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 第一案血色婚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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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你好好思考过没有?”我坐在车的后排,转脸看了看大宝。

大宝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没说话。

“你有得罪过什么人吗?”我接着问,“或者说,你有怀疑什么人吗?”

大宝默默地摇摇头。

坐在副驾驶座的林涛从倒车镜看到大宝的表情,说:“其实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太大,我们刑事技术人员都是幕后人员,只负责案件的前期工作,后期的抓人什么的,都是侦查部门的事情。而且,鉴定人出庭制度也还没有完善,我们也没怎么出过庭,嫌疑人一般也不会认识我们啊。”

“是啊,只听说过刑警被报复,还真没听过法医被报复的。”小羽毛说,“而且还报复得这么极端。”

“可是,这起案件实在是找不到作案动机啊。”我摸着下巴说。

“你们说,会不会是盗窃转化为抢劫?”林涛说,“嫌疑人准备去盗窃,结果被刚回去的宝嫂发现了,于是就……”

“不会。”我说,“如果是被刚回去的宝嫂发现了,应该是立即发生的事情。你们注意到没有,宝嫂是穿着婚纱的。显然,她当天下午以及去吃晚饭的时候,不可能穿婚纱。”

大宝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在房间有个潜伏的过程。”林涛说,“有道理。我刚才的推论不成立,毕竟宝嫂的财物没有任何丢失,凶手有充足的时间在伤人后找钱。”

“也可能是因为伤人后,害怕了,来不及找钱就跑了?”小羽毛说。

“不,老秦说得对。”大宝沙哑着嗓子说,“他伤害梦涵的时间应该是晚上9点左右,他在房间潜伏了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道。

死亡时间推断对法医来说不是难事,但损伤时间受个体差异、环境因素、损伤轻重的影响则很难推断。法医不可能通过伤者头部的损伤轻易推算出受伤的具体时间,而且还精确到几点。

大宝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抠起了指甲。

“你说话啊。”我说。

“他不愿意说就别逼他了。”小羽毛对我说,“让他安静一下吧!”

三个小时后,我们驶下了高速。

南和省的同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直接引着我们来到了同样被称为“9·7”专案的发案地乐源县。

“案发时间是9月7日晚间。”负责给我们介绍案情的警察一边播放幻灯片,一边说,“案发地点位于我县风兴大道边的一栋六层民居内,被害人叫石安娜,女,22岁,原定于9月8日早晨接亲结婚。这栋民居是六层,每层八户的结构,现场位于503室。根据现场勘查,可以判断凶手是从原本开着的厨房窗户进出的。”

“攀墙入室?”我问。

民警点点头,说:“攀爬的痕迹非常明显。而且因为这栋楼的四楼窗户进行了修补,白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凶手在爬墙的时候踩了上去,留下了完整的、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鞋印。带着白水泥的鞋印也在中心现场出现。”

“那凶手有在现场潜伏停留的过程吗?”我紧接着问。

民警说:“根据调查情况,死者石安娜当天整天都在家中未出门,家里也有很多亲戚。亲戚们是从下午6点左右陆续离开现场的,但是死者的父母和死者一直都在。潜伏估计是很难做到的。而且根据现场遗留的白水泥痕迹,凶手入室后,到大房间也就是死者父母睡觉的房间门口看了看,然后径直走到小房间实施杀人,没有任何侵财、性侵的迹象存在。”

“那她父母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听见?”我问,“他们几点钟睡觉的?”

“原定于9月8日早晨7点08分来接亲的,毕竟县城小嘛。”民警说,“所以死者父母和死者睡得都很早,大约晚上8点就睡了。而我们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晚上11点左右。”

“凶手是寻仇吗?”小羽毛问。

民警说:“目前是从爱恨情仇这些方面开展工作的,毕竟是婚礼前夜这个特殊的时间段,所以主要调查工作是针对死者之前的感情纠葛。”

“有进展吗?”林涛问。

民警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皱着眉头喝了口茶,说:“你们觉得,凶手在杀人前,知道不知道死者第二天要结婚?这很重要。”

