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风仪郡主进宫了。”
伴随着春喜的声音,正在宫廊下负手听落雨的年轻皇帝一怔,身上陡然散发出一种明亮又强大的气场。
虽然还未出正月,但是今年天气格外反常,暖得不像话,别说积雪,连山坡墙角的青草都探头探脑从地下露出头来了。
天未明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到了午间还未停。
姬元修下了早朝就有些意兴阑珊。不知是因为春乏还是如何,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今天连小皇子都没去看,就在宫廊下发起了呆。
风仪郡主虽然名义上嫁去了北秦,但一时半会儿间,春喜也想不出其它的名号称呼她。
总不能直唤风兮兮吧。
而且这风仪郡主,自从年前进宫一次,就再没进过宫。不过,也没见陛下对她怎么惦念,毕竟也没召见她。
春喜垂手站在皇帝身边,就见那年轻的皇帝听说风兮兮来了,虽然表面依旧淡然,但是身上的情绪波动,是瞒不住人的。
“她来做什么?”皇帝梳理好心情,做出一派淡然的态度问。
“听闻,是为了成亲一事,来宫里给太皇太后送喜帖。”
“呵……她倒是好大的脸。”不咸不淡地嘲讽了一句,姬元修一撩衣摆,重新回了宣室殿。
春喜小碎步跟着,一头雾水,“……额,陛下,不是要去看小皇子?”
“晚上再看。去,把昨日前日大前日,朕没审完的奏折都给朕搬过来。”可不能让那个家伙看到他的懒散模样,朕可是发愤图强的英明雄主。
皇帝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听着殿外落雨,手里的奏折从头看到尾,完全没把上面写的东西读进心里。
半个时辰后,高高堆砌着奏折的御案后传来皇帝平静的声音,“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了。”
“永寿宫中,可用过午膳了?”
宫里的规矩,何时用膳,明明白白,可皇帝陛下偏偏故意问了这句话,春喜自然明了他的含义。“已经用过了,风仪郡主离开永寿宫,去了林夫人处探视小皇子。”
姬元修冷哼一声,把奏折丢在案上,没好气道:“朕的儿子还要她去看?”跟她又没一毛钱关系!
然而姬元修并不知道,在风兮兮心里,这皇位和晋朝的江山,你抢走就抢走吧,反正我也不稀罕,可是你连我后宫的美人,尤其是林美人都抢走了……
马丹还睡得她怀了孕……
我不管,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
一个时辰后,皇帝陛下问:“雨停了么?”
听着陛下的声音中燥郁压都压不住了,春喜小心翼翼道:“奴婢出去看看。”
春雨已歇,秦观挺拔如松站在宣室殿前。一连站了数个时辰,他依然神清气爽,就像外面刚刚停了雨的晴朗天幕。
春喜踮着脚四处望了一番,殿外侍立的羽林卫英姿勃勃,宫侍垂手侍立,静悄悄的,与这数个月来并没什么不同。
春喜擦擦额上的汗,问秦观,“风仪郡主没过来?”
秦观淡淡朝他瞥去,“没有。”问那个疯癫的女人作甚?
春喜急道:“不可能啊,一定是来了,你没看到吧?”
秦观脸黑下来,“……春喜公公若是无事,不要耽误羽林卫当值。”吃饱了撑得!
春喜急得绕着他转了两圈,“就算风仪郡主没来,有没有什么传话的宫女或太监过来?”
“也没有。”
“那风仪郡主呢?”
秦观淡淡扫了他一眼,“已经回宫了。”
春喜一惊,“你怎么知道?”
秦观平平道:“右相大人一进宫,我就派人跟着好生护卫。那些人已经回来了。”
春喜:“……”
秦观担心顾尧之会弑君篡位的心情春喜可以理解,毕竟右相大人只要一进宫,宫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脑洞,糊都糊不住,然而……
春喜耷拉着脸,唉声叹气,“郡主走了,怎么跟陛下回复呢?”
