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 与他交往过的人, 无不如沐春风, 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 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 他的前半生, 从头到尾, 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 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 偏偏生来带毒, 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 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 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 陈主势弱, 南朝势力错综复杂, 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 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 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 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他许久没有如此轻快惬意行走了,那是过去不敢妄想的感觉,崔不去甚至从未觉得,自己还能有想像常人一样的时候。
不,比常人还要还要舒适,照这样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牵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还有什么东西未想起来。
那东西,好像还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举目四顾,又低下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
他生出一点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怀中一物滑落出来,落在地上,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璁珑。
响声令他模糊的神思骤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块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许是上元灯节那晚,他前去东市赴约,路过一间铺子,看见一块玉,顺手便买下了。
那块玉上,雕着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强搜索记忆里的每一点细节。
好像是,一只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骄傲昂首,欲飞九霄,他一看就觉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脚步,任凭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动,也不肯往前。
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还有人要见。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来。
伴随这个念头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体,狂潮汹涌,几乎没顶。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无意识中,根本不知道血从自己嘴角不断溢出,身体止不住抽搐颤栗。
他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萧履,业已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萧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经从原来的莹润修长,变得皱褶萎缩,状若白骨,极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萧履颓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这浑浊的人间。
曾经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尘埃落定的宁静。
这个葬身之地倒也不错,起码供奉佛宝的地宫,不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污秽肮脏。
可惜,终究是斗不过天。
萧履嘴角微微扬起,扯动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复从前半点丰神如玉,甚至连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认不出来。
他的眼神从空茫遥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运。
若挨不过去,就与我作伴吧,我们黄泉地狱,再斗个痛快便是。
浑浑噩噩中,依稀有人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崔不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窍,还是尚在人间。
来自阴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神魂与身体在进行一场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认输退出。
他飘荡徘徊在幽暗无边的不知名处,全凭最后一点清明维持,才始终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点点往来路回去。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觉到意识在身体里的缓慢苏醒。
疼痛更加剧烈,不仅是身体,还有脑袋,像被一只手伸进平静的池塘用力搅动。
他不自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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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声传出很远,又被墙壁挡回来,层层回荡。
他勉力睁开眼。
自然,入目还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萧……履?”
崔不去没有得到回答。
很快,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细碎不一,时轻时重。
会是谁?
隋帝、长孙,或者窟合真豢养的蛊人。
也可能是凤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带着一团光,随着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颠簸震颤,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轮廓。
应该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沌,起初还以为是乔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仙早就被他打发去外地,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是乔仙,也不是秦妙语。
他很快得到答案。
对方趋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丽的玉颜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狰狞。
眉心一道竖痕,是被刀子生生划开,皮肉往外翻,血顺着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迹,额头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窜动。
宇文宜欢怔怔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旁边。
崔不去这也才看见,一头画法,早已悄无声息的萧履。
“萧郎!”
泪混着血从眼眶流出,宇文宜欢猛地跪下将萧履紧紧抱住,丝毫不畏惧对方枯槁苍老的冰冷身躯。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无声呐喊,双目几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对她而言,萧履是天,是地,是她整个前半生。
她出身富贵天家,却从未当过一日公主。
乐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独孤皇后,这些血缘至亲之人,离她太遥远了。
即使奉萧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欢也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人。
能让她毫无保留的,只有萧履。
因为这个男人,从她记事起,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阴谋,两人虽名为兄妹,但就算萧履要她脱衣献身,她也会毫不犹豫,为对方献上自己的处子之身。
可惜萧履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要求过,他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而他的心思,也全在天下大业。
甚至,萧履放在对手崔不去身上的注意力,都比她要多得多。
宇文宜欢流干了血泪。
而萧履的身躯,再也不可能重新温热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盯住崔不去。
后者漠然回视,无所畏惧。
“萧郎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死?”