“肯定知道。”民警说,“如果是前男友什么的,既然会杀人,肯定就是知道她第二天要结婚。如果是其他因素,凶手也应该知道。因为我们这边有风俗,就是结婚前一天,娘家要摆酒请客,然后在窗户上贴上迎亲花,哦,就是一种特别的窗花,只有在婚礼前夜,娘家窗户上才贴。”

“会不会是凶手直接针对新娘下手?”我说。

“不知道。反正性侵是排除了,现场也没有财物丢失,而且,这边的惯犯一般是不偷新娘娘家的。”民警说,“这也是我们明确因仇杀人动机的主要原因。”

“我知道秦科长的意思。”南和省公安厅法医科的李磊法医说,“你是想串并对吗?把尸检情况介绍一下吧。”

乐源县公安局的杨法医接过电脑,说:“死者是被绳索勒颈导致死亡的,现场没有发现作案工具;应该是睡梦中直接被勒死,没有任何抵抗搏斗的痕迹。可想而知,也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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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有钝器伤吗?”我问。

“头顶部有个钝器伤,但是不能判断是磕碰还是打击。”杨法医放出了一张照片。

因为头部的损伤轻微,只是一个片状的皮下出血,脑内没有任何损伤,所以确实不能明确它的成伤机制。

“攀爬入室,可能有钝器伤,针对新娘。”我说,“还是有串案的依据。”

“作案时间呢?”林涛说,“石安娜是11点被杀死的。”

“如果凶手在赵梦涵6点半回到宾馆后不久就行凶伤人,7点半就可以离开宾馆。”我说,“如果他自己可以驾车的话,三个小时就能到这里,加上攀爬的时间,11点可以杀人。”

“不,梦涵是9点钟以后才被伤害的。”一直没说话的大宝说。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大宝依旧不答。

“秦科长提的思路很好。”李法医说,“我们可以这样试一试,就是查一下特定时间从龙番赶到乐源县的所有车辆,高速上都有监控。如果不是自己驾车,这个时间是没法赶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不!梦涵是9点钟以后被伤害的。”大宝强调了一遍,“你们这样查是徒劳的。”

“也就是说,你可以肯定,这两起案件不是一人所为,只是简单的巧合?”我说。

大宝点点头。

一路无话。

坐在车上,我一直对大宝的武断感到担忧,只有默默地闭上眼睛回想着案件的细节。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在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

“师父?”我说。

“你们到哪儿了?”师父问道。

“从乐源赶回来,现在,哦……”

“还有半个小时下高速。”韩亮插话说。

“还有半个小时到龙番。”我说。

“下高速后直接往西。”师父说,“陇西县出了起案件,好像还有百姓围攻派出所。”

“啊?什么情况?”我吓了一跳。

“夫妻吵架引发命案了。”师父说,“你们抓紧赶过去,搞清楚案件性质!”

“好的。”我挂断电话,“大家伙儿,又有活儿了。”

“大宝哥,你,可以吗?”小羽毛最细心,想到还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大宝。

大宝默默地点点头,说:“我参加。”

“宝嫂需要你照顾吧?不行我们到地方后,让韩亮送你回去。”我说。

大宝摇摇头,说:“家里人在轮流照顾她,而且医院规定,病人除了特殊情况,晚上是不准陪护的,有监护设备,所以家里人只值白天班,轮得过来。他们让我安心工作。”

突然,我有了一丝感动,想到我去世的爷爷。他在弥留之际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国”字,告诉我国事为重。也就是因为那一起突发的案件,我没能为从小宠我爱我的爷爷送终。

鼻子有点儿酸,眼圈有点儿红。但很快,我重新整理了心情,对韩亮说:“下高速直接去陇西!”

陇西县安然镇。

这是一片被征地作为新型开发区的地方。除了大片正在进行大规模施工的工地,还有连成一片的简易房。这些房子是临时搭建给被征地的农民居住的,他们正在等待还没有建好的回迁房。这片地方被称为过渡房区。

住在这片简易房区域中的人口超过了两万,他们虽然失去了耕地,但政府给予的补偿款已经足够维持生活。为了不闲着,人们一般都是在附近工地上找一些体力活儿干。因为是政府重点扶持的区域,在相关政策下,这些百姓的生活也还算是有滋有味。所以,虽然区域人口密集,但一直是治安稳定的标兵区域。

我们心怀忐忑地驶到安然派出所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事态并没有师父说的那么严重。门口聚集了几十号人,吵吵闹闹,派出所所长正在门口解释着什么。

“交出杀人犯!”

