里。”
“这个观点我同意。”龙番市公安局副局长赵其国说,“如果苗正真的卖机密换了两百万现金,或者有人认为他有两百万现金,这些现金是黑钱,存进银行太容易被查出来了。那么,这些钱就只会被放在苗正家里,或者凶手认为他只会藏在家里。”
“那可不太好。”侦查员说,“因财杀人比因仇杀人要难破得多。”
“不难破,你等我说完。”我说,“第二,我觉得这个案子范围不大。一来他确信死者家里有大捆现金,二来他应该认识王秀黎和俞莉丽。”
“哦?”赵局长和其他侦查员都来了力气,坐直身体听我的分析。
我说:“我们法医经常会说一个专业术语,叫作加固行为。加固行为就是指凶手在杀完人以后,怕死者不死,而施加的一个确保死者会死的行为。采取这种行为的人,通常和死者熟识。在袭击死者之后,恐其不死,怕死者恢复意识后立即报案,自己就难逃法网。在这个案子中的两具尸体上,我们都发现了加固行为。”
“说说看。”赵局长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我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打开幻灯片,一边播放死者的照片,一边说:“死者王秀黎、俞莉丽的额头部位都有死后形成的、非常孤立的损伤。从现场重建的角度看,凶手在依次杀死齐传芝、王秀黎、苗正、俞莉丽、苗苗后,对现场进行了翻找,对自身黏附的血迹进行了清洗,然后又返回俞莉丽、王秀黎的身边,进行了加固行为。值得一提的是,凶手还特地把王秀黎翻了个身,一是为了看看她的面部表情或者探探她的鼻息,二来是为了对她的额头再来一锤子。”
“这个很有意思。”赵局长说,“那就是说凶手认识这一家人?”
“不。”我说,“如果这时候我说凶手和这一家人认识,对侦查部门的帮助并不是很大。因为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一样需要很多时间去排查。”
“还有更好的线索?”赵局长问。
我说:“有的!我刚才说的是,凶手在这五个死者中,只认识王秀黎和俞莉丽。”
“啊?为什么?”赵局长接着问。
“一般凶手实施加固行为时,会对每一个死者都下手。”我说,“但是,凶手并没有对其他三名死者实施加固。而是二楼挑一个加固,一楼挑一个加固。为什么他会有选择性地实施加固行为?这样的行为只说明,他确信,只有王秀黎和俞莉丽认识他。其他人即使没有死,也不会认出他。”
“有道理!”主办侦查员说,“有了这个线索,我们就好摸排多了!一个媳妇和婆婆都认识的人,交叉面太有限了。”
“我还没有说完,”我说,“根据尸体上损伤情况的分析,以及对现场血足迹步伐距离的判断,我们法医部门和林涛的痕迹检验部门的意见非常统一,凶手应该是一个身体健硕的男子,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五左右。在南方的省份里,这种身高的人也不多吧,应该很好摸排吧?”
“不仅好摸排,而且好甄别。”林涛笑着说,“现场血足迹反映出只有一个人作案,而且这双鞋子有很多比对特征。只要你们找到凶手,翻出他所有的鞋子,我就可以进行比对鉴定!”
“凶手不会把鞋子扔了吧?”侦查员说。
林涛说:“凶手既然有清洗的动作,加之一般鞋子都比较好清洗,我认为他没有必要扔鞋子了。”
会议室里开始议论纷纷。
主办侦查员若有所思地说:“俞莉丽有个好朋友就有这么高。这人叫什么刘峰亚,一米八五。我们在调查俞莉丽的几个朋友的时候,找到了他。不过据说这人和俞莉丽有过一段感情经历,现在还藕断丝连,属于地下关系。所以俞莉丽不可能把这个人介绍给自己的婆婆认识啊,这可不符合常理。”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侦查员突然涨红了脸,说:“等……等……等等,叫……叫什么来着?”
“刘峰亚。”主办侦查员说。
“就是他了。”角落里的侦查员克制住自己的结巴,“我是负责调查王秀黎生前社会关系的侦查组组长。我们也调查出了这个叫刘峰亚的人。王秀黎退休十几年没有找过单位什么麻烦,但是半年前,她回单位说给单位推荐一名驾驶员。现任的局长不敢驳老领导的面子,就把这人聘了,这个人就叫刘峰亚。”
“啊?”大宝叫出了声,“什么?王秀黎帮自己儿媳妇的姘头找工作?帮忙给自己的儿子戴绿帽子啊?这是亲妈吗?”