宇文宜欢放下萧履,从自己眉间捏出一条长线蛊虫,另一只手则伸向崔不去,沿着他的脖颈往下,划开衣襟,暧昧轻柔。
“你将萧郎害成这样,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应该比他还惨,还能稍解他九泉之下的痛苦。”
锁骨以下的肌肤被指甲划开一条血痕,宇文宜欢将蛊虫靠近,后者迫不及待吸附上去,拼命吮吸鲜血。
她一松手,蛊虫随即蹿入血肉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尾巴。
很快,就连尾巴也不见踪影,宇文宜欢扯开对方衣襟,看着蛊虫在皮下胸口缓慢游走,不由满意一笑。
“接下来,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不过你放心,有这蛊虫在,就算你没有心,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也许还能仔细感受一下,没了心,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轻声慢语道,双手慢慢将崔不去的衣服拉开,脸上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崔不去只觉身体像被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是自己体内原本的病痛。
一部分是萧履方才渡过来的功力。
还有一部分,则是蛊毒。
三方都想以他的身体为战场独霸天下,彼此激烈搏斗,谁都不肯轻易退让,后果则是崔不去嘴角不断溢出黑血,显然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经不起半点摧折。
但宇文宜欢却不管不顾。
她根本不在意崔不去有多痛苦,对方越痛苦,她才越开心,甚至崔不去若能将自己现在的感受具体描述出来,只怕宇文宜欢会高兴得拍起手来。
她专心致志地抚摸对方的胸膛,挑选适合下手的地方。
终于,宇文宜欢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觉得可以从胸膛中间竖着划开,再将手伸进去,把心掏出来。
突然间,一把剑无声无息递向她的后背。
宇文宜欢若有所觉,心头警钟大响。
对方从甬道那边走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等到对方近身才察觉,可见对方武功之高,定不下于从前的萧履。
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一掠而过,剑锋已经从她的后背穿胸而过。
宇文宜欢面露茫然。
从她在地上抓起蛊虫塞入自己体内时,她就已经做好作为蛊虫容器,痛苦死去的准备。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所以只能靠这玩意儿,去帮萧履,哪怕自己的下场会很惨。
可她最终找到萧履时,对方已经死了。
她所有苦心与牺牲,悉数化为乌有。
剑锋被血染红,须臾飞快抽出,她被直接踹飞出去,剑从她脖颈卷过,少女当即身首分离,血光泼溅上石壁,脑袋随之滚落远处。
崔不去则被一只臂膀拦腰搂住。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接连数声,焦灼震怒恐惧。
崔不去勉强睁开眼,待要说话,又吐了口血。
然后他看见,凤霄整张脸都变了。
骄傲的凤二府主,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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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不去忽然有点想笑,开口却是:“帮我把蛊虫挑出来……”
凤霄紧紧盯住他皮下心口处的游动,咬着牙道:“我不敢下手。”
他居然也会说不敢。
崔不去更想笑了。
“左右不过是,活与死。”他闭上眼,淡淡道,“我把命交给你,死亦无怨。”
凤霄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点亮火折子,借着光,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过片刻,刀尖对准崔不去的心口,却迟迟没有划下去。
“快……”
蛊虫似又钻得更深一些,崔不去痛得身体抽搐,已是神志不清。
凤霄不敢再迟疑,他看准一处蠕动,手起刀落,黑点在血水中蠕动,企图隐匿身形,却被凤霄两手捏住,往后抽出。
“嗯……”
崔不去痛得瞬间睁开眼,满脸苍白冷汗,双目失去焦距。
凤霄将蛊虫抽出之后,直接就用火烧死,动作极快,又拦腰抱起崔不去,远离宇文宜欢的尸身。
崔不去模糊感觉他带着自己往前疾奔,双手却很稳,尽量不令他感到颠簸。
换作一年之前,在六工城初见的凤二,怕是不会有这种关切的,崔不去有些感叹。
对方却误以为他再度毒发,身形骤停,低首紧张道:“怎么了?”
崔不去:“无事。”
只要还能忍的病痛,他一律归结为无事。
凤霄顺势将他放下。
崔不去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凤霄:“我是追着宇文宜欢过来的,这女人不除,终究是个祸患,没想到正好遇上你了。”
他与屠岸清河先后追入地宫,两人再度交了一回手,却因地宫塌陷,很快失散,凤霄在地宫下的祭坛兜兜转转,几次险死还生,亏得他武功奇高,屡屡化险为夷。
这时长孙带着隋帝被蛊人一路追杀,却撞上屠岸清河。
蛊人早已敌我不分,绝不会因为屠岸清河是窟合真一方的人,就放过他,长孙与隋帝被苦苦追杀,多了个屠岸清河,反倒解了燃眉之急,趁机逃走。
“我在前方遇到他们,长孙找到了一条出路,我让他先送陛下出去,自己继续来找你,结果就看见了宇文宜欢。”
他语气略急,叙述这些事情,也都是三言两语带过,将凶险化为寥寥几语平淡。
因为凤霄知道对方肯定要问,他不能不说,却不希望将工夫都浪费在这上头。
崔不去见过凤霄的许多面,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急火燎的一面。
“这么说,屠岸清河还在这里,而且没死。”崔不去道。
“我希望他被蛊人缠住,两败俱伤,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凤霄道。
崔不去微微一笑:“你这个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了。”
通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
他提着一盏灯笼,慢慢地,由远及近,缓步而来。
若死在蛊人手下,那么屠岸清河,也就徒有虚名了。
凤霄叹了口气:“真是阴魂不散!”
但他却不急着起身与对方交手,反是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玉佩,递至崔不去面前。
“这是你方才遗落的。”
崔不去瞟了玉佩上的凤凰一眼,摇摇头。
“不是我的。”
凤霄:“那是谁的?”
崔不去淡淡道:“也许是宇文宜欢的吧。”
凤霄气笑了:“你说句实话会死吗?”
崔不去:“我的确快要死了。”
凤霄脸色微变。
崔不去话锋一转:“不过,若你赢了屠岸清河,说不定我会说,你想听的实话。”
凤霄:“我更希望我回来时,你还能好好活着,与我说话。”
崔不去认真道:“我尽力。”
凤霄低头吻住他,这回崔不去没有抗拒,也许是他已经没了气力,他仅仅是借着后面的石壁,微微抬起下巴,任凭对方需索。
片刻之后,二人分开,凤霄将玉佩收入怀中,起身走向屠岸清河。
崔不去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慢慢闭上眼睛。
屠岸清河站住没动,弯腰将灯笼放在一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这一战,是在地面上。”
凤霄翻了个白眼:“你当老子愿意和你在这里打吗?”