“派出所不能保护杀人犯!”

“谋杀亲夫,罪不可赦!”

“这样的女人要浸猪笼!”

离得老远,我们大概听到了这些。

凶手已经被控制了?当地警方是怕事态恶化,才夸张了目前的状况,以便得到我们最快速的支持。

几乎和我们同时,市局胡科长和县局法医都抵达了派出所门前。

“你们看你们看,省厅、市局的专家领导都到了。我们对这事儿是非常重视的,这回你们相信了吧?”派出所所长看到我们,像是盼到了救兵,急忙和身边的群众说。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问你们,明明是那女的杀了人,为什么你们连手铐都不给她戴?还把她安置在小房间里保护起来?”群众代表说。

“现在没有证据,知道吗?”派出所所长一脸无奈,“没有证据证明犯罪,我们就不能乱用警械,这是有规定的。”

“大家都别急,已经很晚了,还没吃晚饭吧?都先回去吧,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把事情搞清楚,相信我们!”胡科长说。

胡科长相貌堂堂,一副帅大叔的模样,给人自然的亲和力。没说上几句,围观群众果然陆续散去。我们不得不佩服胡科长群众工作的功底,也怪不得市局总是派他去处理信访事项。

群众散去后,我们一同来到派出所的二楼会议室,一人抱着一桶方便面,一边吃一边了解情况。

“过渡房区C区17号的住户,是小两口带着一个孩子。”派出所所长介绍道,“男的叫王峰,24岁,女的叫丁一兰,27岁。已经结婚五年了,育有一个4岁的女孩儿王巧巧。王峰是个中专毕业生,平时在工地上做一些会计的工作,丁一兰则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据周围群众反映,今天下午5点左右,夫妻俩突然在家中爆发了争吵打斗,打斗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小时。6点多,丁一兰突然出门呼救。邻居赶到他们家的时候,发现王峰躺在地上,胸口染血,等120来的时候王峰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派出所所长停下叙说。

“没了?”我问。

“就这么简单。”派出所所长说,“男方家人赶到后,纠集了几十个人来围住派出所,要求严惩丁一兰。”

“那现在问题在哪里?”

“我们把王巧巧交给男方父母照顾,把丁一兰带回来了。”所长说,“丁一兰诉说的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王峰回来后,无意间在她的包里翻出了一个避孕套,之前王峰曾怀疑丁一兰和一个网友有着暧昧关系,而丁一兰认为自己被丈夫冤枉了,因此爆发了一场争吵和打斗。开始只是拉拉扯扯,后来王峰拿出了刀要自杀,丁一兰认为他只是吓唬吓唬自己,于是准备转身离开大门。转身的时候,突然听见王峰砰的一声倒地。她转头看见王峰的胸口在冒血,于是赶紧蹲下抱着他的头哭喊。王峰很快就没有了意识,丁一兰就跑出门外呼救了。”

“哦,也就是说,自杀还是他杀没法确认,对吧?”我问。

“是啊,现在就嫌疑人和死者两人,旁无佐证。”

“不是还有个4岁的女孩儿吗?”林涛问。

“毕竟只有4岁,说不清楚情况。”

“不不不,4岁的孩子已经有认知能力了。”我说,“抓紧时间,找人问问她,当然要按照法律规定,在有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问。”

派出所所长点头记录。

“丁一兰现在的状况如何?”我问。

所长说:“带回来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大吵大闹哭喊不停。”

“作秀吗?”林涛说,“还是被吓的?”