“走了?”身后猛然传来一道高八度的声音。
春喜和秦观俱是一惊,“陛下!”
面若桃花威严强盛的皇帝神情间看不出波澜,微眯着眼睛问春喜,“你方才说谁走了?”
“陛……陛下,风仪郡主她,已经出宫了……”
姬元修:“……”坟蛋啊!你怎么能走呢,你还没来看朕呢,你怎么能走呢!!简直是藐视皇威,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春喜从皇帝的眼神中窥探出几丝山雨欲来的平静,忙道:“陛下,要不,宣郡主进宫?”
姬元修脑袋都快冒白烟了,然而脸上神情依然端着,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必。”
——凭什么让朕宣她?
——朕才是天子,那个蠢货应该主动滚过来抱自己的脚才对!
姬元修深深呼吸数次,勉强压制住激荡的愤怒情绪,拂袖道:“摆驾,朕……”
“咦,你要去哪儿?”一道明亮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姬元修一怔,春喜脸上浮现惊喜,“陛下,是风仪郡主!”
姬元修脸色变了变,把一番复杂心情都压.在心底,缓缓转身朝她看去。
见那少女懒洋洋倚靠在朱红色廊柱上,穿着浅绿色衣裙,侧头看着他笑,满脸都是阳光和……油光……
她手里捧着个大猪脚,啃了一半,脸上满是油腻,可笑容实在太灿烂,灿烂得人没来由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你从哪儿来?”姬元修负手望去,身上满是皇帝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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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兮兮笑嘻嘻看着他,把手里的猪蹄抬了抬,“小顾出宫了,我去送他,顺便绕了趟御膳房。你要出去了?我来的不太巧,可我刚才仿佛听到,你在想我。”
“你听错了。”皇帝断然否认。
风兮兮耸耸肩。
两个人隔着两丈宫廊,一群侍卫和一只春喜,没事儿人似的闲话家常。做郡主的居然没做郡主的样子,可做皇帝的,似乎也没了做皇帝的样子。
“既然你要出去,我长话短说吧。”
姬元修板着脸,“朕现在没空听你说。”迈着端庄的步伐越过她,对春喜道:“摆驾猗兰殿。”
风兮兮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咬了口猪蹄,“不听拉倒。”
男人心海底针,皇帝心,更是太平洋的针。早知道就应该跟顾顾一起出宫。
你也不爱我了,那我也不稀罕你。
可我稀罕你给我的陪嫁……
不过姬元修这厮这么抠,就算给了,估计也给不了几个大子。
算了,反正我男人有钱。
不再理皇帝,风兮兮直接翻过玉石栏杆,跳到殿外,洋洋洒洒的,像是要出宫而去。
额……卧槽,你怎么能说不听拉倒呢?
姬元修料不到她现在性子变得这么跳脱,一言不合,说走就走。可也拉不下脸挽留,一时间,脸色阴云密布。
春喜在后面喊,“——郡主哎郡主!您别走啊,陛下一直念着您呢!”
不待皇帝吩咐,春喜慌忙去拦风兮兮,一边又训斥宣室殿外的护侍卫,“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挽留郡主!”
风兮兮回头,大眼睛清澈潋滟,“作甚?都别碰我哈,小心我抹你们一脸油。”
“你给我滚进来!”皇帝陛下对她那副无赖样忍无可忍,冷冰冰丢了句话,拂袖进了宣室殿。
风兮兮嬉皮笑脸地跟进来,方才的小插曲好像完全没发生一样,跑得比皇帝还快,一屁.股坐到龙椅上,大喇喇的,抱着只猪蹄啃得欢畅。
姬元修眼角抽抽起来,朝后一瞥,春喜很识趣地没有进来,他冷眼看了风兮兮一会儿,负手站在龙案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皇帝的威压对风兮兮完全没用,抹着油腻腻的嘴.巴,把啃了一半的猪蹄递过来,殷勤问道:“你要吃么?”