屠岸清河认真点头:“既然这一战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各凭本事。”
凤霄哼笑,二话不说,身形迅若闪电,倏地扑向敌人!
二人转瞬身影交缠。
一人用刀,一人用弦。
刀光炫目,远远压过了敌人的气势,凤霄袍袖扬起,在排山倒海的刀气之中甚至显得势单力孤,摇摇欲坠。
但他袖中两道琴弦一出,立时破开对方的刀气,屠岸清河不得不随即变招,身形拔地而起,刀光以乌云盖顶之势澎湃推下。
凤霄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微振,灌注了真气的软剑旋即笔直刚硬,寒气萦绕。
刀光转瞬即至,形若猛虎下山,急欲捕猎而食,势不可挡,忽而又若天际雷云翻涌,狂风席卷,摧折天地万物。
就连离得稍远的崔不去,亦觉杀气森森而至,绵绵不绝,令人骇然变色!
崔不去未曾见过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狐鹿估,但他曾听范耘说起过狐鹿估的武功路数。
当时范耘还曾亲身演示,虽然略有不足,又无法精确还原,但崔不去仍能从那寥寥几招里,看见当年第一高手的凌厉霸气。
而屠岸清河,这个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中原的青年,他的武功虽然来自狐鹿估,又与对方有所不同。
常年在雪山上静修练武的屠岸清河,心中除去武道,再无其它,纯净的练武之心,也让他的武功更为纯粹,虽然少了几分霸道,却更多几分出尘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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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以时日,此人定然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宗师。
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眼前他的对手,比起他,并无半分逊色。
凤霄虽然极少涉足江湖,但他同样天资奇高,不久之前甚至刚刚突破瓶颈,更进一步,成就武道至臻境界。
两人在此风云一战,除崔不去之外,竟别无旁观者,未免有些可惜。
凤霄并无必胜把握。
他很清楚,自己与屠岸清河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也就是说,两人的胜负,乃五五之数。
一个很难察觉的差错,一个微小失误,都有可能铸成败局。
而他不能败。
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漫天刀光盘旋而下,凤霄却静立不动。
他没有急着躲闪或应对。
因为他还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
布满视线的刀光,实则都是虚影,但虚中有实,若无法分辨虚实,下一把刀,很可能就会出现自己的身体里。
凤霄忽然纵身而起!
他持剑迎向其中一个方向。
身随剑出,剑与人合!
他的身形已与剑光合二为一,破入刀光!
须臾,光芒骤然炸开,绞在一处的两团身影蓦地分作两处,各自落在石壁悬崖的凸起。
屠岸清河的右肩斜下至左腹,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正往下鲜血滴答。
而凤霄的手臂也多了一圈血痕,正渗透衣裳往外洇染。
两人的脸色微微发白,显然不止受了内伤。
再战下去,除两败俱伤,皆死于此之外,别无第二个结局了。
凤霄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带一个人出去。
但他不会将这个想法说出,反是对屠岸清河道:“你心有牵挂,战意不诚。”
屠岸清河面色微变,显然让他说中心事。
凤霄:“不如改日再战。”
屠岸清河沉默片刻:“何日?”
凤霄:“三年为期,三年后的今日,峨眉山金顶见。”
屠岸清河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他的身形极快,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凤霄看得出他内心急促匆忙,不掩焦虑,因为对方甚至连给自己止血都顾不上,眼角余光一瞥,凤霄看见方才对方立足处,宇文宜欢的尸首,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他没空去琢磨旁人的心思,脚下未停,疾步走至崔不去身旁,然后猛地停住,弯下腰,以平生最大的温柔,慢慢将人扶起。
手忍不住从对方心口拂过,感觉到微弱的温意,心下忍不住一松。
凤霄轻声道:“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崔不去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睛,点点头。
凤霄将人背起,几乎一步一停,走得极慢,但也极稳。
“你答应我,离开地宫的时候,你还醒着。”
片刻之后。
又或许是许久之后。
凤霄才听见背后传来幽幽一叹。
“我答应你。”
崔不去从来不轻易承诺,但他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但,凤霄非但没有因为这一声允诺而放松,反倒慢慢揪紧心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求生欲,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伤势。
就算再想活下去,这样伤痕累累,身体又要如何坚持?
即使求遍天下名医,那也得是离开这里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你若是做到,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崔不去,我喜欢你,你若活着,我可以将就委屈一下,陪你一辈子,你若死了,就算左月局的人将你安葬好,我也会掘坟挖骨,挫骨扬灰,让你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凤霄的声音极冷,冷得几乎可以将人直接冻住。
崔不去却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萧履渡给他的功力里,天池玉胆的确发挥了作用,又或者以毒攻毒,反倒互相压制,他在熬过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此刻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但他并不打算那么快说出来。
可以欣赏到凤二府主的告白与低头,怎么能不多享受一会儿?
大不了,出去之后,少坑他一回,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