“现在应该是没力气了,在我们一间办公室里。”所长接着说,“我们安排了个女警在看着。”

“走,去看看。”我说。

办公室里,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几乎是纹丝不动。若不仔细看,就像停止了呼吸一样。

“这是……”所长看来是想做一下介绍。

我挥手打断了所长,说:“我不问任何问题,你把灯光弄亮一点儿。”

所长把办公室的灯全部打开。

我指着丁一兰的背影,对小羽毛说:“在前后左右几个方向照个相,然后我们就去看现场。”

走过一排一排的过渡房,我们来到了中间一所被警戒带隔离的小房子。

小房子的门口散落着几件衣服,这是小夫妻打架常用的伎俩,用扔衣服来表示赶对方出门。

我蹲在地上看了看,衣服上有一些滴落的血迹和血足迹,说明在死者受伤前,衣服就被扔出去了。

沿着散落的衣服,我们走进了现场,这个加上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也就只有三十几平方米的小简易房。

中心现场位于简易房正中部的客厅,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地方,放着一个沙发和一台冰箱。所以这个所谓的客厅,也就只剩下一个能够走人的过道了。

过道的中央有一摊血,面积不小。

“根据丁一兰的供述,死者倒下后,她呼喊了几声,就跑出去呼救了。”所长说,“邻居因为住得很近,很快,哦,也就一分钟之内吧,就有人赶过来了,然后把死者抬出了屋外。”

“抬到屋外做什么?”

“屋内光线不好,这个客厅就没窗户。”所长说,“邻居们说,要抬出屋外看伤势。”

林涛蹲在地上说:“看来是这样的,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带血足迹,几乎把现场完全破坏了。”

“现在有个问题。”所长说,“死者在这里躺伏的时间也就两分钟,能留下这么多血吗?我怀疑是不是凶手有个伪装的过程,死者在这里躺了较长时间,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血迹。”

“所长以前做过刑侦工作吧。”我笑了笑,说,“合理怀疑!这个问题我回头再回答你。”

“现场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林涛说,“已经被破坏了。”

“不不不。”我蹲在血泊旁,说,“咱们注意到两个情况就行了。第一,四周高处没有任何喷溅血迹,冰箱、门框等地方都没有。第二,地面上的血泊周围有明显的喷溅痕迹。有这些就足够了。”

“凶器提取了吧?”林涛问。

所长点点头,从物证箱里拿出一个透明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把家用的水果刀。

4_

尸体的衣服已经被全部脱下。我把那一件胸前染血的T恤和牛仔裤铺平放在操作台上静静地看着。

身后,胡科长和大宝正在按照常规术式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看出什么问题了没有?”我说。

“嗯。”小羽毛说,“上衣相对应的位置没有破裂口。”

“厉害!”林涛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迹象。”我微笑着说。

“你心里有谱儿了?”林涛问。

“嗯!”我肯定地答道。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宝嫂受伤后,勘查组成员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地熬。过度的疲倦加上对这一起案件的充分确定,让我们结束解剖后,纷纷回到宾馆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我们洗漱完毕后,赶到位于安然派出所二楼的专案指挥部。派出所一楼大厅还坐着几个人,应该是王峰的亲属,正在等着派出所给结论。

“各位辛苦了。”陇西县公安局张局长礼节性地对我们笑笑,说,“你们昨天的工作,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专案指挥部的吗?”

“还是先听听调查情况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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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已经由派出所移交县局刑警大队办理,主办侦查员是大队重案中队的指导员。

指导员说:“案件的基本情况,大家已经清楚了吧?”

我点点头,说:“我们主要关注双方的社会矛盾关系。”

指导员说:“我们查了,双方都没有明显的社会矛盾关系。夫妻俩的感情一直不错,就是两个人都比较激进和冲动,一吵架动静就比较大,邻居反映,吵完架很快又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

“那以前都是因为什么事情吵架呢?”我问。

“据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指导员说,“怀疑有小三什么的,也就是从最近开始的。”

我回想了一下现场的环境,那样的简易房,确实连打个呼噜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丁一兰包里的避孕套又是怎么回事呢?”小羽毛说完后,一阵脸红。

“查了,是现场附近新安装了一台安全套自动售卖机。”指导员说,“丁一兰好奇,所以就去买了一个。”

“那她为何不给她老公解释?”

