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青龙卧湖

我抱着药瓶子,朝琼木林深处赶去。

琼树拔地参天,枝叶白翡翠般,遮了视线。直至一条大道尽头,才总算看见了湘娥湖。湘娥湖为黛青山群环绕,以往均是水上连波,波上寒烟翠。而此次前来,却被深蓝巨物填去了大半。湖畔站着两个人,一个黑发青冠,一个白发华袍。听见脚步声,那黑发的男子转过来,一双桃花眼仿佛常带笑意。白发男子则是苍老尊者模样,不怒自威。这白发尊者,必然便是我师伯的师父。而那青发男子,应该是凌阴神君。听说太师尊可是神尊!我辈子有幸见神,也算没有白活啊。我一时紧张得不得了。肩上的玄月似乎也同样紧张,抓牢了我的臂膀。

“太师尊!太师尊!药来了!”我挥舞着药瓶,朝他们狂奔过去。

跑到一半,我却听见玄月“嗷”地哭叫一声。然后,它猛地躲到我的背后。我是□□跳井,一声不懂,但当树木渐少,视野陡然开阔,也终于明白它在叫个甚么——湘娥湖里,竟卧着一头巨龙!它的眼睛冷漠而倨傲,背上有一条深深的伤口,几乎有一片山峦那么长。

我吓得脚下一抖,欢乐的步伐被木头绊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药瓶也滚了出去。

只见白发尊者摊了一下手,那药瓶滚了两下便飞到他手里。太师尊的棋果然就是要高那么一着,年纪一大把,受了伤看不出来,还如此反应敏捷,身手非凡。还养那么凶猛的龙,高,真是高!

打开药瓶后,他自己却未立刻用药,反而倒出几粒金丹,放到那条巨龙嘴里。看到此处,我对太师尊的崇敬之心,便又增了一分。太师尊果真宅心仁厚,自己受了伤,竟先考虑的是神兽。我一边爬起来,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谁知太师尊却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你是谁家的徒儿,还不快快退下。不知太师尊将息需要安静么。”

“啊,是!徒儿这便退下!太师尊好好休息!”我鞠了几个躬,跑出他们的视线外。

过了不足一盏茶功夫,虚星天君已神速赶回,身后还带着大批有头有脸的仙者。又过了一会儿,湘娥湖的方向飞出七彩之光,简直比烟花还好看,过去应该可以看见各路奇术。我好奇得不得了,但又不敢靠近,只能继续奉师父之命拣柴,不时抬头,品赏一下空中的光耀。待到夕阳时分,黄金落满琼林,仙人们也陆续离开此处,却迟迟不见两位神出来。我偷偷摸摸靠近湖畔,想看看神如何疗伤,但那二人却早已不见踪迹,只剩那巨龙还在湖中泡着冷水澡。我猛地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他们可是神,神比仙法力更高,来无影去无踪,我等凡眼怎能看清楚!

果然神就是不一样,这龙看上去比应龙和蟠龙还要威武雄壮,身子下去,浇湿大半片琼林。既然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大号儿的龙,我肯定舍不得那么快离开。我跟一蝴蝶精似的在树林里窜来窜去,躲在一棵最大最近的树下,悄悄眺望它。见它长了一对鲛人般的鳞耳,又泡在水里将息,我料想这是一头司水的龙。水龙好!若能养这么一只神龙,让它载着飞行,上天下地,俯仰间穿过全天下的江河湖海,恐怕威风到脸都得笑抽筋。不过,就看太师尊供着它的模样,简直跟我们拜沧瀛神一般虔诚。想骑它,略有难度。

坦白说,这龙就跟一挑担的松腰带似的,相当无趣。我在树后头从黄昏熬到天黑,它一直保持着同样姿势卧那儿,闭目休息,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估摸着它已入睡,于是胆子肥了些,往前走了几步。见它还是没反应,我对玄月打了个响指,提着袍子,踮着脚尖,跟做贼似的溜达到它旁边。伸长脖子颙望它,发现这龙真真是个庞然大物,整个泰山压顶,鳞片如冰,微光凛冽,一颗眼珠子顶我两张脸大。若我和玄月加起来当甜点,恐怕塞它牙缝儿都不够。而它受的伤确实不轻。尽管它用尾巴盖住大半,但露出来的部分,还是深得触目惊心。而且,因为它的身体实在太大,伤口无法完全浸泡在湖水里。它在睡梦中也皱着眉,肯定很疼。我轻轻地运气,引湖水向上,浇在它的伤口上。