姬元修忍着嫌恶,冷冰冰道:“你够了。”
“我没够。”风兮兮把猪蹄拿回去自己啃。
“你来找朕做什么?”姬元修问。
“我要成亲了。”风兮兮眨着眼睛,笑容忽然变得诚恳顺眼了许多。
姬元修面无表情,“哦。”
“我俩也算是好了一场,你也算是我娘家人,该给我点嫁妆吧。我也不要太多,长公主的一半就好了。”
“呵呵。”姬元修冷笑。
“你什么意思?”风兮兮斜着眼睛看他,有点不高兴,“给还是不给,画个道道。”
“朕若不给,你待怎样?”
“不怎样,绝交呗。反正这皇宫,阴森森的,你家闺女和太后都那么凶残,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进来。”风兮兮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斜瞅着他,无所谓地晃着腿。
“……”姬元修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家养的猪,忽然间跟别人跑了,而且不认原主人了……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
犹记得很久之前,她在宫外浪摆吃了一次亏,回来抱着他哭得泪人一样,口口声声说这世上只有他最值得信赖的。可叹光阴荏苒,眨眼间,他这个最值得信赖的人就被抛到脑后了。
女人心,海底针。那顾尧之对她就这么好?
姬元修心里不太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修修啊。”风兮兮忽然整个人都软萌起来,眼睛blingbling散发着无害纯洁地朝他看过来。
“什么?”陛下心里响起警钟。
“你还爱我么?”
“滚。”
“你果然不爱我了,算了,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我现在就走……”
“你到底要干嘛?”姬元修心中又生出将她一巴掌呼到墙上抠不出来的狠劲来。
风兮兮嘿嘿一笑,手里高高举着猪蹄,酱汁顺着她雪白手臂流下来,落到龙案前,铺开的那一叠奏折之上。
带着浓郁肉香的深色酱汁落在龙案上,一起静静躺着的,还有已经被酱汁油渍污染的奏折。
姬元修眸子瞬间眯起来,勃然大怒,“你——!!!!”
风兮兮本想趁着皇帝发火赶紧溜出去,却被皇帝抓着衣领子拽了回来。不过她也不是真的害怕,胡乱挣扎着骂道:“你敢揍我,我男人不会饶了你!”
“哦?”皇帝陛下冷眼看着她,岂会被她所威胁?
“他会造反的!夺了你的皇位!”
皇帝一脚恶狠狠踹了过去。
临近黄昏,又下起了雨。
风兮兮托着腮坐在宣室殿内,百无聊赖用银筷子敲着细白瓷的酒碗,看着外面渐渐由雨转为雪霰的天幕,皱起眉头。
“我的宝贝女儿还来不来了?”她问。
姬元修让她今晚睡在宫里,还让女儿们过来陪她。风兮兮想了想,同意了,小包子姬瑞现在还拿她当情敌呢,小小年纪,三观就这么不正,长大了还得了?需要好好被教育!
可是等了这么久,因为落雨,天色都黑了,小公主们还一个都没见到。
皇帝陛下换了身衣服,跪坐在她对面,一声不吭。
风兮兮抬起眼睛,默不作声打量他。这么久不见,这货长得越发漂亮了,桃花眼风波潋滟,长眉入鬓,若是生长在民间,保准是被那些无赖二世祖追逐的祸水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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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姬元修问。
风兮兮恶意地舔着嘴唇,懒洋洋应了句,“看你长得美。”
姬元修沉默着喝了一盏酒,暮色越来越浓,天上果然飘起了雪片。春喜带着小宫女,悄无声息把宣室殿的炭炉燃了起来。
皇帝目光终于落在风兮兮脸上,慢慢道:“你不嫁他,也是可以的。”
殿内没有烛光,光线晦暗,炭炉内猩红色的火点明明灭灭,偌大的宫殿,广阔清冷。
风兮兮托腮看着他,“不嫁他怎么办?你又不娶我。”
“你可以住在宫里,我封你做贵人。”你想过跟以前一样的日子,朕也由着你,朕包庇你。想了想,他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贵人位分太低,我要夫人!”