“肯定解释了,但是王峰不信。”指导员说,“因为最近王峰发现丁一兰和一个网友总是聊得很开心,都以‘亲爱的’互称,也因此有过几番争吵。”

“那这个网友查了吗?”我问,“毕竟死者家属认为丁一兰是因为有外遇,才想除掉王峰。”

“查了,所有的聊天记录我们都查了,那个网友是西藏的一个大学生,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指导员说,“怎么说呢,除了单纯的‘网恋’,啥也没有。”

“那就行了,我就更有把握了。”我胸有成竹地说。

“你的意思是,”张局长说,“自杀?”

我微微点头,说:“当然,是否是案件,是否存在犯罪行为的问题,是要由专案指挥部综合判断的。仅仅从法医和现场勘查方面,现在我说几个观点。第一,犯罪动机不明确。调查情况大家已经很明了。其实,这是一对挺幸福的小夫妻,家里有个孩子,生活稳定,吃喝不愁,而且女人的主要生活依赖男人。加之已经排除了明显的社会矛盾关系,我认为这个丁一兰没有任何理由去杀死这个男人。”

大家都在埋头记录,却没有人敢贸然点头认可。

我接着说:“第二,现场勘查的情况。在这里,我要先回答所长之前的问题,为什么那么短暂的时间内,现场能留下那么一大片血迹呢?”

几个侦查员抬起头看着我。我喝了口茶,微笑着说:“经过我们的尸体检验,死者的胸口中了一刀,这一刀直接从第四、五肋骨间隙进入胸腔,扎破了左心室。死者的死因是心脏破裂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这点很重要。心脏破裂主要有两种死因,第一是心脏损伤后,造成心搏骤停,随即死亡。第二种是心脏破裂了,心跳却没有立即停止,既然心跳还在继续,那么全身的血液归心后,会因为心脏的挤压而从破口内迅速涌出,这样,出血就非常之快了。这也造成了致命伤后行为能力的不同。有些人心脏中刀后马上倒下丧失意志,而有些人则在心脏破裂后可以奔跑几百米。现在我回答了所长的问题,为什么在短时间内现场留下那么多血,就是因为死者心脏破裂后,并没有立即死亡,而是在持续失血。”

“可是你是怎么判断他是失血死亡,而不是心搏骤停?”小羽毛问。

我说:“所以,我到达现场后,寻找的就是喷溅血迹。因为如果心搏骤停就不会有喷溅状血迹了,或者说喷溅状血迹会相对较少。而我们到达的现场,虽然高处没有发现明显的喷溅状血迹,但是在血泊周围地面上,我发现了很多喷溅状的血迹。这就提示,死者在中刀后立即倒下,此时心脏还在跳动,还在从破口处往外喷血。死者处于一种倒伏的姿势往外喷血,所以产生了大量的低位喷溅血。”

“为什么只有低位喷溅血,而没有高位喷溅血?”小羽毛问,“他不可能是躺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自杀吧?只要是站着捅的,应该会立即喷血啊,那么附近的家电、家具、门框什么的肯定会有喷溅血迹的黏附啊。”

“问得好!”我说,“现场空间那么狭小,如果中刀,周围的物体肯定会沾染一部分喷溅血,即便倒地迅速,也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对呀!”陈诗羽扑闪着大眼睛。

我笑了笑,说:“现场除了家电、家具、墙壁、门框以外,还有什么?”

“还有丁一兰!”指导员说。

“是的。”我说,“既然现场高位没有发现喷溅血,那么我分析这些应该存在的高位喷溅血应该是被丁一兰遮挡住了。如果丁一兰身上有喷溅血,那么从她身上喷溅血迹的位置,就可以推断出案发当时她和死者的相对位置。”

“我怎么没想到!”陈诗羽说,“你让我拍照就是这个目的!”

我点点头,说:“丁一兰的衣服是重要的物证,毕竟是女同志,我昨天也不方便让她脱下来。但是专案组还是要找几个女同志让丁一兰换掉衣服,把现在的这身,留存证据。”

“那么,她身上的血迹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张局长问。

我打开幻灯机,播放了几张丁一兰的照片,说:“虽然她穿着深色衣服,但是我们小羽毛的拍照水平还是一流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丁一兰两侧袖子有擦蹭血迹,这证实了她在事后抱了死者这一说。但是更有推断价值的喷溅血迹,则全部位于丁一兰的背后。这说明,死者中刀的时候,丁一兰是背对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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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证据很重要。”张局长说。

我说:“这只是第二条。现在我要说第三条,就是衣着检验。从邻居赶到现场后,就证实死者是穿着一件绿色T恤的,经过我们检验,这件绿色T恤胸前与创口相对应的位置,没有裂口!”

