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第175章

崔不去无意扬名立万, 他更喜欢隐于幕后, 运筹帷幄。

左月局虽地位特殊, 左月使也拥有极大的权限, 但在六工城之行前, 连凤霄都没见过崔不去。

及至西突厥之行, 他们破坏了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达成的协议, 逼得玉秀重伤遁逃,令西突厥彻底靠向隋朝,这下就算崔不去不想扬名, 他的名字也已经在突厥不胫而走。

窟合真奉沙钵略可汗之命长住大兴,归顺隋朝,对这位左月使, 可谓慕名已久。

二人打了个照面, 窟合真微微挑起眉毛,诧异神色一闪而过。

他听闻崔不去身体不大好, 可没想到如此不好。

对方脸色几乎媲美前不久隋帝刚刚赐给窟合真的那块白玉了。

“天气寒冷, 崔尊使即使公务繁忙, 也请多多保重才是。”

关心的话语从这位七王子口中吐出, 情真意切, 无一丝作伪。

正如窟合真从未见过崔不去,崔不去亦是头一回与这位突厥七王子打交道。

对方身着汉服, 束发为髻,打扮与汉人一般无二。

口音是正宗的北方官话, 可因为过正宗, 反而透着点儿诡异。

那双眼睛在白日下微微泛着幽蓝,似温柔无限,又令人看不透深浅。

“多谢七王子关怀,崔某一直在外公干,前两日方才回京,故而之前从未过来拜见,还请七王子恕罪。”

窟合真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扫过崔不去身后的大批禁军,忽而笑了起来。

“所以,崔尊使就带来这么多人过来赔罪吗?”

他面色柔和,也许还带了一些汉人血统,并不是纯粹的突厥男人的棱角分明。

尤其嘴角翘起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三月的柳叶,在微风下轻摇舒缓。

但崔不去并没有因此生出半分心软。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的突厥人也不少。

其中就包括,那些母亲是汉人,被掳去突厥之后生下子女,因而子女是突厥与中原人混血的。

这些人从小在突厥长大,因为与生俱来的血统而备受歧视,为了博得突厥人的喜爱与信任,他们需要付出比纯血突厥人更多的努力,甚至为了登上更高的位置,比寻常人还要更加不择手段。

玉秀是如此。

而窟合真——

崔不去拱了拱手,只是这动作没什么诚意,看起来很敷衍。

“明日佛会,陛下要亲临大兴善寺祈福,京城难免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趁机浑水摸鱼,为了保护七王子的安危,也为了大隋与突厥的友谊,只能出此下策,见谅了。”

他动动手指,关山海唿哨一声,禁军分左右两拨,迅速将七王子府团团包围。

不少随窟合真来京的突厥随从侍卫从里面疾奔而出,见状大怒,用突厥语指责威胁崔不去,说他这种行为是想挑起战争。

崔不去面无表情,像是根本就听不懂突厥语。

相比自己的随从手下,窟合真依旧淡定从容,甚至还有耐心和崔不去讲理。

“崔尊使,我虽然来到天|朝侍奉陛下,可也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家鸡,你让皇帝陛下调来这么多人,若我一封信送回突厥,你可知会引起两国之间怎样的风波?”

崔不去:“为免宵小之徒伤害七王子,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明日佛会之后,禁令自然会解除,届时七王子就可恢复自由之身。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就是委屈一两天,依我看来,您应该也能理解陛下和朝廷的苦心。”

他顿了顿,望着窟合真的眼神带上探究之意,“还是说,您有哪里想去,或者另有打算,是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办到的?”

窟合真回以无辜的表情:“崔尊使恐怕误会了,我只是担心,佛会之后,你不好收场。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陛下,向突厥交代呢?”

崔不去:“这就不劳七王子费心了。”

窟合真诚挚道:“我听闻崔尊使诸多事迹,对你很有好感,不愿看见你自己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他说罢上前几步。

关山海当即将手按在刀柄上,侧身欲挡。

但崔不去抬手将他拦住。

窟合真得以靠近,他对崔不去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你闹得这么大,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崔不去反问:“七王子是觉得萧履这个盟友异常可靠,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你吗?”

窟合真微微一笑,摇摇头,退后几步,忽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今日天气真不错。”

崔不去还未来得及思考对方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周围有了动静。

原本纪律严明的禁军忽然骚动起来,他们忽然间像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连胯|下骏马也都焦虑不安,在原地打转,主人连忙抓紧缰绳,一手在马背上安抚,也未能完全平定它的情绪。

这时,崔不去听见关山海的声音。

他头一回听见素来沉稳的关山海,会发出带着一丝颤抖与恐惧的语调。

“尊使……您看天上!”