很快,伤口处有冰雾腾升。我们以水疗伤生效时,也是同样的反应。果然,我们大溯昭氏是受神庇佑的水之一族。于是,我继续纵水为它疗伤。只可惜这家伙实在太大,没过多久,我便觉得体内灵力不够用,转过脑袋,想要让玄月帮忙。

扭头之时,我又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龙不知何时已经苏醒。它正转过脑袋,睁眼望着我。此刻,天是无垠深邃藏蓝,玉树绕湖畔,轻烟抹青山,一轮凉月高悬西天,便是冰盘浸泡在深海之中。这龙的眼眸也是发亮的银白,不经意看过来,简直比寒湖月影还要瘆人。

我应变能力还是有几把刷子,和它一对上眼,立马从坐地改跪地,老老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龙神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龙却又漠然地转过头去,有那么点嗤之以鼻的意思。乖乖,这算个什么态度?既不感激,也不动怒。我想了想,还是继续帮他浇浇伤口。它作为神界之龙,如何都不该欺负我等鼠辈……不对,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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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龙也未反抗,却也未再合眼,只是睁着那霜雪般的眼,沉静地享受我的服侍。趁着施法的机会,我又观察了一下它的样子。相比先前见过的蟠龙和应龙,这龙的面孔似乎要年轻俊美一些——用这词来形容一条龙,真是比□□打伞还古怪。但这龙确实好看,脸颊瘦窄,银须鲜亮,骨骼舒展,肌肉紧绷到会发光,那双美丽的眼睛,更是神采傲然。只可惜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不知道它的同类是否也这般好看。

我凑到玄月耳边说:“玄月,你看这龙神可长得真俊啊,不知是公是母。”

玄月脑袋歪向一边,似乎正在思考。我又道:“不过脾气可真不像头水龙,凶成这样没投生成火龙真是可惜,估计还没成亲吧?”

谁知,玄月还未回答,这龙慢慢扭过头来,一双眼简直快要结冰。我再一次扑地。沧瀛大神救命啊,说这么小声它也听到了!!

一时失言成千古恨。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成了颗脓包,和玄月轮流上阵,跟浇花似的帮神龙大人浇水。我可以用纵水术,玄月便比较辛苦了,只能飞上飞下含着小碗倒水。神龙大人的面皮子也相当厚,我与玄月都未成年,用着我俩它丝毫不觉不妥,反而跟一太皇太后似的坐享其成。老祖宗的话有时真是充满人生哲理,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品味,譬如,乱丝难理,泼妇难治。我敢赌十瓣玄月肉嘟嘟的屁股,这神龙大人绝对是头高龄未婚母龙,脾气这么怪,不好生考虑一下自己的终生大事,就知道欺负小姑娘和小毛虎崽子。

想到这里,我又鬼鬼祟祟地横了它一眼。确实这也不好怪它。女不怕胖,就只怕壮。长得再俊,跟一昆仑陆吾似的雄伟威武,君不见它泡个澡,湘娥湖的水都快榨干了,哪家翩翩郎君龙敢娶回窝?这下又受了伤,真是身心俱损。算了,可怜见的,还是多陪陪它罢。因此,我和玄月一直忙到午夜,才准备离开。临行前,我道:“神龙大人,小的先回去歇息,明天早上再来看您,您也好好将息,小的这便退下。”

翌日清晨,我起床很早,背着空篓子朝琼木林赶去。琼木林不在我所住的修真顶,所以,还得专程去驿站,搭乘鸾鸟去对面山头的琼木林。驿站建立在偏北的山峰上,距离弟子们活动区域还是有些远。因此,会在此处使用驿站的,多半也是还不大会飞的半仙和出远门的仙。大清早他们都在刻苦修行,因此驿站空空如也,我看着千奇百怪的异兽穿云越雾,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均停留一阵子,见我无意搭乘,便再一次飞走。在山崖上有一块琼木雕的告示牌,上面写清楚地写着:

文鳐——西海——昆仑——黑水——氾叶——招摇山

三足乌——东海——蓬莱——少昊——天毒

狍鸮——北海——单狐山——不周山——长胫国

…………

……

象蛇——北天——轩辕座

酸与——北天——摇光

…………

……

最前面的是异兽名,第二个是该兽划分之界,再后面则是经停地。到九州的普遍经停地较多,仙界境内一般只去一个地方。奇特的是,有的仙界终点站后面还有这种字样:“转火凤至神界夜摩”“转风蛟至神界白虎山”或“转蟠龙至神魔天堑境外”。初次看见些字眼,我第一反应便是:妈呀,神魔天堑可是连接神界和魔界的通道,那里常有魔者上蹦下跳,谁敢去哪种地方!