“这难道不是说明死者是被人杀死后,又伪装穿衣的吗?”所长问。

我摇摇头,说:“首先,根据现场的血迹形态,死者倒地后就没有被拖拽的痕迹,没有移动。其次,如果是死者死后穿衣,别忘了现场有那么大片血迹,血迹会留下痕迹,而且衣服所到之处都会沾有血迹。然而,我们看到的衣服只有前胸衣角处有血迹。”

“说明刀子捅进胸口的时候,衣服是被掀起来,暴露出胸口的。”大宝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我点点头,说:“人在冲动自杀的时候,有可能会掀起衣服再捅自己。我们办理了很多自杀案件,都有明显的掀衣暴露自伤部位的动作。试想,如果要杀人的话,有必要掀起人家的衣服再捅吗?”

“没必要。”指导员清晰地回答了我的反问。

我接着说:“现在我要说第四点,也是法医判断是否自伤的关键点,就是刀伤的形成方向。我先来描述一下死者胸部的刀伤。这是一处单刃刺器形成的损伤,和我们在现场提取的水果刀完全吻合。刀伤位于第四、五肋骨间隙,胸骨和乳头之间,方向是外侧钝、内侧锐。创道的方向是基本水平略向下一点儿,刺入了胸腔。”

我把桌上的一张纸拿过来,折成一把匕首的样子,比画着说:“如果是自杀,右手握刀,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朝自己捅,很自然的动作就可以形成这样的创口。”

说完,我又站了起来,拉起坐在旁边的林涛,说:“如果是别人捅,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虎口握刀,刀刃朝前,那么捅的位置一般是在腹部,如果是在胸部,创道的方向应该是‘上挑’而不是‘下压’。如果是握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扎在人身上的创道方向是‘下压’,但是下压的角度会比较大,而不可能基本水平。死者的身高是175厘米,丁一兰的身高是160厘米,而死者中刀的位置是大约131厘米的高度。如果是丁一兰捅的,很难在这么低的高度上使刀刃保持与地面平行方向插入死者胸腔,这是一种很别扭的动作。”

“当然。”我和林涛同时坐下,我接着说,“如果死者是躺在地上,凶手是可以形成这个方向的创口的。但结合我刚才说的第三条,凶手不可能在刺伤死者的同时把后背暴露给死者,让喷溅血迹喷在后背上,而前胸一点儿没有。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更何况,一个娇小的女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彪形大汉按倒在地上一刀捅死呢?”

“还有,现场没有明显的搏斗、倒地过程的痕迹,周围物品和环境也不允许有这个过程。另外,我补充一个第五点吧。”林涛说,“我们听取了丁一兰在第一时间到案后的叙述,可以说和我们现场重建的情况完全吻合,没有一点儿谎话。如果是杀人后伪装,自然会漏洞百出。综上所述,死者是自杀无疑。”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一名小侦查员插嘴说。

“这个问题不专业。”我扑哧一笑,说,“这是网络上很多人质疑我们判断案件性质的时候,问的问题。我只想说,别人的心思你不要去捉摸,因为根本捉摸不透。一个个体就有一个想法,有的时候你永远想不到别人自杀的动机。”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大宝显然已经振奋了精神,他说,“我们在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王峰的左侧前臂有很多平行排列的疤痕,这些疤痕外粗内细,可以判断是他以前自残形成的。也就是说,这个死者有着明显的自残史,根据调查,他是属于那种易于激动的人。一些鸡毛蒜皮都能闹个鸡犬不宁,这种疑似戴绿帽子的事情,吵得那么激烈,自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激情自杀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会场陷入了宁静,大家都在消化我刚才的观点。

张局长自嘲地笑笑,说:“其实啊,我倒是希望你们告诉我这是一起命案。凶手现成的,押在我们的办公室,手铐可以随时给她铐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如果这是一起自杀案件,我们的不予立案通知书一出,实在不知道死者家属会闹成什么样。”

我说:“不管闹成什么样,法医,就是一个永远尊重事实的职业。”

突然,一名女侦查员推门进来,说:“刚才,我们把王巧巧带到办公室,在她的幼儿园老师的监督下问了几个问题。”

“她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者。”张局长说,“她怎么说?”