“现在不是讨论这是不是亲妈的问题。”陈诗羽插话说,“这个人的条件这么符合,无论如何,要作为现在的重点嫌疑对象。”
“那现在可以抓人吗?”侦查员有些蠢蠢欲动了。
赵局长倒是有些犹豫。毕竟抓错人的话,麻烦很多。
我说:“刚才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根据死亡时间的推断,凶手是在六点左右进门行凶的。这个时间不是去一个热闹的居民区杀人的好时间,但是是一个容易敲开不熟悉的人家的门的时间。我说的不熟悉是指和这个屋子里大部分人不是很熟悉。这和刘峰亚具备的条件很相似,他只和俞莉丽熟悉,和王秀黎也只是数面之缘。这个时间点,他可以轻松进入死者家里。另外,凶手进门后,抓住保姆的衣领对保姆施加伤害,这个时候,保姆虽然没有回天之力,但是抓人之力还是有的。所以我分析,如果凶手是右利手3,那么他的左手可能会有一些抓痕。这些抓痕在三天内就会消除,但现在不会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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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的意思。”赵局长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这是在给我信心,同时也给了侦查员甄别的办法。”
“我说的是可能有抓痕。”我说,“如果保姆太,或者凶手皮太厚,也可能没有抓痕。”
“不管怎样,”赵局长说,“赌一把,去抓人吧。”
才过去一个钟头,主办侦查员就拎着一双鞋兴高采烈地跑进了专案组。
“狗日的,刘峰亚左手有许多抓痕,我看他怎么解释。”侦查员说,“这是他还穿在脚上的鞋子,林科长你要不要看一眼?”
林涛拿过鞋子,拿起放大镜看了一眼,说:“是他。”
林涛早就把那个富有特征性的磨损痕迹熟记于心,和实物鞋子做比对,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苗正虽然在省内著名企业担任重要职务,但是他依旧不满足现状,千方百计想获取不义之财。为了获取巨额报酬,他做了商业间谍。
苗正和另一家企业达成协议,以一百万元的价格出卖了企业的核心技术。但是在把这一百万现金拿回家后不久,他就遭到了经侦支队的调查。因为苗正做得滴水不漏,经侦部门经过调查并没有拿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但这还是让苗家一家人乱了阵脚。
刘峰亚是俞莉丽的“男闺密”,从小一起长大,据说以前还和俞莉丽突破了朋友的防线,处过一段时间的男女朋友。刘峰亚从小学习就不好,初中就辍学去做生意,可是生意一败再败,也只有靠帮人开开出租车来维持生计,有的时候甚至填不饱肚子。原本雄心壮志的刘峰亚被现实打击得支离破碎,他每天都唉声叹气,感叹自己生不逢时,虎落平阳被犬欺。
刘峰亚喜欢俞莉丽的温柔体贴,俞莉丽也喜欢刘峰亚的高大威猛。但是,俞莉丽头脑很清醒,她知道在这个经济型社会里,高大威猛一文不值。虽然嫁给了条件不错的苗正,但俞莉丽和刘峰亚一直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俞莉丽经常接济刘峰亚,但这种接济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就想给刘峰亚找个工作。作为一个宅女,俞莉丽除了那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以外,几乎不再认识什么有钱有地位的人,当然她也不会傻到去找自己的老公。
俞莉丽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婆婆王秀黎。王秀黎非常疼爱她,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看待,而且非常信任她。王秀黎认为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绝对不可能在外面有什么外遇、情人。所以,在俞莉丽告诉王秀黎她有个“远房表哥”现在穷困潦倒,想帮他一把的时候,王秀黎义不容辞地担下了这个任务。作为区民政局的老局长,王秀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儿媳妇的“远房表哥”介绍到了民政局车队,让他当了一名驾驶员。
小事一桩,王秀黎并没有当成一回事,也从未和苗正提起。时间就这样过了半年多。
传言不假,苗正确实当了商业间谍,确实出卖了公司的核心技术,也确实往家里拿回一百万。近日来,苗正被调查后,俞莉丽慌了手脚,又不知道找谁帮忙,就去找了刘峰亚。
在一家咖啡厅的卡座里,刘峰亚静静地听完俞莉丽的倾诉,轻声地安慰她。而此时,刘峰亚并没有想着怎么帮苗正,而是琢磨着:“苗正肯定不会把这一百万现金存进银行,那这么多钱,肯定还在他的家里!一百万啊!我的成功梦!”
为了这一百万,什么老情人,什么恩人,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只可惜,俞莉丽并没有提及一百万的藏匿地点。不管能不能找到这一百万现金,刘峰亚还是决定铤而走险。他带着铁锤走进了俞莉丽的家里,残忍地把一家五口都杀害了。
杀人杀红了眼,即便最后把流着泪的俞莉丽逼到了墙角,即便俞莉丽抱着儿子央求他放过她和孩子,刘峰亚依旧没有停止自己杀戮的步伐。他的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一百万。
刚杀完人,他就后悔自己杀人杀得太急,没有逼俞莉丽说出钱在哪里。于是他翻找了衣柜,无果后,又愤恨地打了俞莉丽一锤。走到一楼,他看见了冰柜,于是又翻找了冰柜,依旧没有找到那让他几晚上睡不着觉的一百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宝叹道,“还有,什么人都不能轻易相信啊!”
“不过,这一百万到底去哪里了呢?”林涛一脸痴相。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文检科有没有在‘清道夫’三个字中,找出点儿什么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