清鸿山驿站倒是有不错的福利,便是乘坐鸾鸟在一律免钱。此间鸾鸟只在修行境地内活动,我可轻松抵达琼木林。我坐在千年老树根搭建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等鸾鸟到来,不想却打到了一个人。转过头去一看,那是个浓眉大眼的仙家弟子,他道:“你是何人?以前从未见过你。”

我还未答话,熟悉的少女声音便响了起来:“她是高阳灵人新收的弟子,当初在山脚晕过去,还是我们几个救了她呢。”

顺着声源处望去,来者竟是救我的那三个弟子。这浓眉大眼的弟子打量了我一番,道:“你的长相与常人有异,可是半仙?”

少女道:“什么半仙,二师兄你糊涂了?肯定是半妖啦。仙人哪有长成这样的。”

我道:“我不是妖。虚星师伯说了,我身上没有妖气。”

“别拿师父来压我们,他老人家仁慈,连爬到他碗里的蚂蚁都能放生,我们可没那么好忽悠。你说你不是妖,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那少女径直朝我走来,很是咄咄逼人。

二师兄道:“柔离师妹,不可以耍大小姐脾气。”

柔离道:“耍大小姐脾气又如何?我爹可是许昌首富,若不是娶了我娘羽化登仙,我本来便是千金小姐的命。”

胖子道:“师妹好厉害,呵呵,呵呵……”

好样的,区区一个九州之城首富之女,居然跟我大溯昭小王姬谈大小姐。本千金?我还是本王姬呢。真想把雪峰山的水全浇在她脑袋上洗洗干净。这对话若是发生在一年前,这千金已经跪在地上叫姑奶奶。可惜现在本王姬落魄得很!我忍!

没想到这千金小师妹得寸进尺,瞅着我,满眼的挑剔:“喂,你啊,六道之中,神、仙、人、鬼、魔,你哪一个都不像,就像妖。搞不好,就是人和妖生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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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侮辱到我爹娘头上了!真是忍无可忍!我在内心中默默朝她扔了上万颗冰球,但还是笑盈盈地说道:“师姐这样说可不好。”

“她还说我说错。” 柔离无视我,对二师兄撒娇道,“二师兄你看看她,白成那样,妖里妖气的,搞不好是雪妖变的。”

胖子道:“师妹,你不是特别喜欢别人夸你白吗?”

柔离怒道:“闭嘴!”

“师姐这样说当然不好。你想,你长得这样好看,在这清鸿山上肯定不乏爱慕者。你猜我是妖,若是猜对,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喜欢,毕竟师姐已经貌美如花,无需修饰;若是猜错,恐怕会给人一种外秀内痴的印象。”我看了一眼山崖外,鸾鸟已经飞来了,又笑了笑,“师姐说是罢。”

柔离愣了愣,似乎怒气消失了几分:“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只要三师兄喜欢我便够。到是你,别老岔开话题,我们还在讨论你是什么呢!”

“我是个孤儿,所以也没法问父母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但师姐好奇的问题,我更好奇。因此,倘或有一日我查出自己是什么,必然第一时间告诉师姐,若真是妖,师姐到时再惩治我也不迟。”

二师兄道:“这小师妹说话有几分道理。”

鸾鸟正巧飞来。见她还打算说话,我赶紧跳上鸟背,与他们挥手作别。这一路飞去琼木林,我望着朝霞,有些想不通。这外头的世界和我想的真不一样。从小到大,溯昭在极北之地,都跟一神都似的。我们有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最醇的芳醪,周遭的妖啊凡人啊,都拼命想往我们家乡挤。溯昭氏也是众妖人眼中的最美氏族。连那些骚气十足的狐狸精,都很爱学我们溯昭女子,把皮肤涂得雪白。西涧王诗里那句广为人道的“故人相去万余里,新客还来过九洲”,便足以反映慕名而来的异乡客有多少。我百思不得其解,怎的我成异乡客以后,却过得略显艰难。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此刻北望故乡,唉,只觉归思难收……

等等,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是因为那个不明是非的臭王姐,因为我和王兄苟什么合,我才会被伤成那样,还差点因此丢了小命。若非我年轻,现在裹着伤疤恐怕都成了虎皮人。爹娘哥哥全都不在,还回去做甚么?混账王姐,嘴上说着不要开轩君,内心可一点也不老实啊,哼哼。这两个月我在柴房里偷偷哭了多少鼻子,也不见有人来找我。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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