“夫人……以后也可以封。”
“那林美人生得皇子,我可以抱来养么?”
皇帝终于皱了皱眉头,“不要胡闹。”
“可以么?”
皇帝抿着嘴唇,最终还是道:“你若喜欢,抱来养几日,也是可以的。”
风兮兮拍拍手,双手撑着酒案,逼视到他面前,奇道:“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咦,好恶!”说着抖了抖身体,一副恶寒的模样。
姬元修没好气道:“你给我适可而止点!我还不是怕你嫁出去受委屈。”他有些生气地别过头去,喝着闷酒,不再理风兮兮。
风兮兮嘿嘿一笑,赤着脚跑到他的位置上,跟他挤在一起跪坐。
姬元修被她挤得不耐烦,往旁边挪了挪,她得寸进尺,索性双臂环在他脖颈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嬉皮笑脸问道:“你不舍得我了?”
皇帝没说话。
风兮兮忽然就觉得心里头暖暖的,就像那无数已经过去的日子一样,他虽然别扭着,却还是会帮她把闯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你放心,我成了亲,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他对你好么?”皇帝问。
想到顾尧之,风兮兮嘴角扬起来,用力点头,“好!”
“嗯。”皇帝默然,又灌了一盏酒。
风兮兮默默依靠着他,两个人的气息,彼此熟稔,两个人的体温彼此温暖。
“我说……”她慢吞吞开了口。
“什么?”姬元修内心的确有些伤感。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嫁女儿的悲伤心情。虽然这货每天在面前晃会让人觉得烦,可她一旦不在了,心里还真有些空荡荡的。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提议道:“既然你这么爱我,嫁妆再给我加点吧,国库有多少钱我知道的,给我点嫁妆还是出得起的。”
“——滚!”姬元修所有惆怅的心情完全被她搅和没了。
风兮兮抖抖耳朵,“吼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白拿你的,我也有礼物送你的!”
“哼。”
“真的!看这块玉,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道长真人送我的,可以保佑一生平安,我送给你啊。”
“滚。”
“真的,你这颗狗头太值钱了,护身符什么的多多益善,你考虑下啦!”
“滚!”
风兮兮大婚那天,姬元修没有上朝,一个人坐在宣室殿内,从早上到晚上,谁都不敢去打扰。
夜幕降临,他忽然想起了数日前,风兮兮硬塞给他的那块玉佩。想到这里,神情不由得有点扭曲。那个混蛋,一块破玉佩骗了朕那么多钱,简直是个没廉耻的强盗!
想归想,他还是找出那块放在木匣子里的玉佩来。
白色的,质地略有些浑浊的玉佩,间杂着些绿色纹理,阅宝无数的皇帝陛下自然知道,这玉佩实在普普通通,拿到外面也卖不了几钱银子。
除了他会上当,世间还有哪个傻子呢?
玉佩静静躺在他掌心,姬元修叹了口气。月光从宫廊外照射进来,当第一缕皎洁光芒落在玉佩上时,那块平淡无奇的玉佩倏然间散发出明亮的光晕来,将皇帝陛下整个包裹其中。
姬元修一惊,还未来得及呼救,那团光芒已经将他整个人吞没。
明月高悬,夜幕中的喧嚣被风吹得越来越远,到了江宁侯府东边的院落里,已飘渺得像是一场梦了。
身穿红色喜服,俊美冷逸的男人站在龙凤喜烛的光芒之下,缓缓把新娘头上的喜帕挑开——
双眸潋滟,像是盛了一汪秋水,一汪透着彻骨寒意,凛冽刺人的秋水,还带着莫名的怒意。
看到眼前的男人,盛装的新娘眉梢微挑,倨傲的神情中平添出几分嫌恶来。
顾尧之脸色瞬间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