“她只重复一句话。”女侦查员说,“妈妈把爸爸杀死了。”

全场一片哗然。

张局长盯着我,说:“这,可不太好办了。”

我也是吃了一惊,皱着眉头把整个案件经过在脑子里迅速捋了一遍。

三分钟后,我恍然大悟,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所长说,事发后,王巧巧是交由她的爷爷奶奶照顾的,对吧。”

所长点了点头。

我说:“自己的儿子死了,无处泄愤,我觉得王巧巧的爷爷奶奶很有可能会教她这么说。”

“可是,这没有依据啊。”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如果真的是教孩子这么说的话,他们只会说,在警察面前就说妈妈把爸爸杀死了。我认为,可以采取一个办法,让孩子的老师单独和她对话,所有的民警回避,但是对话现场进行录像。”

“你就这么坚信你的推断?”张局长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

张局长说:“好!那我们就试一次。”

等待。

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钟后,那名女侦查员重新进入了指挥部,微笑着把DV和投影仪连在了一起。

画面上是一个女老师和孩子的背影。

“真的是你妈妈把爸爸杀死了?”

孩子沉默。

“咱们在幼儿园是怎么说的呢?撒谎的孩子好不好啊?”

孩子摇了摇头。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爸爸把自己杀死了。”孩子犹豫了三分钟,回答道。

“那巧巧刚才在警察阿姨面前为什么要撒谎呢?”

“是爷爷奶奶让巧巧这么说的。”王巧巧说,“爷爷奶奶说妈妈是个大坏蛋,是妈妈骗爸爸把自己杀死了,所以就是妈妈杀死爸爸的。”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

“这是一件好事啊。”我摆弄着钢笔。

“好事?”张局长问,“何来好事?”

“你们想,王峰的父母其实此刻内心已经很清楚王峰是自杀的。”我说,“他们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才会把脏水泼到丁一兰身上,对吧?”

大家点了点头。

“但是那些帮助王峰的父母来派出所‘讨公道’的群众呢?”我说,“王峰的父母肯定也会瞒着他们,骗他们说丁一兰杀死了王峰,才能够煽动大家伙儿来帮他们。”

“所以,我们可以把王峰父母制造伪证的证据告诉大家。”张局长说,“他们自然不会再来闹事。”

“是的。”我说,“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的心里,还是有着公平和正义的。”

我们离开专案指挥部的时候,经过了关押丁一兰的办公室。此时,专案会的大概经过和内容可能已经传到了丁一兰的耳朵里。她突然冲出了办公室,拦在我们面前,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她的哭声里,夹杂的不知是悲恸还是感激。

“年轻人这一冲动,毁掉多少人的生活?”林涛坐在副驾驶,感慨地说,“我真想去告诉所有的小夫妻,有什么大不了的关过不去?凡事冷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我倒是心疼那个孩子。”陈诗羽说,“她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一生,那一幕,是不是永远都不能抹去了?”

“总之,这个案子很成功,很漂亮。”大宝说,“要是梦涵的案子也能这么顺利多好?”

我看了看大宝说:“他们说,法医的工作是‘为死者洗冤,让生者释然’,其实,我们也会为生者洗冤,因为我们追逐的目标,其实只有两个字,真相!”

“别感慨了。”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说,“看你们情绪低落,我一直没说。你们没发现我们的路线不是回龙番吗?”

“没发现。”我朝窗外看了看,为了缓解大宝的悲伤,开玩笑地说,“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师傅你贵姓啊?”

韩亮说:“刚才你们的会场屏蔽手机信号,师父的电话打我这儿来了。”

“又出事了?”我叫道。

“青乡市。”韩亮说,“一个精神病患者被杀,步兵2再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