天上有什么?

即便萧履和窟合真能耐再大,也不能上天。

但他很快发现,周围的光线一点点变得暗淡。

白日光天,晨曦明媚,却忽然日影西斜,恍如黄昏。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啊!”

“快躲起来啊!”

“如何是好!”

许多人神色惊慌,连禁军也未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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窟合真身边那些突厥人,同样看着天空,露出惊恐慌乱的神情。

还有的已经开始四处找地方躲藏。

关山海勉强定了定神,喝令禁军安静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除开窟合真和崔不去,几乎无人能淡定如初。

崔不去抬起头。

阳光已经不刺眼了,因为整个球体已经被黑暗罩住,果如被天狗一口吞下。

不必离开这里,崔不去也能知道,此时的京城,甚至京城以外的地方,必定已经人心惶惶,无措慌乱。

古书有云——

日为太阳之精,主生养恩德,人君之象也。

日蚀尽光,此谓帝之殃,三年之间,有国必亡。

君喜怒无常,轻杀无辜,戮无罪,慢天地,忽鬼神,则日蚀。

自古以来,无论官方民间,但凡与日蚀有关,就不会有好话。

它的严重性甚至直接与家国社稷挂钩。

从周围这些人的反应,便可见一斑了。

但不对。

太史曹主掌历法天文,像日蚀这样本来可以预测,又会动摇国本人心的大事,太史令怎会没有提前报到皇帝那里去?

或者说,皇帝知道了,但未曾与他说?

崔不去很快否掉这个推测。

皇帝明显是不知情的,否则肯定会提醒他。

崔不去对上窟合真的双眼。

后者朝崔不去微微弯起,温柔水漾,幽蓝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仿佛崔不去,是他付诸情深,不容辜负之人。

窟合真什么也没说,但崔不去觉得,他必定已经料到今日会发生的事情。

“无道之国,日月薄蚀!”

崔不去忽然道,他特意提高声音,朗朗而发。

许多人不由自主朝他望去。

“南朝陈君主国,昏聩久矣,纵乐奢侈,奸妃得宠,邪臣在侧!而我大隋,万象更新,君明臣贤,正如旭日东升!一明一暗,此乃上天谕示,我大隋将兴,而南陈将亡!王师所到之处,必定旗开得胜,势如破竹!”

在崔不去说到一半时,关山海知机将手掌暗暗贴在崔不去后背,为他灌注内力,以便对方气息不停,声音能传得更远。

许多人六神无主之际,这番话无疑起了很大效果。

在听见后半段时,众人也不由自主想:是啊,隋朝如今开国方才三年,陛下修律法,宽刑罚,明典籍,揽群贤,怎么看都是欣欣向荣的新朝气象,日蚀所示,又如何会是在说本朝?

既然不是在说本朝,要么就如崔不去所说,剑指南方,要么,指的就是眼前这帮狼子野心的突厥人!

无须崔不去明言,逐渐冷静下来的禁军,都不约而同朝窟合真等人露出敌意目光。

与这批禁军的数目相比,窟合真几人显得势单力薄,如何抵受得住这般压力,当下便十分警惕,个个围在窟合真身边,生怕他们暴起发难。

窟合真本人脸上则浮现讶异之色。

这惊讶并非对着日蚀,也非因为自己处境的变化,而是因为他深知日蚀对中原人的影响,不啻突厥草原上天神发怒一般恐怖。

而崔不去竟能不受影响,且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就想出应对法子,勉强平定局面,令那些禁军将恐惧化为对自己这一方的敌意。

惊讶过后,窟合真笑了起来。

“崔尊使果然名不虚传,旁人曾对我说过,你是整个大隋,最难对付的人之一,眼下我才见识到了。”

崔不去根本没有与他废话的意思,当即让关山海将七王子府围严实了,就掉转马头往大兴宫的方向走。

可,不必等他去到宫门口,就已经有两个人过来与他会合,向他汇报了两个消息。

其中一人是秦妙语。

她奉命监视跟随郑译,以免他像刘昉和李穆两个倒霉鬼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但本以为万无一失轻而易举的任务,秦妙语没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因为郑译死了。

另外一人则是明月。

他原本奉命入宫觐见,结果却在日蚀之后得知另外一个消息,便赶紧过来告知崔不去。

太史曹洪元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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